第64章 地六十四章

地六十四章

第二日, 等厲南棠上朝以後，春芸才取出那支短箭，問符杉可還有用處。

符杉端詳着鐵色黯淡的短箭，愣了一會兒神, 才想起來。

“這是我撿到的, 本想找到失主, 擱着擱着就忘記了。”

春芸說：“多久前呢？”

“得快三年了吧。”

“隔了這麽久，肯定找不到了，這看起來也不是金箭銀箭, 普通得很，不如扔了吧。”

“等等, 給我吧。回頭我問問別人, 真找不到再扔好了。”

這支短箭，也是她和厲南棠剛成親，關系冷淡時撿的。

五月五過端午，那時候還是文皇後帶子女去皇家寺廟裏燒香。

符杉剛穿過來不久，丈夫不搭理，其餘姐妹和她不親近, 春芸等侍女懼怕她, 動辄給她下跪磕頭, 處處讓她覺得不習慣，很壓抑。

大家燒香完, 帶着帷帽在寺廟山下的集市上閑逛。幾人成群結夥，熱熱熱鬧，唯有符杉獨自落單。

春芸好像腹痛找地解手去了, 符杉站在一棵榕樹下等了她一會兒。

不知怎麽，遇到兩個浪蕩青年跟她搭讪。符杉要走, 他們擋着她的路。擋了兩回，符杉急了斥罵他們，他們就笑，越發圍着她不叫她走。

符杉正要說明身份吓退他們，再高聲喊便衣侍衛過來，忽然淩空一支短箭射過來，擦着浪蕩青年的眼睛，篤地釘在榕樹樹幹上，力道之大，只剩下一寸尾羽。

青年眼睛差點兒被擦瞎，吓得往後退步，接着一根又一根短箭淩空呼嘯，每根都貼着他的靴子尖，逼迫他不停後退。

地上釘了三支短箭，青年已經狼狽退後十多步，知道碰見不能惹的人物了，忙轉身落荒而逃。

符杉想看看是哪位便衣侍衛救了她，可環視四周，除了驚詫的路人，并沒有旁人。

她費力從地上拔了一支短箭，想當做憑證認人，結果……

“你剛強點了驸馬不算，又要強點侍衛了？人家不露面，自然是不想叫你知道。知恩圖報就不要為難別人。”當年的壽安公主（後來被齊國夫人害死的那位）這麽說。

話雖然不好聽，但當時符杉的确不受人待見。

符杉就有眼色的沒再到處拿着短箭問。

至于當年為什麽春芸不知道……自然是因為當時的春芸只要自以為犯錯，一定猛虎落地式下跪磕頭，符杉叫她磕的自己頭都痛了，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說。

而後把短箭擱在一個空盒子裏，塞角落裏，時間久了就忘了。

時過境遷，長安經過數次清洗，也不知當年那個侍衛還在不在了。不過就這麽扔掉短箭，心裏總覺得不得勁。符杉決定最後問問見多識廣的玉城姑姑。

*

今年端午聚會的時候，玉城姑姑誇張地戴了個灰色紗的帷帽，紗布從臉一直遮到腳面。

“我的天老爺，你是誰呀？”

晉陽抱着剛學會走路沒多久的女兒小滿月，稀奇地湊了過來。

小滿月露出只有兩顆牙齒的笑容，伸着小胖手去扯灰紗。

“我的天老爺，我是你美若天仙的姑姑呀。”

“姑姑，春光明媚，你裹得這麽嚴實，你終于看破紅塵，想要出家啦？”

“我是想出家呀，哪個廟裏有年輕英俊又知情知趣的漂亮和尚呀？”

玉城撥開面紗，朝晉陽飛了個媚眼，晉陽一瞅她脖子鎖骨全是紅痕，翻個白眼，替她遮蓋上了。

李景琮殺人時期，大家夥不約而同做縮頭烏龜躲在府裏，玉城姑姑怕面首惹禍全遣散了。接着又給太上皇國制守孝一百天，每次見她都恹恹不樂，半死不活。

如今初見太平，聽說姑姑馬上重召舊部，可算是滿血複活了。

兩人聊了一陣，侍女通報說鎮國福安長公主到了，回過頭去，就看見袅袅婷婷一個身影，帶着月白色輕紗帷帽從花樹下走過來。

嗯，帷帽比玉城的短，但也面紗垂到胸前了，同樣遮蓋的嚴嚴實實。

“哇，天又不熱，你們時興起戴這個了，也不嫌捂得慌。”

“沒辦法，我碰見那些飛絮毛毛和花粉之類，就臉上癢，還起紅疙瘩呢，只好防患于未然啦。”

晉陽想了想：“你以前也沒這毛病呀，去雍州水土不服得的？”

“可不是麽，叫你說中了。”

小滿月又伸着小胖手去抓符杉的面紗，一扯之下，見她脖子上還裹着紗巾，只露出的一點兒肌膚紅色點點。

晉陽驚呼：“人家桃花藓起臉上，哇，你身上也起呀。紗巾下都是，好大一片呢。”

就，怎麽看着好眼熟。

“……”

符杉臉上一紅，第n次想滅了厲南棠。這個衣冠禽獸！

“……是，哎，小滿月是不是要尿了？”

符杉轉移話題，晉陽大驚失色，忙把女兒放草地上。小滿月咯咯笑着，叉着腿站着就尿了，粉嫩的小裙子和鞋襪全泡濕了。

晉陽：“……今天換第幾身衣裳了？下回蹲着尿！”

曲江池畔搭了巨大的帷幕，路邊人窺見不到她們，但她們可以欣賞無窮蓮葉接天碧的美景。

地上鋪了氈毯，放了憑幾依靠，圓形矮桌上布滿時鮮果品，還有各種餡兒的粽子。

粽子粘手，侍女們剝好一玉碟拇指那麽小的三角白糯米粽子，用筷子夾着沾淡粉色的玫瑰糖漿吃。

符杉吃了幾個小粽子，見別人散開去池畔釣魚，或者賞景摘花去了，于是從袖子裏取出青色細長盒子，拿了那支短箭問玉城姑姑。

玉城接過來:“好像從哪裏見過。”

符杉本來沒抱什麽希望，沒想到她這麽說，立馬坐直了身子。

玉城埋頭苦想了一陣，手指敲着額角，忽然停頓一下，反問符杉：

“你怎麽問我，怎麽不去問厲南棠，他對這些肯定比我熟悉呀。”

就那只大醋翁……還是算了吧。

“問了呀，他不知道。”符杉極自然地說：“姑姑，他才來長安幾年，您可是在這兒住了三十多年，以前侍衛的東西，您肯定比他見多識廣呀。”

“倒也是，我再想想啊……”

宴會散了以後，玉城姑姑帶她見了一個青年，她的面首之一。

那個青年端詳了短箭半天。

“這是袖箭的箭矢。”

“不過要僅憑這個找人，太難了。不要說侍衛，就算民間有這種袖箭的人也很多。且上面又沒镌刻姓氏。”

“……”

說不失望是假的。

玉城姑姑說：“找不到就算了。其實，侍衛本來就應該保護你的安全，這是他分內的事情。既然他這麽久了也沒說，不想額外要賞，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青年忽然一拍腦袋，說：“我記得大理寺那個全大人，就挺愛玩袖箭……”

啧，不能冤家路窄，是他的吧！

那還不如不問。

玉城忙嘶了一聲，警告青年：“能不能別提他名字，好容易他不在長安了，聽到他名字我都心驚肉跳。”

青年答應。符杉轉頭要和玉城說話，忽然聽見侍女進來禀報，說厲侍中到府上來接福安長公主回去。

“你前腳來，他後腳就到，這速度，施符召喚也趕不上呀。”

玉城嘆氣：“你說厲南棠以前也不這樣呀，現在……啧，快走吧，如今我可不敢得罪他。”

符杉忙把袖箭收好又藏起來。

“你是姑姑，他是侄女婿，你怕他呀！”

“你還別說。他要是臉一沉，眼睛一掃過來，我就覺得自己犯了罪似得。別說我了，皇上也怕他。”

玉城長袖掩口對她說：“那回皇上得了只好蝈蝈，正把玩着呢，一見厲侍中過來，吓得失手把蝈蝈腿捏折一根，心疼了許久呢！”

符杉懷疑地看着她:“他有那麽兇嗎？”

“啧，不愧是當初敢強點他做驸馬的人，咱們觀感不一樣。”

“很兇”的厲南棠，對玉城姑姑冷淡而不失客套。

“我來接她回去。”

而後詢問兩人剛才在幹嘛。

玉城符杉對視一眼，符杉笑着按了按袖子裏的東西，說:“沒幹嘛。”

*

節日朝堂都會放假。厲南棠和同僚們聚了一回，請客的主人家奉上夫人親手包的粽子給大家吃。

粽子花樣精巧，甜糯好吃，衆人吃了以後紛紛誇贊。

薛志寧說：“晉陽年年包蜜紅豆的粽子，半斤糯米得放一斤糖，快甜死我了。”

蕭鴻文說：“安陽喜歡包南方的肉粽，肉片鹹鹹的，我吃的還行。”

兩人看向厲南棠，好奇福安公主給他包什麽粽子。

厲南棠：“……我不愛吃粽子。”

他是不愛吃粽子。端午節符杉都是吃現成的，也沒自己動手包過。往日也沒覺得什麽，今天回到府裏，卻忍不住和符杉說：

“有點兒想吃你包的粽子。你會包粽子嗎？”

？

“廚房那麽一大堆粽子，什麽餡兒都有……再說你不是不愛吃粽子嗎？”

厲南棠擡頭看她一眼，目光淡淡的落寞，而後什麽也沒說，低下頭去。

符杉叫那眼神一看，仿佛看到夕陽大漠下孤獨寥落踽踽獨行的身影，一陣凄冷的風刮過，卷起幾片幹枯落葉……

“……好，下午我包點兒粽子吧。事先聲明，我包的可不怎麽好。你點的，到時候別嫌不好吃。”

“怎麽會嫌不好吃呢？你包的，我都愛吃。”

他擡起頭來，微微一笑，唇邊梨渦顯現出來。

符杉包粽子前，把那袖箭交給春芸。這袖箭救過她，直接扔垃圾堆裏，心裏怪不得勁的。藏着找不到人，也沒有用處。

符杉叫春芸抽空在花圃挖個小坑，把袖箭放在小盒子裏埋下算了。

厲南棠如今煊赫，前面不斷有人送禮拜訪，如今正在前面待客呢，估計得晚飯時候才能回來。

廚房本來就有泡好的白糯米和血糯米，各種青翠的粽葉，和各種甜鹹餡料。

符杉挑了蜜棗餡，紅豆餡，八寶餡，還有鹹肉片子，鴨蛋黃，讓會包粽子的廚娘教導着自己怎麽包。每樣包好，用不同顏色的細繩系上，而後放在大竈鍋上慢慢煮。

她自己包的，單獨一個鍋子煮，其餘侍女看着好玩，遂把剩下的糯米餡料都包了。

反正粽子煮熟了，擱兩三天不壞，過了節也能當點心吃。

粽子煮了老半天，一直不見春芸回來。埋袖箭不用多長時間，估計她是被別的事情絆住腳了。

符杉正想找人問問她想包粽子不，要不然那些糯米可都叫別人包完了，忽然見春芸喜滋滋地過來了。

“公主，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

哪有這麽巧呢，我埋這個的時候，叫侍墨看見了，又找了秦雲河辨認，您撿到的，正是驸馬爺的短箭呢。”

？！

厲南棠在前院和客人們談天說地，忽然聽說公主有事情找他。

等匆匆回到寝堂裏間，就看見符杉笑吟吟半躺在竹編搖椅上，見他來了，坐起身來，說：

“好呀，厲南棠，你瞞着我！”

“好端端的，我怎麽瞞你了？”他笑着反問，一頭霧水。

符杉伸手遞給他一樣東西，說：“你看看這個！”

厲南棠見是一枚古舊袖箭，頓時臉色不太好看。

“你怎麽有這個？誰給你的？”

符杉認識的女眷沒有玩袖箭的，必然是個男子給她的。古舊的袖箭還拿在手裏，可見珍惜，該不是全獻……

符杉看他臉色一沉，唇角繃直冷冽，就知道他又生氣了。不等他發難，直接搶先說：

“怎麽，你自己的東西，你都不認識了？”

“我的？”

厲南棠的怒火戛然而止。他愣愣的看着符杉，視線又轉回袖箭這裏，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在尾羽不顯眼的地方果然看見三道劃痕。

各人的袖箭長得差不多，為了不弄混，一般會做記號。各自的記號只有自己認識。

“是我的袖箭。你從哪兒得的？”

符杉深呼吸一口氣，“你這個人，真有意思。好吧，三年前端午，這麽說你記得了嗎？”

三年前端午……厲南棠一下子就想起來了。

那時……他跟符杉還不熟……不，準确來說，是單方面冷漠疏遠。

可再無視，當看見她落單被登徒子糾纏的時候，最看不慣這種事情的厲南棠，還是射箭逼退那兩個人。

眼看符杉站在原地，四處張望找人，厲南棠一直隐在暗處。

等見她安全與其他人彙合，他回來後就把袖箭機括取下來扔了，從此以後再也沒玩過袖箭。

說白了，就是怕符杉知道了，借着感激的名頭，愈發糾纏。

“你把這個，留了三年？”

厲南棠看着袖箭，又看着符杉，一時間不知道心裏什麽滋味。

符杉點點頭，站起身來，背着手，走了兩圈才說：

“你當年不告訴我，是怕我糾纏你嗎？”

“……”

她一下子就說中了，厲南棠有些啞口無言，又緊張地看着她，怕她生氣。

符杉看他神色，明白自己想的不錯。

“我那時候，挺讓你煩的吧。

不過當時真的有點兒害怕，你肯幫我解圍，謝謝你。”

她是笑着說的，淡淡的苦笑。

溫婉的話語鑽進心裏，卻忽然化成鋼針，紮在厲南棠的心裏，細細密密的痛。修長手指猛地攥緊了袖箭。

“不是。”

？！

厲南棠果斷道：

“不煩你。早就喜歡你了。是我不好意思說。”

“……”

倒也不用撒謊哄她。符杉想，自己是個成年人，能接受往事。

可厲南棠堅持自己“沒有撒謊”。

“你那時候，過得很不好，是嗎？”

厲南棠恍惚想起來，新婚的時候，因為先抱着男人，逼男人成就這段姻緣，這件事兒不知被哪個宮人看見傳出去了，所以她受到很多非議，叫人不恥。而且印象中，經常一群人熱熱鬧鬧簇擁在一起，她孤零零一人落單。

當時也沒覺得怎麽樣的事情，如今忽然觸動心腸，覺得室內有些難以呼吸。

氣氛有些壓抑。他的拇指不斷摩挲着袖箭，一陣陣遲來的鈍痛湧到心頭，咽喉有些苦澀。

“也還行吧。”

新手适應期肯定不太舒服，有些被排擠，有點兒被非議，不過幸而她早就适應孤單，所以慢慢的日久見人心，摸清周遭人的脾氣性格，結交了幾個姐妹，漸漸的也就好過起來。

外面春芸說公主包的粽子煮好了，廚房送過來品嘗。

“厲南棠，別說以前的事情了，咱們吃粽……”

她牽着他的手想往外走，她的手是熱的，他的手指是冷的。

忽然一股力量把她拉了回去。

厲南棠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蘊含着說不清楚的激烈感情，忽然大手扣住她的後頸，不顧簾子外端着食盒進進出出的侍女，低頭含住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