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八
八
聽到這番話語的中島敦并沒有因此慌亂起來,經過了諸多事件的歷練,少年如今也沉穩了許多,他先是上前一步将鏡花隐隐護在身後,才一臉正色地向重力使開口詢問,“那個,中也先生,方便的話,我能不能問問緣由呢?雖然太宰先生可能做了什麽,但也許他有理由……”
似乎是感受到了挑釁,重力使不快地挑起眉掃了一眼,明明對方身量低于自己,但随着那道視線蔓延而來的壓迫感實在過于鮮明,讓少年下意識地縮起了腦袋,仿佛他正在被什麽可怕的野獸俯視,甚至連心裏的老虎都壓下耳朵,想要蜷縮起四肢,但即便小腿都開始發抖,他也還是牢牢站在那邊,倔強地直視中原中也的眼睛,試圖讨要一個承諾。
“敦。”鏡花從後方握住少年的手,無聲地呼喚出了夜叉白雪護衛住兩人。
幹部先生咂咂舌,有點煩躁地吐了口氣,收斂了剛才釋放出來的氣勢,“這是幹嘛,都說了是私事。”他只是想打個招呼,又沒打算欺負小鬼。
黑發的少女從中島背後探頭,眨眨眼看向重力使,“……吵架了?”
“別說得好像我們關系很好一樣。”
“被捉弄了?”
“不是。”
“真的?”
“起碼這回不是!!你們這些小鬼管太多了吧!!”被光明正大質疑的重力使幾乎是立刻就惱怒起來了,如果鏡花不是女孩子,這會兒可能已經挨了他一顆爆栗,連中島都有些無奈地拉了拉少女的手,示意她稍微收斂一點。
可惜少年的用心良苦全然沒有任何用處。
“可以旁聽嗎?”某些時候坦然到可怕的少女問出了口。
這回蔓延過來的東西就不是單純的氣勢了,雖然十分微弱,但無論是敏銳的老虎還是前殺手都絕不會認錯從重力使身上飄出的淡淡殺意。
一點沒受影響的鏡花點點頭,仿佛已經明白了什麽。
“知道了,敦,走吧,太宰先生不會有事。”她十分篤定地說道,然後不由分說地拉走了還想要繼續問話的中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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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是鏡花……你看中也先生他……”都放殺氣了啊!!怎麽也不像是會輕易放過太宰先生的樣子!!
“沒關系的。”少女說着回頭看了一眼重力使,“只是找太宰先生問話而已。”
兩個未成年人就那麽吵吵嚷嚷地離開了。
總算清淨下來的中原中也有些心累咂咂舌,“真是的……又浪費了點時間。”再不趕緊出發,很難說那條滑溜溜的魚會鑽到哪裏去,要是被他提前溜走,下次想逮住現行就難了,至于鏡花他們說的‘誘捕’……重力使冷笑了一聲。
唯獨只有今天,青花魚是絕對不會主動靠過來的。
但沒關系,他過去也行。
只要知道了太宰治就在附近,那麽中原中也想要找到他就相對容易起來,畢竟重力使找魚既不靠攝像頭也不靠戰術和頭腦,而是玄學到近乎不講道理的直覺。
反正當幹部先生一步步走到街道盡頭的小公園角落裏,從濃密的樹蔭裏拉出一條在半空晃蕩的腿的時候,正在進行一些脖頸拉伸運動試圖冷靜頭腦的太宰是十分無語的。
“我都特地挑了一棵平時絕對不會看一眼的樹來上吊了……”被切斷了吊繩的青年重重摔在草地上,但他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無光的沉沉鳶瞳厭倦地半垂着,再配上因為血流不暢而格外青白的膚色,躺在地上的太宰看上去就像一具早已死去多日的屍體。
重力使瞄到他這幅摸樣就忍不住來氣,煩躁地踹了兩腳,“行了,起來。”
“不要。”青年冷淡地拒絕,“明明是小矮子莫名其妙來妨礙我自殺,我才是受害人!”
“少給我張口編織無聊的罪名,有話要跟你說,起來。”
“不管是站着還是躺着,我的耳朵都有在正常工作,所以中也現在就可以說。”太宰治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在地上躺到地老天荒,甚至非常堅決地擺了大字。
重力使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氣,“……不起來是吧,行。”他彎腰一把提起太宰的衣領,抱是不可能抱的,就算那樣更方便,中原中也仍是硬将太宰半丢在地上,只提起青年的衣領用來拖行,仿佛正在試圖移動的是某種礙事到了根本不想碰的東西。
“拖地了!!!而且不只是拖腳後跟下半身全拖了,中也,你難道已經縮水到只剩下1米了嗎?這就是傳說中的返老還童嗎?真好啊,大家一定會很羨慕的吧。”
“煩死了!!不想被拖就自己起來走!”
“才不要——先是妨礙我自殺,然後是強行綁架,現在甚至要求被害人主動配合,現在橫濱的罪犯已經猖狂到這個地步了嗎?軍警到底有多無能啊。”
“再吵我就真的去買個行李箱把你塞裏面!”重力使惡狠狠地威脅。
“嗯……橫濱能買到的行李箱型號,哪怕是最大的,應該也沒法把我塞進去呢,不分屍絕對做不到,但要是換成中也的話,普通型號就行了。”
“別在這種奇怪的地方得意洋洋啊混蛋!!”
他們這樣走在街道上當然十分地引人注目,但無論是太宰還是中原中也都不肯率先退讓,而圍觀的人在發現兩人吵得有來有回之後,也停下了試圖前來幫忙的腳步,最後重力使還是成功頂着沿途人們異樣的眼神,一臉窘迫地将人拖到了最近的,方便落腳的地方。
雖然中也可能已經忘記了,但太宰治擡頭看到眼熟的門扉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這間安全屋他實在不想再進第三次,下回找個理由弄垮它好了。
反正橫濱總是多災多難,突發事件波及到了一棟建築物之類的事情,再常見不過。
進門之後幹部先生擡手就把太宰摔到了床鋪上,而自己則往沙發上疲憊地躺下,其實以他的體能和青年那點白長高個的離譜體重,消耗并不會很大,剛才被路人圍觀了十幾分鐘的部分才讓重力使真正感到心累,需要緩緩。
不知道為什麽,剛才在外面還說個不停,把中原中也好幾次煩得想要堵住嘴的家夥,進屋之後卻仿佛被叼走了舌頭一樣的安靜。
總算收拾好了心情,從方才的圍觀事件裏緩過神的重力使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那,太宰,除了剛才的抱怨之外,你還有沒有要對我的說的話?”
房間裏略過淡淡的輕笑。
“真有趣,腦子裏只有黏黏糊糊玩意的小蛞蝓,突發奇想要學習人類使用語言了?”
“別故意找我吵架,有,還是沒有?”
“這句話難道不是該由我說嗎?”太宰的聲音變得柔軟而粘稠,明明是清澈的音色,卻莫名給人一種冰冷的感覺,“中也,你這麽鄭重其事地把我帶來這裏,是為了什麽呢?”
重力使沉默地揉捏着帽子,過了半晌才冷漠地哼了一聲,“也對,指望你這家夥主動開口,那今天的太陽肯定從西邊出來的……”
話是這麽說,但他從沙發上起身走到床邊的腳步卻也稱不上幹脆,那份帶着點猶豫的緩慢步伐,與其說是從容,倒不如說更像在逼迫自己必須前行一樣。
站在那兒的重力使神色複雜地望着仍然表情恹恹的太宰治,正當他想要開口的時候,青年卻将自己撐了起來,因為起身太猛,差一點就撞上站在床邊的中原中也,“竟然被中也從上方俯視什麽的,我可不允許,好了,這個角度還差不多,可以繼續了哦?”
而此時的兩人,近得稍微搖晃一下腦袋就能讓鼻尖擦過對方的臉頰。
被太宰打斷了開頭,然後在意料之外過于接近的距離互相平視的幹部先生吓了一跳,不僅後退了半步,還下意識地壓下帽檐,用帽子隔在了兩人的眼睛之間。
“別突然湊過來啊。”他小聲地抱怨。
“那麽,中也想好了嗎,打算說的事情?”似乎是此刻的情形取悅了太宰,他的語氣聽上去輕柔松快了不少,言辭裏的溫度也不再那麽冰冷。
“……啊啊,也不是什麽大事。”中原中也壓低了聲音,“只是正好弄到了非常棒的酒。”
“唉?”似乎是沒聽懂他的意思,太宰治眨了眨眼睛,但視線裏始終只有礙事的黑漆漆的帽子,以及帽子邊緣隐約才能夠窺視到的,重力使那正在泛紅的耳垂。
“所以,太宰,你……”
“品酒之類的活動,不管是森先生還是紅葉大姐,都會很樂意的吧?平時你也沒少請他們來喝。”太宰露出沒趣的表情,懶洋洋地塌下肩膀,感覺很快又要躺回床鋪裏。
“是世上僅有一瓶的佳釀,而我只打算邀請你。”中原中也意外堅定的聲音回蕩在小小的安全屋裏,明明并不是什麽特別的話語,重力使也沒有如平時那般提高音量,卻成功壓過了房間裏的一切雜音。
如果聽到這份邀請的是其他的人,肯定會欣喜不已地應允吧?太宰看着擋在面前的帽子,和帽子的主人,慢慢露出了一個涼薄的笑容。
明明都那麽努力地阻止了。
為什麽非要說出來不可呢?中也。
讓自己只剩下回答這一個選擇。
他以為會很難,但意外地輕松,不如說,那些早就準備好的言語,就像傾倒而下的泉水那般容易地流瀉而出,然後将屋內原本搖曳不已的氛圍無聲地凍結了起來。
“真遺憾,中也,你知道我不喜歡紅酒的吧?”
青年毫不意外地,看着帽子的主人一點點變得僵硬起來的身體,以及重新變得蒼白起來的皮膚,即便如此,他開口的時候也沒有絲毫的猶豫。
一切都不過是手掌上已經上演過的戲碼。
“啊啊。”重力使慢慢将帽子戴了回去,露出勉強做出平靜表情的臉,以往總是神采飛揚的藍瞳稍稍有些暗淡,他垂下了視線,沒有繼續直視過來,“這樣啊,我知道了。”
“那麽,還有別的事嗎?中也。”
“……沒有了。”他這麽說道,“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既然如此,我就回去了。”重力使原本似乎想要說些別的話,但張了張嘴後還是改了口。
中原中也離開的動作并不快,似乎那樣就能掩蓋他此刻近乎落荒而逃的心情,如果是平時,太宰肯定已經開始嘲笑他的膽怯,但今天的青年卻只是含笑目送他的背影。
“被記性不好的小蛞蝓鬧了半天可真是累死人了,還要走回去好麻煩,”他呼地一聲重新躺倒,“先睡一覺再回去好了。所以我就不送你啦,中也。”他沒精打采地沖着離開的重力使揮了揮手。
幹部先生沒有回頭,而是重重地關上了門。
随着拖拖沓沓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太宰臉上的笑意也徹底散去,重新變回了仿佛屍體一般的蒼白與陰霾,過了好一會,他才用半死不活地聲音開始自言自語。
“啊啊,回想了一下果然還是有點惡心。到底從哪個三流連續劇裏學的臺詞啊,笨蛋蛞蝓。”
“不,是惡心死個人了,唔嘔。”
他躺在床鋪上嘀嘀咕咕地抱怨了好一陣,最後才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擡起手遮在臉上,然後小聲地開了口。
門突然打開了。
“當然……是騙你的啊,中也。”
“抱歉啊,突然為這麽無聊的事情把你抓來,還是把你送回去……”重新回來的重力使探出頭,正好迎面撞上本來絕對不會得到的真實。
兩人的聲音就那麽重疊在一起,天空般的藍眼和陰影裏的鳶瞳重新對上了視線,小小房間裏的一切就像被按下什麽開關一樣凝固了起來。
下一秒,太宰用任何人都沒見過的敏捷動作從床鋪上一躍而起,只兩三步就沖向了安全屋僅有的窗戶,他想要逃走的意圖是如此明顯,以至于中原中也忍不住恍惚了一下才想起這間安全屋确實是在某間公寓樓頂搭建出來的額外建築,真讓太宰跳窗,他怕不是今天就要得償所願。
重力使輕巧地踩了一下地面,在上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過于迅捷的身形之間幾乎能聽到氣流摩擦的尖嘯聲,他後發而至地沖到了太宰面前,然後旋身一腳将對方踹回了床上,即便接觸的時候多餘的重力瞬間消散無蹤,中原中也認真起來的力道也不是青年能夠抵擋的東西。
哪怕落點是柔軟的床墊,被踹過去的太宰依然撞得渾身劇痛,而他掙紮着試圖起身的時候,悄無聲息地貼上咽喉的那只手掌又将他重重地按向床鋪,其力道之重,讓青年幾乎陷入仿佛入水一般的窒息裏。
在變得模糊不已的視界裏,太宰治看到了中原中也近乎盛怒的眼瞳。
啊啊,小矮子真心生氣了。
今天八成會死得很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