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九日·秦國凄憶

第九日·秦國凄憶

公元前442年,秦厲共公薨,子趙欣繼位,是為躁公。秦躁公為朝之時,甚是寵愛一位楚妃。那位楚妃生來尚武,身邊的人不是會些拳腳,就是會制作刀劍。但在衆仆之中,最得楚妃歡心卻并非那些投其所好的侍婢,而是一個專門釀酒的女奴。

那為女奴名鐘,因為釀得各種好酒,人們都喚她鐘酋。鐘酋身高貌陋,但眼力過人,不論主人想要什麽,都能立馬讓她如願。一日,楚妃突發奇想,欲得一把集合衆兵所長的寶劍。于是鐘酋就出宮搜羅,找到了一個善鑄兵器的奴隸。

那位奴隸就是冶夫。

鐘酋找到他時,他正因逆主将被處死。冶夫非要學習寫字,并在戈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主人執意不許,他便索性毀了長戈。鐘酋從那廢戈上認準了他的技藝,當即将他救贖下來。但是殘命的冶夫仍然頭比鐵硬,怎樣都不肯為楚妃造劍。鐘酋勸說未果,最後實在忍耐不住,遂用藏了八年的武功,“打”得冶夫不得不低下頭顱。

其實,與其說是低頭,不如說是冶夫嘆服了鐘酋的武藝;那把劍與其說是為楚妃鑄的,不如說是他為鐘酋而造。而鐘酋也很快發現,冶夫的才能不僅在于兵藝,更在于軍政。她立馬向楚妃進言,舉薦冶夫入朝為官。楚妃的面子也足夠大,冶夫不日就被躁公賞識。但被躁公賞識的,既不是他的技藝,也不是他的才華,而是他的容顏。

冶夫生來容貌俊秀,立若孤松負雪,卧如玉岩抱溪。但對冶夫而言,美貌比起他奴隸的身份,更是他永生的恥辱。似乎只要長得好看,才智、品性、傲骨、理願……他身上的這些其他光亮就不足為道了。而又似乎只要他身卑位賤,他的見解也注定就都是短淺的了。

這種認定讓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玩物,而身邊的所有人,除了鐘酋,也就是将他視為玩物。

楚妃重用他,主要是把他當作造劍的工具;秦王聽取他,主要是把他當作侍榻的嬖男。他曾給秦王提了許多建議,起初趙欣有意振國,加之心中偏寵,尚采納了不少。但那些朝臣嫉妒冶夫的才智,尤其冶夫還是一個奴隸。他們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無能,便頻頻從身份上加以傾壓。暗言相讒多了,躁公便不再聽取冶夫的進言。而只要他一進谏,群臣們就會冷嘲熱諷道:“冶夫又侍奉大王了。”

鐘寒的傲與志,就是遺傳了她的父親。冶夫的志向大于傲骨,因此,在經歷了一年的折辱、在他為了志向數次被人踐踏在腳下後,他的精神也幾近瘋颠。終有一日,冶夫再也支撐不住,他就像當初毀了長戈一樣,持劍毅然毀了容顏。

他以為,他毀了外貌,人們就能去關注他的內才。然而人們多以貌取人,毀了外貌,他得到的唯有徹底失寵。

秦王不再親近他,那些貴族更加淩辱他。他成為他們的另一種消遣,王孫犯法後,他又成了他們替罪的羔羊。

在冶夫的傲骨被碎成渣礫之時,唯有鐘酋将它們一一拾起,小心拼回原位。

她将他從死牢裏撈了出來,随即又力排衆議,與他成了親。宮裏人都笑話他們毀容配貌醜,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鐘酋笑着接受了一切碎語,她相信,兩人就是天作之合。

令冶夫沒有想到的是,鐘酋隐藏的不僅有武功,還有美貌。成婚之日,鐘酋卸了僞裝,原原本本地站在他面前,宛若天人。

她說:“亂世多舛,我不想被俗人煩擾。唯有的這兩件秘密,我只訴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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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夫終于明悟了,為何鐘酋能得楚妃之心。這種隐忍和潛藏,是他永遠也學不來的。但同時他也感到悲哀可笑,那些人對鐘酋的錯看,又何嘗不是秦王對自己的誤愛呢?

人啊,永遠都看不清這世上真正的美好。

又是一年後,寒月之末冬月之初,鐘酋誕下女嬰。由于庶民奴徒不識幾字,一般而言,他們的名字多為随意叫取。但冶夫珍愛女兒,鐘酋又陪主子讀過一些詩書。于是,兩人精挑細選了半天,給女兒起名為玄英。

春為青陽,夏為朱明,秋為白藏,冬為玄英。

玄英出生那日,上天異常降了場暴雪。鐘酋取雪水釀了壇黃桂醪,準備十年後再取。冶夫則想給女兒造一件武器。可是思來想去,他也不知造什麽為好。于是鐘酋在竹片上寫了一堆武器的名稱,讓玄英自己去翻。

玄英翻中了“筝”字,冶夫便開始了制筝。

鐘酋的黃桂醪十年後已成,但冶夫的筝造了十年也未滿意。他既想選用最輕便的材質,又想讓筝比剛鐵更堅利。經過千遴萬選、日夜實驗之後,他終于将竹絲與膠糊煮壓在了一起,“熔鑄”成一整塊的竹木板。然後又在外面塗漆貼片,以此加固保護。

與當年楚妃的要求相同,他要制出一個獨一無二的秦筝。他要讓它擊如劍;揮如戈;持如盾;刺如矛……

當冶夫把圖樣畫出來時,鐘酋稱:“比起似劍,這兵器倒更像把樂器。”冶夫則笑道:“像樂器也好,剛柔相濟,禮力并制。”

在玄英快十二歲的時候,這件筝終于完工。冶夫本想在女兒生日那天再給她,可他還沒等到那一日,躁公便先病入膏肓。臨死前,躁公召見了冶夫一面,也就是這一面,玄英家破人亡。

自願殉死?美日其名的自願!可是鐘寒不明白,阿爹那樣高傲的人,那一年他屢屢受辱,為何成親之後,還要固執地繼續谏言?他完全可以退身度日,另擇良主。這樣,他就不會再被那些人記恨,也不至于被他們逼身殉葬了……

不理解,一點也不理解。

鐘寒摸着筝後的鸱枭紋,指尖由上而下地沿撫。這些花紋是她自己繪的,層錯交疊,只為掩向那隐秘一隅。鐘寒細細觸去,紋飾深處,藏着七個微毫的小字:父冶夫贈女玄英。

鐘寒呵聲笑了一下,又飲了飲蘇小丙新送的黃桂醪。

也不知道這些事情,季滑能打聽多少。他挑挑揀揀後,跟衛亹複述的又能有多少。但願他能聲情并茂,把它們裁成一個動人的故事。想着季滑可能的樣子,她笑得有些止不住聲了,須得強制堵嘴,才能制住這失态的笑意。鐘寒覺得自己有些奇怪,是心痛得麻木了嗎?經歷了這麽多變故,自己笑得反而比以前更多了。

鐘寒收回酒囊,倦倦打了個哈欠。當所有的事項都安排妥當後,閑散下的身體頓時被疲憊吞沒。強繃的理智沒過了極端,緊凝的精力也跟着散了核。不論鐘寒怎樣硬撐,她都再支不起相粘的眼睑。她想,現在也不用怕說錯什麽話了,于是抱着伏枭,倚牆昏睡了過去。

衛宮內,季滑方私語道完鐘寒殉人的事情。他對衛亹說:“大王,秦強而衛弱,兵神的身份若傳了出去,必要送還秦國重殉。既然秦人都以為玄英死在了林中,那大王也繼續編造她楚人的身份好了。”

衛亹愕神哀忱了許久,最末,他低聲傷嘆道:“難怪當時入衛,她問寡人衛國可重人殉。可是……可是她為何不告訴寡人呢?”

“兵神心傲多慮,也許,是不敢信任大王吧。”季滑裝出悲切的樣子說道。

不信任寡人嗎?怕寡人舍棄嗎?衛亹自忖着,只覺得心中窒痛。但對于季滑,他又感到有些驚詫,遂疑問道:“這些事情,你是怎麽知道的?”

“臣有朋友在秦國,偶然聽說過此事,當時并未放在心上。此次大夫檢舉,臣覺得不對,深憶之後,猛地想到這番,特來回報大王。大王放心,秦人那邊若後知生疑,臣也有法子圓過去的。”季滑恭肅地說道。

“多虧有你。”

衛亹感嘆着,忽聽門外扣來幾下響動。他見密事已畢,便問了一句。守在外的仲安小心報道:“大王,王後替公族大夫請罪,已在外等侯多時了。”

“噢?讓她進來。”

衛亹頗覺意外,當燕姬捧着趙骍的官印叩認構陷之罪時,連季滑都是悚然一驚。他想,幸虧自己早先一步,不然真就讓鐘寒白白脫罪了。

“大王,舅父自願請辭,可否請大王念及舊情,寬恕一些……”燕姬含淚求道。

衛亹剎那間明白,鐘寒當時說的“徹底擺脫控制”的意思了。

趙骍是自願請罪的,只要自己順水推舟,貶他永不為官,然後再予以優待,那三晉縱使心有不甘,也無理相駁了。他們還可以以此為由,從此拒絕三晉遣人來朝。

理由這兩個字,看似無關宏旨,但在國與國的相交中,卻是舉足輕重。對于君王而言,理由不僅僅是一個理由,更是一個機會。而有些所謂牽強的理由,實際是君主為了遂願,不得以自造的機遇。

現在一切都俱備了。可是真要逐走這個趙衛的中間人,衛亹心中反而畏畏欲退。三晉是控制也是保護,衛國自古多亂,如果再有外敵入侵,僅靠鐘寒帶軍,抵得住多方相犯嗎?

衛亹悲哀地感到,衛國像一匹套繩的馬兒,被人牽引慣了路,等到除去束縛後,反而不知該怎麽走了。衛國一切都依照的晉國,他不知道脫離三晉的衛國會是什麽樣,而且在朝裏,他也需要一個有污點的、便于把控的權臣穩定局勢。

衛亹心神動移着,但外表卻依舊肅厲。他說道:“寬恕?衛頹之事,大夫還未洗脫嫌疑呢!”

燕姬立時惴悸無聲,季滑瞥了王後一眼,借機說道:“大王,衛頹之事确實與大夫無關,是兵神誤會了。那日兵神告訴臣衛頹下落後,臣又重審了衛頹侍女。是那小賤人故意欺騙兵神,擾得同僚生隙,以此動亂衛國內政。臣已審到了衛頹的真正藏身之所,不出意外,明日必将其擒回!”

“那好,你現在就去!”衛亹喜道。

可等他目向季滑的背影時,眉尖卻又隐隐斂起。

鐘寒性情孤僻,季滑倒是一直八面玲珑。時至今日了,衛亹也幾乎挑不出他什麽錯處。但越無瑕的人越可怕,鐘寒,秦國,甘鴻……衛亹前後一忖思,心裏對他更加忌憚了。

季滑能把這些事情打探得這麽周密,而且“朋友”遍及他國,那衛國還有什麽是他觸及不到的呢?

“王後還有事嗎?”衛亹瞰了下跪地的燕姬,漠然催促道。

燕姬額心微颦,她思慮着公子頹與舅父,顫齒婉勸着說:“大王,您放了那孩子一命吧,何必斬盡殺絕呢?”

“後宮不許幹政,你回去吧!”衛亹冷冷甩下一言。

“後宮不許幹政……”

燕姬細嚼着這幾個字,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她仰首問道:“那大王為何讓妾身親查妾的舅父!?是因為兵神被囚,大王心痛了,所以也讓妾的心痛一痛嗎?”

“是你自己找上來的。”衛亹說着,卻也回避了眼眸。

“還是說……如果妾袒護了舅父,大王便可以‘後宮不許幹政’之名,來治妾身之罪了。”

“寡人現在就可以治你揣測之罪!”衛亹斥道。

他背立身去,不再看後面那個恻然的影子。燕姬說的沒錯,如果趙骍弄不掉的話,他确實想從王後下手。反正三晉的眼睛,他總要除一個的。

王後與權臣不一樣,只要不賜死,怎樣都好說的……

“仲安,送王後回去。”

衛亹說着,俯首持起趙骍的官印,他也沒想到,王後竟能做到這一步。

燕姬拭了淚水,強笑着行禮拜別。等在殿外的清羽心急如焚,看到主子出來後,她連忙撲上去,急問道:“主子,大王他……”

“清羽,你去叫阿甲告訴兵神一聲,沒事了,大王很快會放她出來。”燕姬努力笑着,安撫着焦切的清羽說,“你放心,我也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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