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再塑初魂
再塑初魂
大雪紛飛了一夜,稍停幾時後,又從雲隙間漫漫飄落。馬車上的銮鈴發出啾啾的清響,衛頹看着禦車的鐘寒,心想她的伏枭背得可真嚴實,不然的話,他就能從後面偷襲了。
“公子想殺我嗎?”
衛頹一驚,擡目疾視鐘寒,然而對方依舊目注前方,連頭也不曾微側。他想,莫非鐘寒還會讀心術嗎?于是試探着說道:“怎麽,你害怕了?”
“你殺不了我,但我害怕會殺了你。屆時,便又辜負了大王的任務了。”鐘寒淡淡而回。
“兵神大人,當初你為了抓我費盡心思,現在又護送我入晉,一定滿腔的憤恨吧。”衛頹也不甘示弱,回嘴相譏道。
他本來還想再罵幾句,但伯姜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他只得作罷甘休。
“我憤恨的,是峄陽死了,你卻還活着。”鐘寒幽聲而回。
車內的兩人登然凝息滞言。衛頹僵神愣了許久,等到鐘寒停馬下車後,他才恍然驚覺,忙掙逐着問道:“等一等,峄陽姐姐……她說過什麽嗎……”
“頹兒!”
伯姜慌忙去攔,可還是晚了一步。
鐘寒睥睨着衛頹,擡手扳回他抓來的手腕。衛頹只覺得一股強力從膚下灌沉,排山倒海一般,輕易吞毀了他的最後一絲掙持。
“姑娘,不要……”
鐘寒移視面前驚懼的婦人,将衛頹甩到她懷中。她無意回答無用的問題,遂眨起那一雙雪目鷹眸,對着滿臉不服的男孩哂道:“公子現在該考慮自己,畢竟相邦大人,一向對大王忠心耿耿。”
說到“忠心耿耿”這四個字,她格外地加重了語氣。鐘寒看見,那孩子的眼裏泛起了殺意。她滿意地勾了勾唇,上馬揚長而去。
季滑遠遠就瞟見了鐘寒與衛頹的對語,他急急策馬前奔,堵住她的前路叱問道:“你剛剛跟他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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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寒沒有說話,她只是冷冷地眈恤着他,随後便調馬轉離。只留下季滑一個人在風雪中迷亂,深寒刺骨之後,灌入了無端的惶悸。
鐘寒猶記得,當初公子亹尚未成勢時,是季滑于下招攬食客,于上游說權貴,以那三寸不爛之舌讓千萬人心歸附于大王門下。可惜越到後來,鐘寒便越看不見他的才智了。
因為他所有的才智,都用在了計算自己之上。
但願這一次,季滑的謀慮還在,而這一層的疑忌,也能徹底阻滅兩人的協心。鐘寒可不想讓衛頹成為第二個趙骍,而他與季滑只要不共生,那不論誰死,都将有利于自己和衛國了。
風雪愈加肆狂,點點雪片飛在眼前,讓前方變成一片迷途。鐘寒破風逆行着,浴着冰雪放手揚鞭。等到再回過頭來時,那一隊車馬早已消失在風煙雪霧之後。鐘寒還首前方,看巍巍的宮殿俨然晰現,高高壓入眼底,無聲矗立于寒冬。
鐘寒靜靜地下馬入殿,就如同當日的政變之時一般。随着她的步伐,臺階上逐漸印出幾個腳印。這些腳印一路沿行,延向後宮的通道,而後風雪緊相追趕,将它們逐一吞沒撫平……
“去準備一下,大王今夜要來。”宮室內,鐘寒對阿甲囑托道。
聞訊的侍女立刻下去,在這個空當裏,鐘寒将濕重的铠甲換下,扯過一旁的羅裙。
雖說是羅裙,其實也顯盡了甲衣之風。阿甲知道鐘寒煩惡那種繁冗曳地的長擺,也厭棄那些過分豔彩的華飾,因此整件衣服更求簡練方便,顏色也是以銀藍為主。白色的蓮紋若隐若現地繡上,在清韻間完成剛與柔的調和。
“兵神,我來幫您吧。”歸來的阿甲拿着梳子說道。
鐘寒擺手讓她下去,自己拆了頭發,開始重新挽髻。
之前,鐘寒酷愛男子的裝束,她覺得男裝更加便利,男人的身份也更加安全。但是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因為她追求的從來都只是自由,而自由本身就與裝束無關,她想做什麽,更與性別無關。
女裝繁複,那就改良女裝;前路坎坷,那就砍斷石荊。如果世俗想要定義,那她就抛下整個世界!
鐘寒側眸回身,轉向桌上的伏枭。她輕輕撫了下那些黑色的絲弦,随即小心地拆解松旋。不同的指尖落于同樣的弦上,輕觸相點間,似在虛空中疊出了那個人幻影。鐘寒惘然擡頭,看峄陽立在晦明之界,解着青弦輕問道:“你為什麽在流血?”
鐘寒疑目低眼,輕睨了下自身。
“一滴一滴的,從你的心上流下來……”
松調的兩雙手虛實相錯,最後于筝上交結,隐隐勾在了一起。峄陽問道:“你真的決定好了嗎?”
鐘寒于心颔首,将絲弦盤繞于腕間。
“那麽,別害怕,玄兒……”
燭光熒閃于黑暗,虛渺的幻像亦淡于深影。鐘寒凝眸竚立,望着雪色被夜色消埋。她靜靜駐立着,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有人呼喚道:“小寒?”
鐘寒悠悠旋身,直視着前面滿臉驚愕的男人。衛亹目不轉睛地看向鐘寒,他只知她長相大氣,卻從未見過她女裝的打扮。光影搖曳間,她清身獨立,凜若風霜間的傲梅,又猶似冰雪間的孤蓮。
阿甲已擺好佳肴,鐘寒淺笑了一下,款款前去,牽着那個呆怔的人入筵。
“小寒,今夜你真美……”衛亹由衷感嘆道。
“公子頹已經送走了……”鐘寒說道,“大王今日朝政還順利嗎?”
“尚好。”
“魏侯之臣李悝準備變法改革,衛國新律施行平穩後,也該進行一次徹底的革新。我計算了一下,六國賢才多是衛人,大王得想個法子,不能再讓衛國人外流了。還有,用趙骍制衡朝廷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大王若想真正安定,得多充些身微才著之人為官。”
“寡人知道。”
“國強必須軍銳,陳風可領禁衛,蘇小乙和蘇小丙可戰疆場。那兩個小子不缺勇略,只是有時優柔寡斷。我已把他們扔到邊關試練,大王注意些,如果可教,可以授任為将……”
“小寒……”
鐘寒聞聲而視,但見衛亹眉尖若蹙,凝睇着她說道:“今夜只有你我,能不能不總談政事?”
鐘寒恍然凝噎,空氣也冷滞在了安寂中。
衛亹突然想起來了什麽,急忙去拿放在一旁的食盒。他對鐘寒說:“小寒,這是楚人新貢的點心,你嘗嘗喜不喜歡?”
話音方落,他又怃然放下,強笑着說:“我忘了,你是秦國人……”
鐘寒哈了一句。她起身倒了一樽酒,敬到衛亹面前說:“這是秦地的黃桂醪。幾年來,我常食大王的點心,也請大王嘗嘗過我家的甜酒吧……”
衛亹欣然接過,可不知怎地,甜酒入喉,他卻更覺得清苦浸心。他注視着鐘寒,心裏有一種十分不安定的感覺。今夜的她太美了,美得清冷,美得超逸。就好像是不屬于這個世界,也再與他無關。
“小寒,你最近怎麽不叫我公子了?”
“因為大王已不是公子了。”鐘寒調笑道,“其實我以前極讨厭公族之人。公子可知,我是何時決心留下來的?”
衛亹搖了搖頭,将酒樽遞過去,任她再次續滿。
“就是白狄動亂的那一年。當時,先王已對公子有所忌憚。他特意向公子問賢,以此探問勢力。公子揣透了他的意圖,但還是獻盡羽翼。你說,戰起生民苦,為王先慮民。你不能為了一己私利,棄他們于不顧。”
衛亹放聲笑了出來。他說:“陳年往事了,難得你還記得這樣牢全。”
“公子當初的心意是真的,我自然記得。同樣,我也會記住這幾年的時光。”鐘寒嘆畢,又轉眸一笑,“衛國民風自在,公子更是給予了我馳騁的自由。若非公子賞識,我也難有今日之态。”
“小寒,你怎麽了?”衛亹隐約覺得她話勢不對。
“我有一事不明,可以求公子解答嗎?”鐘寒問着,語氣又恢複如常。
“你說。”衛亹暫時放下思慮。
“季滑與您相處的時日更長,公子當時為何不予權給他,而是給我?”鐘寒笑道,“公子擔憂衆臣,就不擔憂我反噬嗎?”
衛亹沒有回答,而是長長籲氣,順着醺意反問道:“小寒,你喜歡過寡人嗎?”
鐘寒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
衛亹放心地笑了,這就是他的答案。
鐘寒笑得更加溫柔了,她忤視着衛亹,留下一句清冷的聲音:“那大王憑什麽就認為,女子都會為情所困?”
衛亹愣沉地望着她,正疑視間,一陣睡意忽爾浮上雙眼,逐之綿軟了全身。持握的酒樽落在地上,怦然一聲,砸岀驚悸的清響。
“大王,你醉了。”鐘寒說着,緩緩站起身來。
“小寒,你!”
衛亹覺得自己的筋骨一寸寸麻了下去,他向側一傾,正好落在鐘寒相扶的懷中。衛亹瞠視着她,卻覺得眼簾越來越懵憕,鐘寒的面容開始變得依稀不清,唯有那雙眼睛永遠犀冷明銳,永遠流寒灼耀。
衛亹的眼前開始渲上黑暗,而鐘寒的目光,成了他夜中的最後一絲月影。
“大王喝醉了,你們看顧些。”鐘寒對仲安說着,又朝阿甲眨了下雙睑,“我去喚宮醫,一會就回來。”
仲安立刻招呼下人,阿甲亦主動上前。她以收拾殘席、侍奉大王的名義,無形之中,将所有宮仆的眼睛都引向了他方。鐘寒推開大門,室外冬雪已停,滿空的星子零布輕爍,熒熒相耀間,雪成了天上的雲,星成了地上的燭。鐘寒背好伏枭踏去,泰步沖身于天地之界。
“抓到了,您果然是要走!”
鐘寒剛牽來預備好的馬匹,燕姬便從樹後突然現身。她手裏似抓捧着什麽東西,而不遠之處,清羽正立在那暗暗察探。
“你想做什麽?”鐘寒詢着,即刻持起了背後的伏枭。
“別緊張。”燕姬連連擺手,輕步踏近,“我只是好奇,為什麽您一定要離開呢?”
“我還有事要做,留下來浪費時間。”
鐘寒漫然說道,仿佛她身處的不是王宮,自己也僅不過一名行客。
“您走了,大王會再生病的。”
“他是君王,沒那麽脆弱。”
“那……大王也會追拿你。”
“外面的世界大的很,他拿不到我。而且很快,他就會忘記我了。”
鐘寒低聲回着,戒備的目光中倏地閃過一丁谑色。
燕姬眉尖愣劃,她颦蹙着說:“可是您為大王做了那麽多,就這麽走了,不覺得虧損嗎?”
“這不是虧損,這是及時止損。”
鐘寒見她無心阻攔,遂欲放回伏枭。可燕姬見狀,立即止住她的手說:“等等!”
鐘寒豎瞳疑望,再次捏緊了竹筝。但對方只是展開手裏的布帛,前望向她的伏枭說:“給你做的護囊……看來,現在只能當做餞別禮了……”
鐘寒聽言呆怔。眙了稍刻後,她愣愣橫筝遞去,順由對方圍疊纏繞。燕姬垂下眼眸,用繡帛小心裹住筝身。溫和包收之後,伏枭的殺氣被慢慢斂住,但卻于涵藏之中,更蓄住了自身的鋒芒。
“本來想繡只燕子,後來聽說你是秦國人,緊時改成玄鳥了,有些醜……”
束系完畢,燕姬觸着繡圖,頰上飛過一絲羞紅。
“多謝王後……”
燕姬幫助鐘寒把筝背緊,說:“叫我燕燕。”
“燕燕……”
鐘寒谛視着她的動作,良久,對着她深深一拜。
“幫我看護好阿甲,還有……”
餘下的話,鐘寒一笑帶過了。她迅身飛躍上馬,不出一刻,便策鞭奔入雲雪。
燕姬望着她不羁的身影,渺渺雙目中,訴盡了豔羨之意。俄而一陣細風拂過,吹動了傾罩的窒夜。她眯着那個微縮不見的背影,不由自由主地張開雙臂。放走的燕子似又沿風回歸,它在燕姬的頭頂高高盤旋着,不休地飛舞輕啼。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姬輕念着,逐漸瞑上雙目。
細風愈揚愈大,逐漸鼓起她的雙袖,遠遠望去,果如展翼一般。燕姬在那風勢下搖臂輕揮,旋踮腳尖。小燕翔過身畔,依稀間,仿若真将她送入青雲!
燕姬癡意追随着,然而少頃風停,萬籁俱寂。她幽幽睜開雙眼,對着近來的清羽嘆道:“兵神姐姐嫁給她的風了。如果我真能飛,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