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相好莊嚴

相好莊嚴

徐家今日有客。

晏冷淡獨身穿過一道蜿蜒曲折的青石小路,在一座清幽小樓門前迎面撞上二三人,為首的年輕男人身着改良唐裝走得不疾不徐,轉過回廊看見他時頗為訝異。

“方先生。”

“晏少爺。”

雙方打了個照面,晏冷淡難得态度客氣。

年輕男人緩緩一笑,打趣道:“竟然能在徐家看見你,好稀奇。”

都是商場熟人,各自實力不俗,哪怕只知個姓名,其人不足為外人道的事也心中有數。

晏冷淡深受徐家小輩喜愛,又有不喜稚子之事在先,一向視去徐家為龍潭虎穴,素來引為笑談。

“有事。”做大事的人,自然有大氣魄,大胸懷。晏冷淡并不介意這樣的調侃,駐足而立時淡然一笑:“方先生在這兒,怎麽沒見柳副手?改天有空敘一敘舊。”

“他啊,兒女情長在身側,恐怕是沒空的。”男人搖頭,笑着說道:“還記得上回你飛往燕京,相約的那次聚會嗎?”

他沒再繼續說下去,但兩廂對視皆在未盡之言中,心神領會。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晏冷淡挑眉:“柳副手年紀也到了,的确是該成家立業。”

言罷随即話鋒一轉,看向男人。

“不知方先生,何時能有消息啊?”

“哎,這件事就與我無關了。”男人擺擺手,順勢岔開話題脫身,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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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冷淡斂了笑,神情淡泊,在一片幽暗波光裏走過回廊,回想起男人的身份。

少年時長居燕京,在潘先生的莊園得以初見。大他幾歲的男孩寬袍廣袖,拂塵一揚,笑眯眯負手而立,風搖花墜落了一身,頓時百丈紅塵十裏錦叢之感引人矚目,人如其名。

骊山北,方叢錦。

熱水入了壺,沖出茶香四溢,待蓋上時,氤氲的霧氣淡而不散。

幾個侍者魚貫而出,全程低斂眉目。晏冷淡入座時,此間主人正閉目養神。

“你來得晚,這壺茶還得多等等。”徐老先生眼眉淡淡,人過中年仍然氣勢不減,只是手握拐杖坐在那兒,一睜眼一擡目也能将人震懾住。

可晏冷淡并不怕他。

徐家給他準備的是玻璃杯,裏面盛的是白水,水珠滾滾順着杯壁滑下,冰冷徹骨。

晏冷淡的目光滑過右側一排茶具,意味不明地一笑,所有招數都有了破解。

“好啊。”他從不缺氣定神閑。

徐老先生不說話,他也不開口,手握方口杯不懼涼意,長指無聲敲着杯壁,沾了半指水意,一身氣勢半露半斂,不落下風。

老人也不看他,阖眸養神。

直到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侍者來不及攔,伴随着嘩啦一聲震響,一個年紀不大的男孩闖入,紅衣似明滅灰燼,連聲音都男女不辨。

“父親——!”

晏冷淡知道,他等的人來了。

“徐小三爺,”男人率先開口,虛虛扶着杯壁擡起眼,比徐铮行天生的嗓子還要不陰不陽:“仰慕已久啊。”

站在門口的徐铮行被堵了徹底,漂亮的眼睛撞上晏冷淡擡眼的瞬間,心頭竄起一股寒氣,臉色微變。

跟在徐铮行後面的侍者極有眼色,随即退後一步拉上房門,霎時屋內一片安靜。

晏徐兩家雖是世交,關系親密,但算起個體關系來,被徐老先生緊緊護着的徐铮行對晏冷淡并不熟悉,十八歲方才公開露面。平日裏又被嬌寵慣了,無甚本事,對比起業界聞名的頂級玩家,談何仰慕,更擔不起這一聲小三爺,根本玩得是一語雙關,這是在提醒,徐家不要忘了在晏老先生面前都說了什麽。

徐铮行臉色微變也是因為如此。

晏冷淡這一個下馬威,直接鎮了場。

“铮行,”徐老先生開口,緩緩睜眼:“過來。”

男人不語。

十九歲的徐铮行立在門邊,靜默一會兒,方才幾步走來,站在兩人面前。

“父親。”男孩老老實實地叫了一聲,看到晏冷淡時更為态度拘謹:“晏少爺。”

“徐小三爺,不像是對我熟悉的模樣。”晏冷淡不鹹不淡。

徐铮行說:“不敢認熟悉,只聽聞過一些傳聞罷了。”

“哦?”男人語調上揚,“正好我亦不聞,那請徐小三爺,說一說都聽聞過哪些吧。”

“也、也沒有什麽。”徐铮行磕磕絆絆,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老人,見人沒有搭救的意思,只能緩了緩神,講了幾條關于晏冷淡的業內傳聞,好壞都有,說得還算流暢:“比如,您少年成名,上下肅清;重創唐氏,直指樓空;那年金融保衛戰,您率領晏氏高歌猛進……手段太鐵血,被董事會聯名彈劾,被媒體評論人诋毀;作風尖銳,不知收斂,被冠惡莊之名;還被晏家親朋聯合股東差點逼宮……雲雲。”

說到最後,聲音越低,顯然是不知道該不該說。

“還有呢。”男人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還有,”徐铮行小心看他一眼,“還有,私生活神秘;婚……婚姻不合;私下,各玩各的……”

衆所周知,晏氏太子不喜婚姻被擾,極為護短,出了名的對待編排者冬天般冷酷,秋風掃落葉。而新聞行業永遠新人輩出,總會有初出茅廬不懂事的人打起不該打的主意,以至于結婚兩年多,晏冷淡竟然兇名在外,由新人最愛踩的雷坑迅速榮升為行業新人斬,從被人趨之若鹜到門可羅雀,也就那麽兩三年而已。

徐铮行不是不知道這個話題的危險度,深知晏冷淡要是想直接暴起,自家父親在場也沒用。

只是……

“還有呢。”

催命符飄來豎在頭頂。

他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麽了啊!雖然、雖然他知道還有幾個,但一進門就被晏冷淡堵了個正着,賞了個下馬威,他怎麽敢說……

“還、還有,”徐铮行這回知道躲不過了,吭哧吭哧地說:“眼光一流,市場嗅覺敏感,是業內有名點金石——”

話沒說完,杯落桌面一聲擲響,截住了話頭。

“所以,徐小三爺就盯上澹總監了?”男人聲斷如冰,掩不住的匪氣,驟然發難。

徐铮行腿一軟,根本抗不住他一張冷面,心裏發苦,覺得自己這口鍋背得真是不上不下,有種犯罪多年等到臨終判刑終于來了的感覺……

徐老先生淡淡看了一會兒,此刻終于開口:“阿晏。”

晏冷淡眼風一掃。

“露村項目,是我的主意。”徐老先生說,“不必為難铮行。”

“到祖父面前,花言巧語,也是您的主意?”男人聲音發沉,三分厲色顯現。

“是,也不是。”老人手握拐杖,留了餘地:“徐家需要這個項目,也需要這份情。”

晏冷淡冷笑。

“項目,給您了,安排的人皆是晏氏能将,席雲谏、孫澤纡,哪一個不是有頭有臉,業內聞名,已經足夠榮耀。”男人看也不看站在一側的徐铮行,目光直逼坐在對面的人:“至于情,今日小輩就在這裏開誠布公。晏徐兩家幾代至交,徐家從晏家拿走的東西太多了,區區一個露村項目,再如何金貴敏感,是非混沌,細數起來也不算什麽。如此諸類,數不勝數,晏家不怕被拿,左右感情緊密,然而只怕您的徐家想要的,可不止流于表面那麽簡單。”

“不夠。”

“不夠?”

徐老先生同他對視,言簡意赅:“澹家。”

“不可能。”晏冷淡一口否決,冷眼注視着老人:“澹家,絕不可能再居于人下。”

“既已臣服晏家,何不能居于人下。”

一時間,風雲莫測,窗外大雨傾盆而下。屋內只聽得見雨落之聲,如同貼着牆壁細雨綿綿,陷入詭異的安靜,針落可聞,徐铮行腿軟得很。

“晏家。”男人不緊不慢地笑了一聲,到了這個地步,彼此對心境都了然于心,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語調溫柔:“徐老先生大概忘了,家中祖輩曾說過的話。”

晏冷淡漠然起身,神情難辨。

“這世界,遠遠不止晏徐兩家。”

房門拉響,是頭也不回。

“父親……”徐铮行咽了咽口水,小心觑起一動不動的老人,到底年幼,心思稚嫩,看不懂場中局勢:“那露村——”

“他會給的。”老人淡淡,“你照舊行事。”

“喔,好的。”這回他也不敢再說自己不願意,經歷了波折刁難,老老實實地應下了。

“不吓一吓你,還不老實接着。”徐老先生看他一眼。

“畢竟年輕嘛……”徐铮行略微不滿,“我又不懂那些事,去了難以服衆。”

“畢竟年輕。”徐老先生重複了一遍,望了一眼門口,晏冷淡離開的方向,老人垂眸掃向幾乎不再滾着熱氣的茶壺,似有感嘆地自言自語:“畢竟年輕啊……”

立在一邊的徐铮行不敢說話。

韓特助前來接應男人的時候,晏冷淡撐着一把骨節分明的黑傘,傘面上有淡淡徽紋,靜立于屋檐之下,一眼錯過去,竟然有幾分難言的情意。

相好莊嚴,苦寂之身。

“來了。”男人淡淡。

韓特助持傘躬身,看他回首,看他一步步走來,長腿跨上了車,收傘給人。

“剛剛夫人來了電話。”

這個夫人,自然指的是晏冷淡的母親,楚而卿。

“什麽事?”

“因行程有變,齋戒日恐怕無法趕回,讓您祭香的時候帶他們一份。”韓召一板一眼地說。身為特助,不止要學看眼色,還要學如何辨別什麽樣的消息該說與不該說,或是什麽時候說,效果才能達到剛好:“另外夫人還說,等哪天順路,她會去看看于先生,要您做好準備。”

果不其然,自上車起就開始發信息的晏某人擡起眼,對上後視鏡裏韓特助的目光,神色幽幽。

于玚如今的工作地點,就是他的合法伴侶,晏冷淡也無法跟去,只能暗戳戳借由老師之手,安排個助手進去。

晏家父母倒是豪氣,仗着工作之便,使用職務之利。說是讓他做好準備,怕是只是來特意顯擺一圈來了。

“行,我知道了。”晏冷淡收回視線,淡定如斯:“走吧。”

韓特助颔首,啓動車子,慢慢柺出徐家範圍。

他沒問徐家之事,一是工作時間,難免模糊界限;二是,理由非常簡單,別管到底在徐家表現怎樣,只要看看晏冷淡上車之後的反應,還能柔情蜜意地和人聊天,韓召清楚,不會有什麽大事。

不得不說,韓特助的确是晏冷淡心腹無疑。愣是能從那從容不迫的微表情中看出柔情蜜意,還能根據常理習慣判斷正确。

晏冷淡正在和于玚發信息。

“他們兩個說,要去看你。”

“這,這就不必了吧。”

“你知道,攔不住。”

“摸頭摸頭,以後會有機會的。”

“你什麽時候回來?”

“不太清楚呢,可能幾個月之後吧。”

“早點回來,很久沒見你了,想玚玚。”

“……師兄,師兄可以視頻[小臉通紅]。”

晏冷淡動作一頓,神色微妙。自第一年冬季之後,每逢見面或視頻,于玚總是沉默寡言,亦或左顧言他,等有了工作,竟成了拒絕親近的最好借口。

漸漸的,晏冷淡也歇了這方面的意思。于玚再提起,也都被拒絕。

這還是今年以來,于玚第一次主動提起。

男人垂眼盯着手機屏幕上的字眼半晌,最終還是回複:

“算了,我更喜歡見真人。”

窗外雨聲淺淺,車內只剩幽靜。

晏冷淡收起手機,那邊于玚已經沒再吭聲,他心情尚可,也不打算再追問。

或許破碎的感情早已在細節處體現。近三年婚姻,帶給晏冷淡的不止是妥協與寬容,還有逐漸冷卻不再升溫的感情。

晏冷淡沒有動搖過對于玚的愛,只是不會再步步緊逼,意圖得到回應,滿足不甘的谷欠望。

克制力,他不缺。

以往他都将其放在對不再合拍的忄生生活上,但是現在,他卻已經開始放在了對于玚的感情上。

哪有一擊直中的豔遇和注意力,趕在缺失的道德前的,一定是對信任的愛情有所松懈。

“齋戒日之前,回一趟京城。”男人屈起手指敲擊扶手,不冷不熱:“要趁早。”

“對了。方家那邊送一份禮,給柳副手。”

“柳副手?”韓特助反應很快,同時疑惑湧上心頭:“最近好像,也沒什麽喜事啊。”

“怎麽沒有。選一份薄禮,替我轉達一句話。”男人緩緩開口,“趁早成家,遠離京城,不想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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