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修車廠裏有個小小的雜物間,放替換下來的廢棄輪胎等物,牆角污膩,狹窄逼仄,支一張行軍床就沒了能下腳的地方。

縱康拉亮燈泡繩,讓陳獵雪先進去坐着:“還剩一點活,我先去幹完。你吃飯了麽?”

“不用了縱康哥,”陳獵雪把塑料袋放床上,“我就來看看你,我爸在家做好飯了,你忙吧,我不耽誤你。”

縱康比陳獵雪大不了幾歲,整個人卻顯得很老成,不悅道:“說了不讓你買東西,我不缺,你的錢自己留着買書買吃的。”

陳獵雪笑眯眯的:“我也夠用的。”

縱康同陳獵雪一樣,都是剛出生就因為先天病被扔在了醫院,先後也經歷了幾個資助人,卻沒有換心的機會——不是所有被救助兒童都有陳獵雪般奇跡的命運。他相貌普通,寡言少語,丢在人群中就會被淹沒,資助随着年齡增加逐漸減少,成年後基本就沒了指望,不好再留在救助站白吃白住,就獨自出來熬生活。

陳獵雪是被他牽着長大的,救助站資源有限,及至被陳庭森領養,他都跟縱康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親兄弟一樣互相依存。

縱康把門關上,拉着陳獵雪坐下,小心問:“陳先生對你還好吧?”

“挺好的。”陳獵雪趁他這點偷閑的功夫趕緊去翻塑料袋,邊說:“前陣子我在學校不太舒服,他專門翹班去接我,他在家都會親自給我做飯,上夜班回來還給我帶好吃的小籠包……縱康哥,你吃這個。”他拿出兩罐黃桃罐頭,“你小時候就喜歡吃糖水罐頭。”

縱康有點害羞,陳獵雪是他弟弟,學生又沒有收入,給他買東西花的都是領養人的錢,用的是人家兒子的心髒,陳先生人再好,也不可能心裏沒有疙瘩,他生怕陳獵雪惹了陳庭森不高興,在家裏挨冷眼。

“你吃,我現在不愛吃甜的了。”他拎過一個大袋子往陳獵雪懷裏搡:“這些得一百多吧?你拿走自己吃,瘦得跟猴兒似的。拿回去跟陳先生一起吃。”

陳獵雪側身躲開他的推搡,掰開罐頭拉環直接放他手裏:“你哪次都這樣,放着不舍得吃,最後都被安哥他們摸走了。”

縱康笑笑,沒說什麽。

陳獵雪吸吸手指頭沾上的糖水,吮出一點腥甜味,看一眼才發現易拉罐劃了手,小指上一道一厘米長的口子。

他把手蜷起來不讓縱康看見,擦擦汗打量昏暗的小雜物間,問:“縱康哥,你晚上睡這兒熱不熱?”

“現在關了門我就在外面鋪涼席睡,外面有風扇,不熱。你熱麽小碰?”他放下罐頭要去外面搬風扇,被陳獵雪攔下來:“別折騰了,好不容易偷個懶,被安哥看見你又喊你幹活。”

想了想,陳獵雪又問:“你沒想着換個別的工作?”

“換什麽?”

“換個不這麽累的,別太耗體力的,都行。”

縱康看他一眼,垂下眼皮。小碰到底沒有自己在社會上生活過,不知道沒學歷沒體力的人想找個體面又能賺錢的工作有多難。不過他在這個破修車廠裏做小工也有自己的計算,廠裏小工來的多走得也快,留不住人,聽說安哥正計劃着跟老板把這個鋪面盤下來,他是安哥招進來的,如果能在安哥手底下當個“元老工”,踏踏實實的,也能比現在待遇好很多。

“而且,”他不好意思地頓了頓,将枕頭掀開給陳獵雪看,那底下壓着兩本半舊教材,“我想報個夜校的班,拿個業餘學校的文憑,多學點東西總是好的,以後說不定我能自己盤個汽修廠呢。”

陳獵雪翻翻那兩本自學教材,應該是從舊書攤上淘的,縱康只有初中學歷,寫字還一筆一劃的,他的小孩字疊在書主人原本的舊筆記上,泛出一股認真的傻氣,同時也透着讓人欣喜的上進心。

“好啊!我支持你縱康哥。”陳獵雪笑得眉眼彎彎,“已經開始上學了麽?”

“沒呢。”縱康把書塞回去,難得做了個鬼臉,娟秀的瞳仁裏顯出一點勃勃生機:“我再攢攢工資,等下半年就能報名了。”

“小康!”

安哥在外面大喊起來,縱康三兩口把舀起來的罐頭嚼下去,答應一聲,剩下大半瓶都給了陳獵雪:“小碰你吃,等會兒我再……”

“知道了,”陳獵雪擺擺手,“你去忙吧,我吃完就走了。”

門關上後,陳獵雪打開手機搜了搜夜校的資料,心裏有了新的計較。他碼了一小堆零食出來留給縱康的工友,剩下的都全都塞進床底藏好,關燈出去。

到家時剛七點半,比正常晚自習下課的時間早很多,陳獵雪從出租車上下來,看一眼自家亮着光的窗戶,從書包裏拿出剛買的創可貼繃在手上。

他稀裏嘩啦地掏鑰匙開門,還把鑰匙串弄掉了一次,屋裏的人似乎聽不下去他在門口笨手笨腳,防盜門從裏面“呼”地拉開了。

陳獵雪表現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利用還沒進家門的機會喊了聲“爸爸”:“你怎麽在家?”

陳庭森無所謂他翹不翹課,早回來總比晚回來強。他轉身坐回餐桌前:“調休。”

陳獵雪換了鞋子跟上去,家裏有點油煙氣,顯然廚房剛被用過,他看看餐桌上還冒着熱氣的兩菜一湯,笑着問:“叔叔,你做飯了?”

“嗯。”

陳獵雪自己去廚房拿了碗筷出來,剛要上桌,陳庭森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手。”

他下意識去摸自己纏了創可貼的小指,意識到陳庭森只是讓他去洗手,讪笑一聲,放下碗就往衛生間走。

一頓飯吃得跟往常一樣沒言沒語,陳獵雪也沒覺得不自在,陳庭森很會做飯,但很少下廚,偶爾這樣吃上一次,哪怕只是番茄炒雞蛋和醋溜土豆絲也如食珍馐,他專心吃菜就覺得挺滿足。

見陳庭森停了筷子,他也捧起飯碗緊扒兩口米飯,讓陳庭森去休息,他來洗碗就好。

陳庭森沒動。

陳獵雪從碗沿上偷偷遞去目光,見陳庭森的視線終于放在了他的創可貼上。

“手怎麽了?”陳庭森問。

陳獵雪“哦”了一聲,佯裝沒放在心上,把小指往掌心裏藏:“刀割了一下。”

他兩三口咽下嘴裏的飯,把碗摞起來端去廚房水槽泡着。陳庭森問了那一句就沒再多說,陳獵雪覺出自己的無聊,把創可貼扯下來扔進垃圾桶。

洗刷完鍋碗,他又從冰箱翻出半個哈密瓜,邊切邊想家裏沒水果了,得去超市買一點。又想不知縱康哥有沒有傻乎乎的把山竹分出去,那東西死貴,他一共就買了幾個,分完他自己都吃不了兩口。

東想西想就走了神,落刀落歪了,刀鋒從傷口上劃過去,疼得他使勁呲了呲牙,吸着指頭去捏沾了血的哈密瓜,本想扔掉,想想又把手收回來,沖幹淨放回盤子裏,紮上牙簽端出去。

陳庭森竟然沒回房間,還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腦,陳獵雪有點開心,把果盤放在他手邊的茶幾上。

“叔叔,水果。”

陳庭森“嗯”一聲,陳獵雪知道他不會在茶餘飯後跟自己閑聊,有心想跟他在一個空間多待一會兒,又怕礙他的眼,轉身要回房間。陳庭森把他喊住了。

“創可貼怎麽摘了?”

他看見了。

陳獵雪蜷蜷手,不太好意思地扭過頭:“洗碗沾上水了。”

“手伸過來。”

他心頭一跳,暗暗擠了擠指腹,一步一挪地回去把小拇指伸給陳庭森。

傷口是斜着亘在指頭上的,切口被水泡得皺起發白,像熟透的漿果漲破了皮,露出裏頭沁血的肉。

确實算不上嚴重,但陳獵雪皮白,指頭又細成了麻稭稈,在陳庭森眼前端不住似的顫顫着,看起來就額外增添了疼痛感。

陳庭森的眉頭幾不可查地擰了擰,陳獵雪分析一下,确定他皺眉是出于嫌棄與不情願,因為下一秒,陳庭森捏住了他的手指頭。

“幹什麽了能切到手?”他也就這麽一問,沒打算聽前因後果,仿佛捏的是個玩具,左右翻了兩下就把手放開,視線重新挪回電腦上。“藥箱裏有防水貼,用碘伏擦過再貼。”

“好。”陳獵雪點頭,把胸膛裏翻湧的氣流壓下去,“謝謝叔叔。”

他去電視櫃底下找藥箱,故意舉着兩個小瓶子回頭問陳庭森:“叔叔,是這個麽?”

一回頭,卻看到陳庭森正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雖然迅速挪開了,還是被陳獵雪用餘光捕捉個正着。

他裝作什麽都沒發現,等着陳庭森回答,陳庭森又莫名其妙地不悅起來,硬邦邦地看了一眼,不耐道:“小的。”

陳獵雪把大瓶子放回去,偷偷翹了翹嘴角。

他故意回到茶幾跟前跪坐着,磨磨蹭蹭給自己抹藥,陳庭森看他擺弄半天也貼不好,又皺起眉:“你是嬰兒麽,在地上蹭?”

陳獵雪沒擡頭,慢悠悠把創可貼巴上,還反過來勸陳庭森:“叔叔,水果別忘了吃。”他含着胸,說話有點甕聲甕氣,語調又黏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添加了撒嬌的成分,陳庭森看他,他揚起的偏又是一張溫潤無害的臉。

睡前,陳獵雪去陽臺取換洗衣服準備洗澡,經過客廳見陳庭森和那盤哈密瓜都不見了,還專門進廚房開冰箱看看,哈密瓜已經用保鮮膜封起來,似乎是少了幾塊,也分辨不出他蓄意留下的那塊還在不在。

一出去正好撞上剛從衛生間出來的陳庭森,男人的額發濕淋淋地捋在腦後,眉眼還挂着沒擦幹淨的水珠,只穿了睡褲,胸膛裸着,用搭在肩頭的浴巾擦水。

水汽蒸騰的荷爾蒙劈臉籠了陳獵雪滿頭。

他的睫毛猛顫着垂下來,怕神色露出端倪。陳庭森沒在意他的小動作,掃一眼他垂下的手徑直走開。

當晚,陳獵雪在被窩裏勾着身子撸弄,全程眯着眼往門縫瞟,隐隐期待今天陳庭森會來聽他的心跳,他想聞陳庭森的味道,想被他抱着,想肉貼肉地攀附在他結實的肩上,讓他熱燙的呼吸撲打自己胸前怕癢的傷疤。

然而直到他昏昏睡去,門扉也一動未動。

第二天早,陳獵雪掐着時間起床熬粥,出去買早飯,回家時陳庭森正好起床洗漱。

陳獵雪胃口小,兩根油條就能填滿肚子,他慢騰騰地啜着白粥,在霧氣的掩飾下欣賞陳庭森的嘴唇。陳庭森連吃飯都是優雅的,嘴唇抿着,不發出一點多餘的聲音,陳獵雪就随着他咀嚼的頻率偷偷蠕動自己的嘴唇。

等陳庭森吃得差不多了,他舔舔嘴唇放下碗問:“叔叔,你今晚在家麽?”

這問話聽在陳庭森耳朵裏十足就是想夜不歸宿的意思,沒等他發問,陳獵雪已經自覺解釋:“我放學打算去商場買點東西,有什麽需要我帶的麽?”

陳庭森漠然地看着他,拒絕:“不用。”

陳獵雪“嗯”一聲,起身背上書包準備上學,剛走到玄關,陳庭森的問話從身後傳來,不鹹不淡的,一點也覺察不出刻意:“跟你的女朋友一起去購物?”

陳獵雪穿鞋的動作停了停,薄薄的耳翼迅速飛紅。

“不行麽?”

他有些羞澀地回過頭,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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