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早上七點,陳庭森在醫院裏收到陳獵雪發來的短信:叔叔,你夜裏給我打電話了麽?我開了靜音沒聽到。
他面無表情地看一眼,将手機裝回口袋裏。
陳獵雪在家裏坐卧不寧,他昨天半夜被陳庭森的來電吓了一跳,手指已經放上接聽鍵,突然反應過來這個點他應該睡熟了,接起來才是不正常,只能捧着手機動也不敢動,等電話挂掉才匆匆叫車回家。
現在短信發出去十分鐘了,連個回信也沒等到。
他心慌意亂地回想昨晚的細節,怎麽想都不覺得會暴露,難道送外賣的時候被陳庭森看見了?
這可能簡直是微乎其微。
如果看見了,他肯定直接就過來捉人了,何必打電話吓他?
況且連電話也只打了一個……一個?
陳獵雪思緒一轉,不好的念頭瞬間像雜草一樣狂長:電話是半夜打的,短信也沒回,最近好像很不太平,新聞上天天都有新案件,萬一陳庭森是遇到壞人了,那個電話是求救電話……
他不敢繼續想下去,連害怕也忘了,手忙腳亂地給陳庭森打電話。
嘟。
嘟——
“喂?”
熟悉的聲音響起來,陳獵雪松下口氣的同時脫口就道:“爸爸你沒事吧?”
那頭頓了頓,電流把陳庭森的聲音渲染得格外冷冽,好像沒有感情似的,反問陳獵雪:“你在外面?”
陳獵雪一愣,把稱呼改過來:“對不起,叔叔。”
“我在家呢。”他摳着床單說。既然陳庭森沒事,那昨晚的電話一定就是打給自己“查崗”的,陳獵雪重新緊張起來,熟練地編瞎話:“我睡醒看到你的未接來電,怕打擾你上班,就發了個短信,但是你沒回,我就……”
陳庭森打斷他:“你今天上學麽?”
“上。”他在床上盤得穩穩當當,“我收拾好了,這就要出門了。”
陳庭森“嗯”了一聲,交代:“放學我去接你。”
陳獵雪懷疑自己聽錯了,畢竟陳庭森太忙了,又煩他,除了偶爾裝病能把陳庭森騙到學校,連家長會他也沒來過兩次。
他開心起來:“是傍晚放學麽?”
“嗯”
“好啊!謝謝叔叔。”
陳庭森挂了電話。
直到洗漱完真要出門了,陳獵雪才從開心裏反應回來:陳庭森為什麽給他打電話,還是沒告訴他。
人真是很奇怪,平時沒什麽特別活動,一天八節課上起來飛快,今天想着陳庭森要來接他,時間反倒慢起來,分分秒秒都乘了倍數似的緩慢。
陳獵雪靠着窗戶看向操場,大課間要跑操,他每次都是留在教室的那個,每次都有不想去跑步的同學羨慕他,他總是笑着不說話,在心裏念一句不知滿足。
操場上跑得號子沖天,主席臺那邊也一如既往罰站着幾個學生混子,陳獵雪一眼就認出了宋琪,他在幾人之間腰高腿長,格外顯眼,也不嫌害臊,被教導主任用書本卷成筒點着鼻子敲敲打打。
陳獵雪在他回來時笑話他:“睡過了?”
“別提了,”宋琪一臉煞氣地杵在他們班窗口,經過的學生都繞着他走。“早上交班困得不行,想眯兩分鐘直接來學校,一睜眼九點多了,一進學校被抓個正着。”
床邊的同學不耐煩地翻白眼,被宋琪拍了一掌:“什麽表情你?”他沖陳獵雪揚揚下巴:“今天放學還去看你哥麽?”
陳獵雪把他往外趕:“別欺負我們班同學。不去了,今天有事。”
“你能有什麽事?”宋琪“嗤”一聲,擺擺手:“走了。”
陳獵雪不用跟他說自己有多快樂,出了校門能看到等着自己的家長,這種對一般學生來說煩不勝煩的事,在他心裏簡直是想也不敢想的美夢,是最大的大事。
宋琪前腳剛走,同學就使勁推上窗,不高興地吊着眼睛看陳獵雪:“你老跟他玩個什麽勁兒啊,你倆又不是一路人。”
陳獵雪笑笑,沒搭理他。
好不容易熬到最後一節課,陳獵雪已經坐不住了,他跟心裏長草一樣,從沒像如此期待放學鈴。
手機在抽屜裏震了兩下,以為是陳庭森,他忙拿出來看,來電人卻是縱康。
縱康基本不會主動給他打電話,陳獵雪舉手向老師示意,從教室後門跑出去,小聲接聽:“喂?縱康哥?”
“小碰,”縱康的聲音很急,“你有宋琪電話麽?他媽出事了!”
陳庭森提前一個小時就将車停到學校對面,什麽也沒做,坐在車裏盯着校門的方向,等陳獵雪放學。
距離說好的下課時間只剩十來分鐘的時候,陳獵雪給他發了個短信,說老師要延堂加課,讓陳庭森不用接他了。
緊跟着又發來一條:或者晚自習放學再接也可以。
陳庭森回複“知道了”,又坐了一會兒,料想陳獵雪不至于在這種事情上騙他,決定開車走人。
他剛發動汽車,一個熟悉的身影就闖進視野,陳獵雪與一個陌生男孩從校門裏急匆匆出來,攔了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車屁股反射出刺目的金屬光,陳庭森的視線同樣鋒利森寒,他的手機還停留在收到短信的界面,随手扔到副駕上。
陳獵雪不知道陳庭森已經看見他了——即便知道他也不信,陳庭森的時間金貴得要命,瘋了才會在校門口活活等他一個鐘——他一門心思撲在縱康那邊,電話裏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縱康只說宋琪媽出事了,陳獵雪有過她上吊的經驗,這次沉穩了許多,邊往宋琪班裏跑邊交代縱康保護好自己,別讓宋琪媽出房間,打120,宋琪媽媽瘋起來力氣很大,宋琪都難以招架。
縱康答應着,急急挂了電話,陳獵雪一陣陣心揪,他隔着手機都能聽出縱康的心神不寧,畢竟他和宋琪媽一對臉就跟照鏡子似的,偏偏對方是個瘋女人,他大概已經猜想出一萬種可能了。
宋琪正在課堂上堂而皇之的補覺,被老師點名叫起來時還很不耐煩,擡頭看見旁邊的陳獵雪頓時愣了,脫口就問:“放學了?”
班裏哄堂大笑,老師氣得把他攆出去,讓他別再回來了。
後來陳獵雪還回想起過這句話,也不知算不算一語成谶。
宋琪經歷他媽的緊急情況太多次了,坐在出租車上還有心思跟陳獵雪抱怨,說我沒讓縱康見我媽,這次倒好,他肯定自己找上門,把我媽吓着了。
陳獵雪看着手機上的時間沒理他,本來他擔心着縱康和宋琪媽,對于鴿了陳庭森的事沒有太不舒服,現在稍微平靜點,心口就悶悶地泛起了酸:這個點他本該站在校門口等陳庭森了。
陳庭森也沒說晚上會不會來,他期待了一整天的事就這麽落了空。
然而當車停在目的地,他的心又全都撲在縱康和宋琪媽身上。
“我先跑過去,你慢點跟着。”
宋琪一只腳剛落地就迅捷地竄出去,陳獵雪兩步攆上他,二人飛奔着上樓。
推開門的瞬間,濃郁的血腥味撲鼻而來,映入眼簾的畫面卻比這氣味更加可怖:宋琪媽死蛇般歪在滿室狼藉裏,縱康跪坐在她身旁,高高舉着她一條胳膊,絲絲縷縷的血水從他的指縫間不斷外溢,從宋琪媽的手腕上到縱康的手臂上,好像某種殘忍的媒介,将兩人硬生生牽連在一起。
“媽!”
先回過神的是宋琪,他瘋狂地撲上去,想從縱康手裏奪回他媽滲血的傷口,縱康不知維持這姿勢多久了,兩條上臂都在哆嗦,連忙喝他:“別動!”
他瘦削的臉上被噴濺了血點,本就不健康的膚色顯得格外灰敗,努力擠出一點點多餘的力氣,對宋琪解釋:“她割腕了,我不能松手,得等救護車來,松手了大出血,她就救不回來了……你幫我托着她的胳膊,我手麻……”
宋琪幾近崩潰,伸過去的手抖得吓人,猩紅着眼吼起來:“那他媽的車呢!車呢?!”
“車在路上了,我打過電話了,你別怕。小碰,小碰你再打個電話催一催!”
陳獵雪直到這時候才回過神,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死亡的威脅如影随形地跟了他近二十年,這樣眼看着生命流逝讓他感到失重,下意識攥緊了胸口。
“好,我再打一個……”
他剛要掏出手機,突然被一股力氣推向一旁,有人大步疾行到宋琪媽身旁,毫不猶豫地蹲跪下來,熟練地接過她的手腕。
“過來,”他扭頭喊呆滞的陳獵雪:“把我的手機掏出來,打通話錄第一個號碼。”
是陳庭森。
陳獵雪只覺得像做夢一樣不真實,他走上前去,心髒砰砰亂跳,陳庭森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爸爸……”
男人嚴厲地皺起眉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