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陳獵雪出院那天是周六,關崇來接他,陳獵雪站在窗戶邊往外看,樹杈上的葉子已經長起來了,油亮亮的,顯得生機勃勃。
他回頭看陳庭森,臉上欲言又止。
陳庭森正盯着他的後腦勺,兩人眼神撞了個正着,他下意識板起臉,用眼神問:怎麽了?
“我想去看看縱康哥。”陳獵雪說。
這不是他第一次提這個要求,從他能下地開始就總想出去,想去看看縱康的墓,再去找找仍不見蹤影的宋琪。陳庭森一直沒同意,陳獵雪的身子現在實在太脆弱,承受不起任何一點兒額外的打擊。
見他陰着臉不說話,陳獵雪失望地去看關崇,陳庭森卻開口道:“可以去看,不能哭,也不能激動。”
這是兩條有些無情的要求,陳獵雪忙不疊點頭答應。
關崇剛接了個電話,挂機後回身問:“現在去?還是先把東西放回家,等吃了中午飯,下午我陪獵雪過去?”
“不用。”陳庭森拎起裝行李的小箱子,“我先帶他回家取東西,事情處理完直接送他去你那。”
兩人口中各說了一個家,倒是誰都沒弄混,關崇點頭同意,三人一同下樓,陳庭森讓陳獵雪先上車,他與關崇在外面說幾句話。
陳獵雪隔着車窗看他們,想起那次從縱康家出來也是如此,他在車裏等,縱康與陳庭森在外面說話,縱康告訴陳庭森,那天是他的生日。
以後也不會再有人記得他的生日了。
片刻,關崇過來敲敲玻璃,陳獵雪把車窗降下來,關崇拍拍他的頭,笑道:“下午見。”
“好。”陳獵雪也對他笑笑,“關叔叔再見。”
關崇帶着他的生活用品先行離開,陳庭森坐進駕駛座,透過後視鏡看陳獵雪,見他仍望着關崇的車尾氣發愣,便用食指在方向盤上敲了敲,陳獵雪回過神,聽見他命令自己:“坐前面。”
陳獵雪這才發現自己竟主動坐進了後排。
他又想起那次縱康把他送上陳庭森的車,那天他是故意的,耍了個小心眼,坐在後排對陳庭森說,他要提前适應坐在後排的感覺。
那天陳庭森并沒讓他坐到前面去。
陳獵雪覺得自己像一個傷了元氣的老年人,思考和動作都變得遲緩。他看着後視鏡裏陳庭森的眼睛,那雙眼睛他曾那麽迷戀,想方設法地想讓它們在自己身上多停駐一秒,想讓它們只看到自己。就算得不到全部的注視,能多看他一眼、不要避他如蛇蠍,也能夠讓他心滿意足。
現在陳庭森似乎願意多看他一眼了,甚至不止一眼,他對他比之前更加謹慎,更嚴厲,更關心……他卻只覺得更加心涼。
“我就坐後面吧,挪來挪去太累了。”他歪歪身子靠在椅背上,拉過安全帶給自己扣好,小聲說,“後面也有安全帶,我不會讓心髒出問題的。”
陳庭森蹙起眉頭,沒有多說什麽,驅車前行。
車開到小區門口,等門衛升欄杆的時間,陳獵雪回憶起大年三十那天,那天他就在這兒刷門禁,如果沒出事的話,那時他應該已經回到家準備晚飯,等陳庭森回家;當時他還滿腦子都是陳庭森,他甚至都計劃好了,要如何利用心髒在家裏多過幾天,過年是阖家團圓的日子,陳庭森難以抗拒陳竹雪的心跳。
再次回到這裏,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停車,進電梯,上樓,三四個月沒回來,再次推開家門,陳獵雪心裏湧起潮濕的思念。
可能也不是他心裏潮濕,是家裏确實有些潮。
他抽着鼻子緩緩踱到客廳,空氣中有灰塵的味道,顯然久未做過清潔,茶幾上有用過沒洗的杯子,沙發上有蓋過沒疊的毯子,陽臺還有洗過沒收的衣服,還是冬天的厚衣服,看來已經在晾臺上挂了個把月。他習慣性伸手要收,陳庭森在身後喝他:“別動。”
陳獵雪舉着晾衣杆回頭,陳庭森過來,摘掉他手中的杆子,說:“去你房間看看有什麽要帶走。”
陳庭森有輕微的潔癖,平時最看不得家裏不整潔,陳獵雪在家的時候這些狀況從來不會出現。他沒立刻挪腳,盯着陳庭森眨眨眼,坐到沙發上慢吞吞地疊起了毯子。
“叔叔,”他垂着頭,悶悶地說:“你一個人在家,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陳庭森有些不自在。他這陣子确實沒有心思給家裏做掃除,從陳獵雪出事以來,他的心思就都埋在了醫院,家裏成了旅館般的存在,每次回家的意義似乎只剩下換洗衣服、睡個囫囵覺,睡醒後臉一抹,再往醫院奔去,在手術臺與陳獵雪的病房間往返。
他開紗窗給屋裏通風,看着陳獵雪安安穩穩坐在沙發上的樣子,如同經歷了一個虛假的夢。
陳獵雪這次出事,對他而言絕不比上一次陳竹雪出事輕松。
陳庭森不想去研究這個心情,他有些煩躁,面對陳獵雪他總是很煩,煩與煩之間卻又有着微妙的差別——他還記得自己看到陳獵雪躺在手術臺上時手腳冰涼,如同被人一拳鑿到胸口,那時候他把先前一切亂七八糟的都忘了,只想把他救活;陳獵雪躺在ICU久久不醒,他又心想只要他這次沒事,他以前犯下的錯全都既往不咎,沒什麽比人還在、心髒還能跳更強,只要陳獵雪聽話,不再做蠢事,他願意像個真正的父親那樣呵護他;問陳獵雪想回家還是去關崇家時,他本覺得毫無懸念,篤定陳獵雪會因為他的問話露出欣喜的眼神,結果當時的他就如現在這樣,與他面對面,卻垂着頭躲避他的眼神。
像個畏縮的動物。
明明先前的陳獵雪總是目光炙熱,恨不得分分秒秒都把視線凝聚在他身上。
陳庭森把這些古怪的變化,全部歸結于縱康去世對陳獵雪帶來的打擊,他失去過至親的人,明白陳獵雪的難過。成年人能夠強迫自己迅速調整情緒,可陳獵雪說到底也還是個孩子,對孩子而言,面對痛苦似乎只會逃避。
他這樣想着,如同說服了自己,便打算拉下面子,再問一次陳獵雪,只要他說想留下,他會立刻給關崇打電話,告訴他不用麻煩了,陳獵雪還是想住在家裏。
“叔叔。”
陳獵雪就在這時喊了他一聲,用他所熟悉的溫馴又黏稠的眼神,摻了些許難過與酸楚,望向他。
陳庭森以為他要主動提出不走了,上前兩步在他對面坐下,從容地“嗯”了一聲,等他後面的話。
“我……”陳獵雪張張嘴,感覺心口“呼呼”地漏着風,把他的聲音吹得絲絲縷縷,“我去關叔叔家住,你就……找個新阿姨吧。”
靠在牆角的晾衣杆被風刮倒了,發出刺耳的碰撞聲。
陳庭森懷疑自己誤解了陳獵雪的意思,反問:“什麽?”
陳獵雪重新垂下頭,語速變得飛快:“你工作忙,該找個人好好照顧你,我不在家住不會影響到你們,我……”
陳庭森的聲音突然凝上三尺冰寒,他語氣極差地打斷陳獵雪:“你到底要說什麽。”
室內陡然靜得讓人心慌。
半晌,陳獵雪從寂靜中發出脆弱的哀鳴:“……爸爸,人的心力是有限的。”
“我不再折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