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晚飯是關崇做的,炖乳鴿。
江怡端着一碟瓜子坐在客廳看電影,陳獵雪跟她一起,抱着一小籃紙皮核桃剝殼,剝了大半碗,關崇端着菜從廚房出來了,招呼二人吃飯。
“你江阿姨懷孕後反正是什麽都不幹,我感覺我做菜的水平長了不止一點兒。你看我把她養胖一點兒沒有?”
陳獵雪過來幫着擺碗碟,笑笑沒說話,江怡把他剝出來的堅果也端來往桌子上放,接道:“那你真是辛苦了,補補吧。”
關崇用筷子撥了撥,見真是實實在在一滿碗,笑着問:“你剝的?”
“小孩兒剝的。”
陳獵雪解釋:“我坐在那順手就剝了,一沒注意剝多了。”
“那我得謝謝你,”關崇把小碗擺在餐桌中央,“我平時在家可沒這待遇。”
夫妻倆笑着鬥嘴,關崇感慨道:“有個貼心的孩子多好,獵雪啊,你也別回家了,以後就在咱們家住,我和你江阿姨疼你。”
這話若是由普通家庭的親戚來說,就是句再平常不過的玩笑話,陳獵雪這樣的身份卻是從哪兒聽這樣的話都不合适,一時間産生出自己無家可歸的凄涼感,捧着碗不知該接句什麽。江怡不太愉悅地看了眼關崇,關崇自知失言,擡手給陳獵雪夾了塊肉,順着話頭又補上一句:“不過你願意你爸爸肯定也不願意,他寶貝你,舍不得。”
陳獵雪道了謝,這話題本來這樣也就過去了,他猶豫了一會兒,沒忍住問:“是我爸爸說的麽?”
“他說?”江怡笑笑,“你爸跟你說過這樣的話?”
在座的三人确實只有江怡最具發言權,陳獵雪有心看向關崇,關崇并不介意這個話題,他很大度,也出于對自己的自信,對他與江怡之間感情的自信,聽得津津有味。陳獵雪這才搖了搖頭,确實沒有。
“你是這碗鴿子湯,”江怡指了指餐桌,“咱們都是,想得多,心事也多,東西一多,總是會從面兒上露出來。”她頓了頓,“你爸是中藥。”
關崇插嘴:“不是咖啡麽?”
“都是。”江怡無所謂地皺皺鼻子,繼續說:“是糖是渣,是甜是苦,他都沉在杯子底埋着,你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她面向陳獵雪,總結道:“跟這樣的人待久了很累,所以你不想回家,我一點兒也不奇怪。”
也許吧。
陳獵雪沒否認江怡的話,他垂下眼皮回想陳庭森的種種,回想陳庭森其實就是回想他對陳庭森的這段感情,其實他自己也難以理解,為什麽會對陳庭森有這樣深的向往,若是單純因為他從一衆不知命數的兒童中把自己選擇出來,給了他心髒,給了他新生,好像該是感恩大過一切。可事實是他是那麽的渴望陳庭森,一度到了執念的地步,滿眼都是他,滿心都是如何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這個問題也許一生都得不到答案。但現在也無所謂答案了。
再擡起眼,關崇正在觀察他的表情,對他露出很和藹包容的笑,陳獵雪回以微笑。江怡誇贊了今晚的鴿子湯,這個話題便沒再繼續下去。
飯後略微收拾收拾,閑聊幾句,陳獵雪有些累了,與關江夫婦道了晚安,回房洗漱。
時間在發呆中飛逝,他混混沌沌地放空大腦,将睡欲睡之際,關崇到他房間裏來,跟他道歉。
“吃飯的時候是我考慮不周,說錯了話,是不是有點兒心情不好?”
陳獵雪撐着床倚坐起來,關崇幫他墊了個枕頭,在床邊坐下。
“沒有。”陳獵雪溫溫潤潤地解釋,“叔叔阿姨對我都很好,我就是今天有點兒累了,不太提得起精神。”
也許是職業的原因,關崇看人的眼光很多時候更像一臺儀器,他觀察你,分析你,不急不緩,目光和善,這種和善與縱康的憫然又不一樣,他身上總有種置身事外的質感,貼切來說更像一個影評人,從他口中得來的話,似乎總是很客觀。
他對陳獵雪說:“你爸爸真的很疼你。”
陳獵雪緩緩地眨眼。
“那天你走以後,晚上我給你打電話你沒接,我就給你爸爸打,想問問你是不是安全到家,也沒人接,後來他從手術臺上下來我們才知道你出事了。”關崇給他拉拉被子,“第二天我們去看你,你還沒醒,知道你爸爸在幹嘛麽?”
“他攥着你的手,一直在你身邊坐着。”
陳獵雪想起夢中與自己相扣的大手,想起縱康那句“我走了”,沒做聲。
“當爸爸的人,都很難去表達自己的感情,就像我家的老爺子。但是他絕對在乎你。”關崇說着,自己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怎麽突然想到跟你說這些,你現在應該是最難過的階段,不想回家住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身為大人,我們都想盡量讓你過得開心,你也要好好調整自己,畢竟,縱康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每天悶悶不樂。”
“小碰,你要過得開心點兒。”縱康确實是這樣說的。
關崇拍拍他的肩:“堅強點兒,小夥子。”
陳獵雪點頭:“嗯。謝謝關叔叔。”
關崇為他關燈離開,陳獵雪順着枕頭躺回被窩裏,手掌輕輕搭上自己的心窩,感受裏面心髒安穩的跳動。
他們都以為爸爸是在擔心我。
只有我知道,他害怕的是你再也不會跳了。
沒了縱康,又脫離了陳庭森的生活很單一,陳獵雪不用再去打工,也不用時不時去縱康家放松心情,那塊住宅區已經開始拆遷,關崇開車帶他遠遠的看了一眼,巷子已經扒了,挖土機在一片斷壁殘垣上轟隆隆的運作着,将所有曾發生在那塊土地上的故事掩埋,再過若幹年便會毫無蹤跡。
陳獵雪每天在關崇家與學校之間兩點一線,早上搭關崇的順風車去學校,晚上關崇會去接他。四月份萬物生長,關崇工作繁忙,江怡的肚子也一天天挺了起來,偶爾有事情抽不開身,陳獵雪就自己打車回去,他本來想像以前一樣坐公交,被夫婦倆一致否決。
班裏的老師和同學都知道他又受了一茬罪,對他多加照顧。宋琪仍不見蹤影,偶爾陳獵雪經過宋琪以前的班級,會聽到門內飄出宋琪的名字,他的同學們不了解這段故事中還隐藏了另一條年輕逝去的生命,有相熟的人會來問陳獵雪,陳獵雪只搖搖頭,不願多提,他們便只知道宋琪那個有名的瘋子媽去世了,宋琪是因為這件事退的學。無所謂,宋琪在他們眼中本就不是讀書的材料,屬于這個名字的八卦,也漸漸被鋪天的試卷所掩蓋。
不再将陳庭森當做熬日子的奔頭,陳獵雪的身體在學校也再不會出現“意外”,以前他是醫務室的常客,只要進了醫務室,老師就會連忙給陳庭森打電話,如今他将“考大學”作為目标,整個人都沉穩不少,躁動的心事如同那些毛躁的飛塵,在嘩啦啦的書頁聲中穿梭而過。
陳獵雪腦子好,落下的課程補起來吃力,但也沒有拖班級後腿。那天他如往常一樣,利用晚自習的時間去辦公室問題,出來後正好放學鈴響,他想了想,不想回教學樓挨擠,便把練習冊卷了卷,直接往校門口走去。
校門前早已候着許多來接孩子的家長,他在平時關崇停車的路邊站定,關崇不在,他掏手機給關崇打電話,想告訴他今天出來的早,可以自己回去,不用來接。摁亮屏幕的時候他看見手機上的日期,突然想到,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有聯系陳庭森了。
這在以前可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事。
他愣了愣神,一輛出租車被人捷足先登,正思考是不是直接叫輛車更方便,馬路斜對面有人摁喇叭,他擡頭往那邊望,魚貫而出的學生将他的視野切割得斷斷續續,參差的景象中,他看見一輛熟悉的車,亮着兩盞車前燈,從駕駛座上走下來他再熟悉不過、卻沒道理出現于此的身影。
陳獵雪眯了眯眼,不太置信:“……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