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樂游
第59章 樂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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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佩回到無極宗的時候, 東千風已經早一步歸來,現在正被宗主關在萬劍鋒。
無需瑤佩刻意打聽,只需要往丹峰的八卦坊裏走一趟, 就能聽見各峰弟子們議論紛紛。
“這算什麽關禁閉啊, 我看這關一回出來, 東師兄估計都結嬰了!那換我,我樂意關一百年。”
“咦?我聽說東師兄離開前就已經金丹四層了啊?他以他的資質, 我當這十年他早該結嬰了啊。”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聽說東師兄這些年心境不穩, 其實是出去歷情劫啦!”
丹峰的元化真人十多年前領養了一個叫元屏的女娃娃, 這女娃娃深得丹峰上下的喜歡, 專門為她建了一座丹房。
元化真人特意為她尋來八卦丹爐,還允許她拿宗內受傷的弟子們試藥。
她的煉丹術一言難盡,練出來的丹藥療效雖好, 但是那味道……已經排在修仙界十大難吃榜之列了。
而且吃了這些丹藥的弟子多數都不能運氣, 只能在她的煉丹房外靜躺。
所謂八卦, 不僅指她的爐子, 還指代衆人無事可做時的閑聊。
瑤佩以送靈植之名來的時候,元屏已經加入了幾個師兄們的“論道”。
“東師兄去歷情劫?那他的修為豈不是還是金丹四層?和誰啊?”元屏興沖沖地問着, 順勢在地上坐下, 往臉上一抹,白嫩的臉上就被炭灰畫成了小髒貓。
“是不是瑤師姐?喜歡東師兄的女修海了去了, 可是呢, 去找他的只有瑤師姐一個, 啧啧, 一片真心。”
“唉唉, 你可別亂說, 帶壞元師妹。我可跟你說啊元屏,千萬別只看表面。”
這弟子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見元屏被他的話吸引看了過來,興奮得挺起胸膛揚聲道:“聽我的沒錯!”
“別看瑤師姐癡情,那都是自作多情。我估計東師兄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呢!”
元屏好奇的眼光讓他有些飄飄然,說話也完全沒給瑤佩留面子。話一出口,其他人都投來質疑的目光。
為了證明自己,他氣哼哼地說:“你們別不信,我那天守山門可是親眼見到東師兄一個人回來的。”
“你們想想,但凡東師兄對瑤師姐有那麽一丁點意思,那還能丢下她自己回來嗎?”
“說不定人家有別的商量呢?”
“就是,瑤師姐多好的人啊。”
其實聽到自作多情瑤佩就已經聽不下去了,那種最後一塊遮羞布被揭開的羞恥席卷而來,她低着頭以最快的速度飛回靈植峰。
後面的議論聲模糊不清,但對她覺得一定都是對她的蔑視和嘲笑。
輕飄飄的聲音變成吃人的猛獸,她一頭紮進靈植峰內,差點撞在靈柏樹上,正巧被剛剛出關的秋谷攔下。
秋谷修為已經到了金丹期,一身氣息圓融溫和,瓷白的手骨節分明,拉住她的樣子看上去很是可靠。
他同樣瓷白的臉上,一雙大而空靈的眼睛裏盛載着喜悅,那種等待很久終于重逢的喜悅。
這樣的眼神讓瑤佩好受很多,她散去剛剛的羞憤,對着秋谷露出一個慶幸的笑:“還好……謝謝你,秋谷。”
還好,還好有人還是真心在乎我的。
“不用謝,瑤師姐,你先進去吧。”秋谷臉上還是那種極力遮掩也會溢出來的好心情,才說了一句就踩上一片飛葉準備離開。
瑤佩的笑容慢慢消失:“你這是……?”
“歸月回來了!瑤師姐你知道嗎,她回來了,就在流雲峰。”秋谷說着已經裂開一個大大的弧度:“我先走了,師姐。”
淡綠色的身影化作流光消失,只留瑤佩一人落寞的站在靈柏樹下。
“原來是為路歸月,也不是我……”
似有若無的低語被沙沙的樹葉撞擊聲打散,無人回應,只給她自己徒添悲涼。
秋谷回到流雲峰的時候路歸月還沒出靈泉。
守字劍吸足靈氣,又将她卷進劍境門口,路歸月正打算帶着它進去,它偏又死活不進。
這下不需要玉青琅看着,她也知道守字劍恢複了精力。
可不是精力充沛麽,
路歸月在水底掙紮着吐出幾個泡泡,要是守字劍還把她拽在這裏不進不出,她恐怕就要成為整一界有史以來第一個被淹死的金丹修士了。
堂堂金丹死于水淹,想想就笑掉大牙。
進劍境無望,她只好祭出殺字劍,掙脫守字劍,由蒼雲托着回到水面。
“咳——咳—”路歸月濕淋淋地趴在岸邊,咳出肺裏的水,呼吸通暢之後再掰着腿盤起來,開始打坐調息。
守字劍還留在劍境門口,直到路歸月打坐完畢,靈氣充盈,身上也複歸幹爽,它才露出水面。
蒼雲已經生了劍靈,還有了劍意,不再适合它暫居,路歸月在儲物镯內七翻八找,終于在角落裏找到一柄破爛的弟子劍。
也不知是不是報複它。
守字劍想離開靈泉就必須有所寄托,它沒得選,只能鑽進無極宗最普通的弟子劍中。
自她借劍意出來,這守字劍就從沒正常過。
原本以為它已經消散在五千年前,或者早就回了劍境,這一番折騰路歸月才知道,它一直抵抗着劍境的規則,根本不想回去。
“到底是誰?還不現身嗎?”
精鐵打造的普通靈劍浮在半空,突然發出一陣紅光,一個長得和樂游一模一樣的絕色美人現出身形。
一樣的眉眼還是那種九天仙君下凡塵的美,但沒有那一分媚态與風流,只有一種目空一切的傲然。
他沉穩而的聲音緩緩解釋:“吾乃莫空神君的劍意與執念化身,借你引來的天道之力成形,此番多謝小友。”
神君或神尊是對大乘以上的修士才有的尊稱。
路歸月沒想到自己只借了個劍意就借出了上一輩人的恩怨,連大乘期修士都能牽扯進來。
“這些年你只護着鲛珠,不知莫空神君是樂游師叔的什麽人?”
莫空聽見樂游二字,眼中明顯有了波瀾:“樂游……是莫空的執念。”
“我時日無多,你帶着樂游的鲛珠,可否讓我們見一面?”
他雖是大乘修士的劍心,但也算是脫了路歸月的福,得了莫大機緣才能現身。
執劍之人早已回歸天地,哪還能有什麽劍心存在。
守字劍這些年雖然不主動為她所用,但它多次護着鲛珠的同時也算是間接救過她。
樂游與莫空都對她有恩,這一趟當然是非去不可的。
況且樂游師叔從不出無極宗,找到他應該不難。
路歸月收起鐵劍化作紅色流光直奔栖霞峰,不費什麽功夫就找到了樂游師叔。
他正靠在山頂的桃花樹下飲酒,山花爛漫,醇酒美人,好不潇灑。
路歸月這才注意到樂游的違和之處。
在這整個宗門中,他是最受偏愛的樂游,是最逍遙快活的栖霞峰之主。
可事實上,他才是那個最不自由的人,千年百年,永遠将自己困在方寸之間求逍遙。
因為他與這一峰的美色,因為他從不顯露孤獨與寂寥,所以從沒人注意到原來他才是最不逍遙的人。
路歸月拿出鐵劍便隐去身形,站到一株桃樹裏隐去身形,讓他們敘舊。
“樂游。”莫空對着他的背影輕喚出聲,少了一分沉穩,卻多了一些珍視。
啪!樂游手上的酒壇應聲落地,碎成一片。
這是樂游日思夜想五百年的聲音,是他最害怕又最期待的聲音。
再轉過身來時,他已經紅了眼眶,兩手捂着嘴巴,眼淚啪嗒啪嗒的掉,一滴滴眼淚落地成珠,滾到樂游長長的衣擺邊緣。
過了好久樂游才一步步挪到莫空身邊,他臉上已經長出了魚鱗,越發妖冶的面容悲喜交加。
“主人,你真的回來了。”
十年前的感應原來是真的。
“莫要傷心,我一直都在。”莫空笑着輕撫樂游的眼角,語氣中又多了一絲心疼:“你這是何苦,早就不在世間的人,你這樣留着我的肉身作甚?”
“我……”樂游又傷心又慌亂,自卑和歉意讓他一時語塞。
“樂游,你曾經說過,要做這一界甚至是上一界最美的女鲛,都忘了嗎?”
“主人,我沒有忘。”樂游兩手捂着臉,只露出魚鳍樣的尖尖的耳朵,指縫裏的珍珠掉的越發密集。
“可是……我只想留住你,是我的錯,不該勸你飛升,我……還能怎麽做呢?只要你還能活過來,魂飛魄散我也願意的!”
“所以你從女鲛變成男鲛,強行脫離自己的鲛身,就是為了逆天而行,用自己的魂魄保留我的肉/身?”
“唉……”莫空無奈地長嘆一口氣,認真勸解:“我已經魂飛魄散了,這肉/身早就不存在了,你這麽做本質上他已經是你的身體了,并非是我。”
樂游擡起臉,像是溺水之人捉住最後一根稻草,執拗到有些瘋狂:
“不,轉魂陣還在無極宗,我的鲛身也還在,所以這具身體還是你,我一定會想到辦法救你!”
莫空見她這樣子,放低了聲音,眼裏柔情四溢,溫柔地對她說:
“樂游,你可知我的劍意是什麽?”
“知道,是空……”樂游說道一半頓住。
安靜的山頂上桃花紛飛,兩個容貌相似的絕色美人對面而立,青天白日的,他面前哪裏是什麽空字劍。
“守字劍?”路歸月借出來的,真的是主人的劍意?
“其實我飛升前一刻已經知道此行必死。”莫空說着胸口的光芒越來越亮,這是劍心執念将了的征兆。
“少年時偶遇高人傳我劍訣,入道之初我便一直在修煉無形劍,相傳它是萬年前飛升的一位玉姓大能所留,我便一直以為自己是承天命而生,就是為了飛升而活。”
“我從無形劍中悟出了空字劍,這也是我的道心。它要我目空一切,無心無我,我幾乎全都做到了。可是不知什麽時候,一直在我身邊咋咋呼呼的小鲛人在我心底紮了根。”
“渡飛升之劫時我問自己:我為何要飛升?直到那時我才終于找回真正的莫空,不是衆人期盼的莫空,不是機緣眷顧的天命之人莫空,是我想成為的莫空。”
“我飛升上界,只為守護你。”
“所以消散之前,我的空字劍變成了守字劍。”
樂游泣不成聲,悲怆地吼道:“那你怎麽不停下?為了我留下啊!”
“此界天道不穩,有滅世之危,為了你,那通天之門我必須闖一闖。”
“可你若不在,我為何還要獨活?”
“我既為你而死,你自當為我而活。”莫空的聲音仍然清楚,可是身形已然透明。
“我一生都走在別人的路上,練錯了劍,修錯了道,唯一正确的事就是撿到一條小鲛魚。你若丢失了自己,我才是真的毫無存在可言。”
“只有樂游活成樂游的樣子,才是莫空這一生道心所在。”
只有樂游活成樂游的樣子,才是莫空這一生道心所在。
修仙界還有哪句話比這一句更美呢?
最愛美色的樂游這才知道,自己早就拿到了最心儀的禮物,它是一位大乘修士一生兜轉找回的真心。
“好,我答應你。”
“如此便好,你且睡吧,醒後再替我看看這大千世界。我在某個角落等你。”
雖然看不見莫空,但是樂游還是能憑空對準他的眼睛,像是他從沒消失一樣。
她盯着莫空破涕為笑,将這一世最深的愛戀都揉成一言。
“千年萬載,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
說完這句,空中的鐵劍抵上她的印堂,收回了莫空的血肉氣息。
莫空得以再現身形,而樂游則變成了躺在他臂彎裏的一條鲛魂,容貌傾國傾城,與莫空沒有絲毫相像。
樂游沉睡在莫空寬闊溫暖的懷裏,一滴眼淚要落不落。
而莫空則抱着她,和路歸月一起飛回流雲峰頂的水源旁,一邊飛一邊留下無數流光。
路歸月旁聽了他們這一場天命之下的愛情,一時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兩人沉默許久,路歸月還是找了個話題打破尴尬。
“是前輩遭人蒙騙,才入錯了道,若他日有機會,我定助前輩報/仇。”
莫空略一思索答道:
“唔……我只記得那人一席黑袍裹身,袖口還有大門的紋樣,早日把他揪出來也好,別再有另一個莫空了。”
是天隐門,沒想到五百年前他們就已經開始布局了。
路歸月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就算說了,他現在也沒時間再做什麽,她也不知天隐門背後是什麽人,就算告訴他也是徒添失望。
“前輩本該走情深義重的守字道,卻被他引上了滅情無欲的空之道,是他毀了前輩,他不配修仙!”
莫空看到了她的糾結之色,又說道:“倒也不算。”
“你當我最後為何能悟出守字劍?那是因為守與空就好比有情與無情,殊途同歸。”
二人話畢,又回到了流雲峰。
莫空将鲛魂放入靈泉,對着路歸月點頭示意,開始拿回樂游的身體。
“可還要我帶什麽話?”
“不了,這樣才是最好的。”
路歸月聞言不再言語,收起蒼雲,拿起弟子劍,莫空又像以往一樣變成一個白衣男修,握着她的手發動守字劍。
待到手中空空如也時,二人往水池上空一劍橫斬,樂游本身的女身自虛空中一點點重聚。
泉水叮咚,靈氣氤氲,路歸月用鲛珠借着靈氣織出一片桃花紛飛的幻境。
在漫天飛花中,路歸月好像看到莫空與樂游會心而笑,滿載而歸。
幻境與莫空消失之時,樂游從靈泉裏出現。
真正的樂游臻首娥眉,顧盼神飛,真真叫人見之忘俗。
睜眼之時,她怔楞了好一會兒,這才重新凝聚起笑容,絕色佳人便就是如此了。
“歸月,他走了吧。”
路歸月仿佛聽見一首仙樂,訴盡人間悲歡離合,又轉調天上的長夜如水,最後留下一聲釋然的餘音。
她好像随時會乘風飛去,路歸月忍不住出聲挽留。
“師叔。”
樂游這才發現,自己一不小心,又流露出一點悲傷。
她強撐着藏起刻骨的難過,盡量堆出一個輕松的表情,因為太費力,反而更加惹人心疼。
樂游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卻在看到手中的東西時落下了淚。
路歸月将一柄鐵劍塞給樂游,這是莫空最後留下的東西。
樂游淚眼婆娑地撫摸着殘破的,普通的鐵劍,又發出最親切的呼聲:
“它可真醜啊……我不喜歡。”
直到拿到這柄劍,樂游才徹底解開心結,而守字劍的執念也徹底圓滿。
她似乎感應到千萬裏之外有人沖她露出滿意的笑容,于是她振奮精神,對着路歸月笑道:
“鲛珠都借給你這麽久了,趕快還給我吧,他還在等我呢!”
路歸月看着她解開心結又恢複活力的樣子,也放下了心。
“好,不會讓師叔等太久的。”
樂游已經背身離開,她舉起鐵劍對着陽光,聲音漸漸變小,笑得也越來越滿足。
“千年萬載,何懼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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