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間

人間

少煊見律玦如此不避諱,便也開門見山道:“我是怕你因着熾觞的莽撞再生心結。”

“不會。”

律玦淡淡地望着少煊,語氣誠懇。

“我本就是可疑又多餘的人,他覺得我對姐姐有威脅也不奇怪。”

而少煊卻受不得他這副小心翼翼的模樣,表面句句理解,實則委屈難言。

“話可不是這麽說的啊——玦兒,你是我親自帶回來的少年,何有多餘之說?外人什麽态度、如何考量,都動搖不了你在這鶴夢潭的地位,知道嗎?”

“你就踏踏實實在這裏生活,若來日你翅膀硬了,想飛往更廣闊的天地看看,我絕不攔你;若外邊風雨飄搖心力交瘁,我也歡迎你随時回來。”

少煊擡手摸了摸他的頭,語氣輕柔。

“別胡思亂想……鶴夢潭不大,也足你容身。”

“姐姐待我掏心掏肺,我自是聽從姐姐教誨。”

律玦向少煊颔首微微行禮,嘴角含笑,眼神清明。

“還有啊——其實熾觞也沒你想象得那麽無理取鬧,他也是有自己難解的心結啊。”

少煊随手拿起兩塊點心,一塊遞到律玦嘴裏,一塊自己慢慢品嘗,邊咀嚼邊替熾觞解釋。

“他曾有一位意中人,好不容易才修成正果,可惜天命難測、陰陽兩隔……他思念亡妻之時常常頭腦不清楚,也更是容易沖動,我多加勸阻也無用,只能偶爾陪着他借酒澆愁……”

少煊喝了口酒,才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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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他誤以為你乃雲繪宗之人,能為其繪夢重見亡妻,我本習以為常,卻沒成想他失控之下反而發難于你,是我疏忽了。”

“還真是可憐……”

律玦喃喃自語着,又擡眼對上少煊的視線,寬慰着。

“沒關系,他是姐姐的摯友不是嗎?我何必要斤斤計較呢,此事過去便作罷了。”

少煊聽律玦如此說,便又笑着摸了摸他的頭,總算松了口氣。

此後,律玦與熾觞也達成某種默契——熾觞在亡妻的忌日和冥誕時,會習慣性找少煊吃酒,而律玦每每便自覺回避。

心裏的大石頭落定後不出三日,少煊便如約将新畫好的諸神畫像裝訂成冊,送給律玦做禮物。

只是這次畫像中的神明,是她記憶裏原原本本的模樣。

“姐姐的畫技可真是精湛,對諸神的形象描摹也細致得很,與市面上曾流傳的畫本模樣截然不同——這樣比較看來,還是姐姐的畫作更勝幾籌!”

律玦拿到畫冊時眼睛都直了,邊翻看着邊滿是驚嘆,連帶着話也變多了。

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少煊所指,滿臉疑惑道:“姐姐方才稱其為禮物?何禮之說?”

“當然是——”

少煊故意賣着關子,蹭地一下跑進了自己屋裏,又瞬間換了身男裝站在律玦的面前,一把往他懷裏塞了好些書卷,又仰着脖子甩了甩自己高束的長發。

“入學禮物!”

見律玦滿臉疑惑地望着自己,少煊倒是頗為耐心地解釋着。

“想來你先前孤苦伶仃、漂泊在外,自是沒什麽機會入書院由先生教學的。”

“可是少年人意氣風發,當博覽群書、拓寬眼界,日後才好為人正道,自愛自立……”

“如此盤算着,便私自替你做了主,你不會怪姐姐多管閑事吧?”

“怎麽會?姐姐為我着想,感激還來不及。”

律玦明白少煊的用心良苦,謝過後也未再多推脫。

畢竟他本身也很渴望能夠飽讀詩書,曉古今、鑒是非。

只是雲繪宗向來不重視弟子品性的塑造,便錯失了大好年華,而後他也再未考慮過此事。

但如今少煊卻全心全意為他思量,主動将一切安置妥當,為他曾經的理想重燃希望。

——被這樣周全地照顧着,律玦不由心頭一暖。

兩人并肩而行,打算徒步前往中都城中的敬尚學堂。

律玦想說些什麽活躍氣氛,卻因着感激之情與複雜心思交織着,始終開不了口。

斟酌幾番後,他突然沒來由地問了句:“姐姐為何着男裝?”

“因為姐姐不想惹太多桃花債咯——”

少煊微勾起一抹明媚的笑容,攝人心魂。

“扮作男子總是掩人耳目一些,我接送你出入學也方便得多。”

聽到少煊要接送自己,律玦本能地拒絕道:“我又不是小孩子。”t

少煊似乎也覺得自己此舉可能薄了少年的自尊心,便迅速換了種委婉說辭。

“玦兒啊,我并非是不信任你無法照看好自己,實在是惡人當道,你一個俊秀少年,很難不被人盯上——你想想啊,若是再遇上之前的遭事,我在鶴夢潭又怎麽能安心呢……”

少煊又笑眯眯地補充道:“再者啦,我本身也順路去城內,你我結伴同行,路上也有話聊好解悶兒,豈不樂哉?”

“姐姐日日都要去城中嗎?”

少煊點點頭,一臉認真道:“現在家裏有兩張嘴要吃飯的嘛,我想着也該尋摸些養家糊口的營生,不能總躺在家裏啃老本兒啦——”

說着,少煊便指了指自己的小背包,解釋道:“這不,朋友知曉我畫藝精湛,特地幫我介紹了許多替人畫像的活兒,我想着剛好每每與你同進同出,日子過得也算充實。”

少煊的話說得樸實又誠懇,律玦沒再多說什麽。

只是他在心裏暗暗記下了“家”這個字眼,以及她為這個家所付出的愛意和心血。

她對自己這般敞開心扉,他似乎也沒有什麽非要戒備的理由。

他日自己成年自立,必定要對少煊的情誼萬分回報。

而當下勉強能夠讓少煊欣慰的,便是在學堂裏勤奮讀書,不辜負她一番好意。

*

少煊已然許久沒有像今日這般扮作普通人,悠然自得地漫步在中都街頭。

回想起上一次,大概是天地大劫後恢複不久,那時城中所有角落都塞滿了對戰神的咒罵和侮辱。

她溜達到集市,卻聽聞買菜的阿婆們碰面時,三言兩語八卦着戰神與鬼君的茍且,甚至開始擔心他們所生的孽障日後會不會危害蒼生。

她走在街道上,路過的孩童叽叽喳喳,露出天真的笑容圍成圈湊到她身邊,将戰神對諸神的背叛編成歌謠,大聲傳唱,還博得路過衆人的熱烈掌聲。

她混入書聲朗朗的書院,才得知将戰神昔日的豐功偉績悉數一筆勾銷,留下的只是寥寥幾筆她的貪生怕死。

街頭巷尾處處都張貼着“戰神厚顏無恥,堕落泯滅良知”的标語,牆壁上也處處畫着醜化着戰神形象的塗鴉。

書肆裏跟戰神有關的所有畫本、書冊全部下架,仿佛戰神從來沒有存在過。

縫紉鋪公開售賣着紮滿銀針的戰神形象的人偶,甚至成為招攬生意的噱頭。

包括供奉戰神的破廟,也不時飄出令人作嘔的尿騷味。

就連少煊想要施舍給乞丐的錢幣,因為雕刻着戰神的圖騰,竟也被乞丐斷然拒絕,嘴巴裏還義憤填膺地念叨着對戰神的污穢之語。

……

百萬年來,戰神從聲名狼藉到銷聲匿跡,已是過往雲煙。

無人尋找她的蹤跡,無人過問她的經歷。

她不過也只是芸芸衆生裏渺小的一個影子罷了。

世間和樂安然,就像她當年離開時一般。

新鮮出爐的包子香隔着幾條街便飄到了少煊鼻尖,而身旁的脂粉鋪子也傳來陣陣芳香。

這一邊,不知誰家女子正在閣樓上一身華美紅裝,正綻着笑顏,俯視着簇擁的街頭一衆為她而來的俊俏公子們,手中的繡球還在猶豫到底該抛向何處。

那一邊,似是有哪位大戶人家揮金如土、大擺筵席,以慶祝小兒的新生,且不論宴請之人何等尊貴、籌備何等奢華,凡是路過之人道上一句祝福,便有禮相贈。

小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孩童玩耍追逐的嬉笑聲,街邊雜耍的陣陣掌聲……

還好,百姓安居樂業,一派祥和,如她所願,如諸神所期。

但唯有身旁的律玦清楚——這不過只是雲繪宗所繪假象。

*

日子這般惬意地過了許久,律玦似乎都已然習慣并享受這種平靜中的安逸,但卻因着某次休堂時同窗間意見不合的争辯甚至大打出手而被打破。

起因是幾個同窗對戰神的大肆诋毀,而本就對戰神抱有敬意的律玦怎麽可能作壁上觀。

起先律玦只是很有禮貌地提出了不同的見解,卻立即被對方惡言相向,甚至對律玦進行人身攻擊,嘲笑他是沒爹沒娘的孩子,而那每日來接送他的哥哥那般俊俏,靠什麽養活他們兄弟倆自然是不言而喻。

只是提到爹娘時,律玦并沒有什麽明顯的表情變化,他不想因為自己情緒的失控給少煊添麻煩,但當他們的污言碎語提到少煊時,律玦便沒有絲毫猶豫地重重向為首之人砸下一拳。

而這一拳便是這場争辯愈演愈烈的轉折點。

那幫人雖然同律玦差不多身材,不算太強壯,可架不住他們人多勢衆,迅速将律玦包圍起來,拳腳相加。

而律玦也不甘示弱,自己負了傷,卻倔強地偏要在對方身上也挂上同樣的彩。

直到何先生出現,這場鬧劇才被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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