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月出小
月出小
陳淺在搶救室外等着不遠處綠色通道的标識, 看了整整一夜。
翌日天明時分,周矜從搶救室轉移到重症監護室,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 她這才松口氣。
事情沒有驚動周家人, 倒是季斯越跟顧成柏後半夜來守着了。燕繡帶了粥來看望周矜,得知周矜暫時無法探視,将手裏的粥遞給季斯越,溫聲說:“等了一早上也餓了,吃口吧。”
“你給嫂子。”季斯越說。
燕繡擡眸, 這才看見了角落裏魂不守舍的陳淺。瑩白的臉頰上已是一片蒼白, 就連嘴唇也看不見絲毫血色。
燕繡連忙去摸陳淺的手, “怎麽這麽涼。”她将裝粥的保溫盒打開, 裏面裝着雞絲粥,熱騰騰的,“來嘗嘗。”
陳淺沒什麽胃口, 朝燕繡淡淡笑了, 剛想搖頭拒絕, 燕繡就舀了一勺粥親自遞到陳淺嘴邊, “不行的, 你現在面色好憔悴。矜哥出來見着了會心疼的。吃口, 嗯?”
微暖的陽光從醫院長廊窗戶上照在陳淺眉眼間。
“多謝你,燕繡, ”陳淺笑着說,“我自己來就好。”
陳淺接過勺子,還沒喝上, 撲面而來的金絲湯肉的味道,令她蹙了蹙眉, 心中惡心。她又原封不動地将粥盒推出去,搖着頭輕聲說:“抱歉,我實在吃不下。我得下去買點純淨水。”
“那行,”燕繡看着陳淺單薄的身子,蹙眉問,“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不用了,燕繡。”陳淺走前,不放心地往病房內看了一眼。
顧成柏抽了一根煙回來,就看見陳淺兩只眼睛一個勁地往病房裏打量。他對周成忠相關的一切事物都不喜歡。遑論陳淺,周成忠二婚妻子的侄女。
不知道周矜那小子抽什麽風,喜歡這種看着就傻的。
他又咬了根叼在嘴邊,拿眼睛瞪陳淺,“看什麽看!”
陳淺這才看到顧成柏,有些印象,但不太熟,“......你好?”
顧成柏不耐煩地招招手,“你什麽身份啊?去去去!”
陳淺沒動,顧成柏又說:“我是他舅舅,我守着,你賴在這兒,是對我不信任?”
陳淺這會兒想起來了,聽周矜說過他有個小舅舅,她連忙起身,抱歉地說:“小舅舅你好,剛剛沒認出來。”
一拳算是打到棉花上了。顧成柏盯着她右手無名指處的那枚鑽戒,眯了眯眼睛。
“......”
又看了看陳淺面上笑的單純,顧成柏不耐煩地擺擺手。
·
陳淺去樓下買了蘇打水,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将近二十個小時沒吃東西,結賬時又拿了兩粒巧克力。喝了水後壓在舌根下面。
她拿出手機給林初打了電話,确認了林初沒事,這才舒口氣将電話挂斷。
巧克力的甜味在唇齒間蔓延開,甜絲絲的,牛奶口味的,是陳淺最喜歡的口味。但陳淺怎麽吃着,怎麽覺得味道不對,好半晌,胃裏又一陣翻江倒海,陳淺去衛生間吐了,巧克力連同喝下去的水一齊吐了出來。
她打開洗手臺上的水,看着污穢一點點沖刷掉。水流從她的指間淌過去,她将手稍稍往上擡了擡,沒讓右手無名指處的鑽戒沾上水。
陳淺低頭看着,一粒圓潤而又滾燙的淚珠從眼角滑落,砸到了水池中。
·
上午天氣晴朗,暖融融的陽光照在人身上很舒服,春風拂面,很令人舒适的天氣。
陳淺買了花和水果墓地看了父母,她拿紙輕輕将貼着父母遺照的墓碑擦拭幹淨,将貢品擺好,又給愛抽煙的父親點了根煙,就這麽安靜地坐在一邊,看着兩人的遺照。
微風吹拂着陳淺的發絲,遺照上的母親眉目溫和,臉上挂着溫暖的笑。
陳淺看着也笑了,她和父母對視,輕柔地說:“爸爸媽媽,女兒有想嫁的人了。”
她看着無名指上的戒指,“他和女兒求婚了。但也許我和他的感情不會有人支持,我也不知道我的堅持有沒有意義。在舊金山念書,他幫了我很多,但恩情不足以讓我同意一門婚事。”
她笑了笑,“在真正提談婚論嫁的時候,我會考慮很多,條件,能力,人品,只要男方各方面在及格線上就行。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在周矜身上,我會挑剔那麽多,猶豫那麽久。”
“我用了兩個月時間,認清了自己的內心。”陳淺笑着笑着,眼淚更斷了線似的掉下來,她哽咽着說,“但他出意外了。”
她說:“爸媽......你們保佑周矜,讓他好好活着。行嗎?”
她邊哭邊用紙巾擦眼淚,“沒有人會對我這麽好了,他快要昏迷的時候,還強撐着和我開玩笑不讓我擔心。以為我看不出來嗎,都進ICU了,明明那麽嚴重,還那麽逞強啊他。我不該說話氣他的......我......”
陳淺在陳父陳母面前哭得泣不成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只黃色的蝴蝶從路邊的剛冒芽的草叢中鑽出來,萦繞在陳淺身邊。
時而落在她肩膀,時而落在她發絲上,時而又落在她沾着淚水的眼睫上。
·
中午時,陳淺去醫院隔着門看了會兒周矜。周矜已經從ICU病房轉到特級VIP病房中了,只是失血過多,人還沒醒過來。陳淺打了水,給他擦拭了臉頰與手指。
顧成柏也在,大概受不了陳淺魂不守舍的傻勁,擺擺手說:“讓你進來就讓你進來了,這幅表情什麽意思?詛咒我外甥死呢?人剛醒過,還和我說話呢。再這幅喪氣臉,就不放你進來了啊!”
陳淺洗手帕的手一頓,肉眼可見的驚喜,“醒來了?”
“昂,”顧成柏擺手,“不想見你,又睡了!”
陳淺撇撇嘴,将水盆裏的水倒出去,心情卻開朗了起來,她看着顧成柏,“小舅舅你吃午飯了嗎?我去買。”
顧成柏瞪她一眼,心說誰準你擅自跟他攀親戚的,瞥了眼病床上的人,還是沒為難陳淺。他嚴肅地說:“要一份白斬雞,東坡肉,紅燒獅子頭。”
陳淺很快就買回來了,還是熱的,顧成柏吃着,說:“話聽聽就行了。這事兒得保密,不能說出去,周家的人一個不準說,不然你有得哭。”
“因為生意上的事情嗎?”
“嗯。”
陳淺雖然不理解,但依舊點點頭,說:“好。周矜什麽時候能醒?”
“過幾天吧,”顧成柏說,“就出了點血,看着吓人了,其他指标都沒啥問題。”
顧成柏吃完,直接将飯盒子扔進垃圾桶,“你回去吧,我守着。我跟你說好,回去不準再哭鼻子。洗個澡,吃個飯,收拾好自己,不然我外甥醒來之後就要嫌棄你的。”
陳淺點點頭,懸着的心放下了些。知道這會兒自己沒睡覺沒吃飯瞧着定然不太像樣兒。輕聲說好,這才推門,悄悄離開病房。
陳淺離開後,顧成柏跟在她身後,也出了病房。
聽見身後的動靜,陳淺腳步微頓,停在了走廊窗邊,光線靜谧地灑進來,落在陳淺蓬松柔順的發間。她唇邊挂着淡笑,憔悴了些,周身氣質卻有溫和恬淡。
“小舅舅。”陳淺喊顧成柏。
顧成柏走近,眯着眼看了她一會兒,似乎理解了點周矜為什麽會喜歡陳淺。
他說:“陳淺,是吧。”
陳淺輕輕嗯了聲,“是我。”
“這場車禍怎麽回事知道嗎?”
陳淺搖搖頭,只聽說是追尾,其餘的她并不知道。直到觸及顧成柏意味深長的視線,她愣了下,捏緊手心,“是周矜碰上別人的車的嗎?”她想起剛下飛機的那會兒他還很生氣。
顧成柏嗤笑聲,“昂。”
陳淺低下頭,垂頭喪氣,好像很沮喪的模樣。
顧成柏逗了她會兒,才啧了聲:“這腦子......我外甥怎麽看得上你的?說我外甥會犯這麽低級的錯誤,我都壓根不信好吧。你對我外甥就這點信任嗎?”
陳淺擡起頭,“那......”
“人為事故。”顧成柏說。
陳淺瞪大雙眼,“有什麽人膽子會這麽大?”
“江家。”顧成柏篤定地說。
“江家?”陳淺愣了下,“什麽江家?”
顧成柏冷嗤着說:“你以為葉華義為什麽對你這麽熱情,在林初女士嫁進江家前,你和林初于她而言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他們江家都是拜高踩低的人,這麽做圖什麽?你不會真的以為當初幾年舍友的情誼,就值得她才你們身上下這麽大的血本吧?”
葉華義就是江太,陳淺第一反應是不可置信,荒誕之外,似乎還有些合理。
當初她父母去世,林初既忙着照料她的生活,又要忙着和交通事故路段承包商打官司,那時候的日子并不容易。林初幾次求到江太面前,江太都不曾露過面。後來幾年,江太才和林初慢慢聯絡上。
林初與周成忠早年相識,彼此之間都有情分。後來林初能和周成忠破鏡重圓,還是江太在背後牽線,制造的機會。
陳淺想着,後背一陣冰涼。
陳淺走後,顧成柏折返回病房。周矜此時躺在病床上,看着新聞內的報道,眼睛眯了眯。
顧成柏掃了眼,是兩天前的新聞。江氏被爆財務有問題,股票市場大跌,江家人此時正焦頭爛額的時候,還有力氣使招在周矜身上,這不就想出了通過周矜轉移視線的陰招?
“陳淺走了?”周矜關掉電視,問顧成柏。
顧成柏随便揀了果籃裏的橙子撥,“走了。”
周矜沒說話。
“需要叫醫生嗎?看你這還是有點嚴重的,再叫護士來看看?你不知道,剛剛那小護士眼睛一個勁往你身上瞟。”
雖然是做戲,規避了要害,但為了掩人耳目,這傷都是真的。周矜失血過多,當真提不起什麽力氣揍顧成柏。
“你少給我惹麻煩。”周矜冷聲說。
好不容易賣個慘求婚成功,他現在壓根不敢跟陳淺真相,遑論什麽小護士。萬一她把戒指砸他臉上,那不是得不償失?
想到這兒,周矜眯了眯眼睛,看向顧成柏,“你出去和她說了什麽?”
顧成柏哪兒敢真把跟陳淺說話內容告訴他,嬉皮笑臉地說:“不是看人小姑娘傷心,出去寬慰她了嗎?你看她那麽內疚,你真舍得?”
周矜抿唇不語。
就因為陳淺又傻又單純,所以他才這麽快從ICU轉到這兒。
“你不願意把真相告訴她,是因為你知道她是江太的線人,壓根不相信她吧?”
是嗎。周矜不以為意地扯唇笑笑。陳淺住進來不久,他就知道陳淺和林初兩人跟江家關系匪淺。當初他母親去世和顧氏集團破産少不了江家的手筆,所以他那會兒看陳淺哪哪不順眼。
後來接觸多了才發現,其實林初和陳淺心思都不深,壓根不會算計人。江家這麽安排,或許有操刀的想法,早有布局。但陳淺和林初壓根就不是刀,也不是針,連根牙簽都算不上。
“她太傻了,對人壓根不設防,江家人真要将她話套過去,讓她出賣我,她又不願意,”周矜頓了頓,眼裏之色變得狠厲起來,“他們傷害她怎麽辦?”
顧成柏扯唇笑了笑,“你很信任陳淺嘛。就知道人家不會出賣你。”
顧成柏笑的譏諷,周矜也懶得解釋,索性閉上了眼睛。
“你看着吧,你不肯把真相告訴她,現在又昏迷,半身不殘的模樣。”顧成柏扯了瓣橙子放嘴裏嚼,“要不了一星期,人就能丢下你跑了。”
周矜聽了這話眉目間盡是不悅,眼睛擠出一條縫,抄起身下枕頭,砸顧成柏身上。
“滾。”
·
打車回公寓的路上又是一陣惡心。她這才反應過來身體的不對勁。仔細想想,其實在美國時身體就有些不舒服,那會兒她忙畢業焦頭爛額,就以為是壓力大,後來又當感冒治,真沒怎麽放心上。
這會兒想起來,渾身都冒了冷汗。她在小區樓下下車,去不遠處的店裏買了驗孕棒。
回到家後,這才開始照着說明書指示測。
不多久結果就出來,赫然兩條杠。
仔細推算,應該是過年飛回來那段時間懷上的。自從她提分開,周矜跟她做就不帶套了。她事後也想不起來吃藥。
得過且過,随遇而安,是她那會兒的心态。
孩子來的是很讓人意外,卻也在意料之中。
陳淺沒辦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有些緊張,有些驚喜,又有些茫然。她盯着那根驗孕棒看了很久很久,才塞回了床邊的櫃子中。
她給自己點了份粥,又喝了些牛奶。總算吃了些什麽,才躺在床上準備休息會兒。
一覺醒來,太陽快落山了。陳淺躺在床上,看着太陽一點一點沉下去,手撫摸在小腹上,心中的感覺難以言喻。
家中很久沒有人住,沒有食材,陳淺起床去附近的超市購買了些食材。結賬的時候,看見了江若誠。她淡淡地笑了笑,倒是江若誠跟在她身後走了一路。
“淺淺姐你最近怎麽這麽瘦?”
陳淺沒覺得自己瘦,但最近确實沒有胃口吃飯,吃的東西都吐了。
“有嗎?”
“瘦了。”江若誠上下打量她一眼。
收銀員掃完所有食材,江若誠搶先一步将錢都付了。
“我轉賬給你吧。”陳淺說。
江若誠擺擺手,“不用。”
“你回家做飯嗎?”
陳淺垂眸看手上的食材,“嗯。”
“那淺淺姐你請我上樓吃頓飯,就當做是飯錢。”見陳淺沒拒絕,江若誠貼心地幫她拎手裏的袋子,“淺淺姐我好久沒吃你做的飯了,上次你做飯還是當年你在我家給我補習的時候,給我下了一碗面條。”
“剛好最近腸胃炎,吃不了別的什麽。只想吃淺淺姐做的飯。”江若誠看着陳淺,生怕她拒絕似的,對陳淺的廚藝贊不絕口。
陳淺不好拒絕他,笑着說:“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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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天,陳淺準時每天來兩回醫院。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各守一個小時才回家。
接到江太電話時,她剛從醫院回來,還在樓下超市買水果。
當初江太對她很好,在她申國外的大學方面幫助了她很多,後來也提出供陳淺讀書,但當時陳淺拒絕了。她不白拿別人的東西。江太對她太好了,小恩小惠尚且能報答,她沒法報答的,自然也不會接受。
那如果這些好是帶着目的性的呢?她不敢這樣武斷,所以這個節骨眼上江太約她見面,她必須得去一趟。
她輕聲說:“好,我一會兒來。”
陳淺打車到咖啡廳之時,已經快五點了。下車後,她按照顧成柏所說,特意沒取下手指上的鑽戒。
咖啡廳放着優雅舒緩的音樂,內裏格調溫暖,推開門進去,咖啡豆香氣撲鼻而來。
江太已經點好咖啡在一旁等她了。
“江阿姨。”陳淺放下包,朝江太笑笑。
“回國了?”江太笑了笑,“淺淺和阿姨說說想進什麽醫院,阿姨說不定可以幫上你。”
陳淺輕輕嗯了聲,說:“謝謝江阿姨,不過我拿到省人醫的offer了,過幾天就需要實習了。”
“哎喲,你這手上的鑽戒,有男朋友了?”江太問。
陳淺頓了下,沒說話。
“周家小少爺給你的?”江太看着陳淺臉上的錯愕,笑了笑,“江阿姨是老了,又不是傻了,怎麽會看不出來那孩子對你有意思?”
陳淺臉紅着不說話。
“但江阿姨有件事必須得提醒你,你們不能在一起。”江太面色沉重下來。
陳淺擡起眼睛,面露不解,“為什麽?”
“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初兒和你,是因為總覺得你們得将前塵往事放下來,好好生活吧?但江阿姨沒辦法眼睜睜看你嫁給你殺父殺母兇手仇人的兒子還不自知。”
江太就将一疊資料放在她面前,“你父母去援教出事的路段還記得嗎?那段盤山公路當初的承包商就是顧氏集團呀,那是周矜母親是貪了上面撥下來的錢。豆腐渣工程,遇上暴雨泥石流,那公路出了事,可惜你父母出了事,你也被連累,小小年紀就沒了家。”
陳淺翻開頁面,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着,華清公路——顧氏集團,顧成茵。
“江阿姨也舍不得你被人蒙騙,淺淺你告訴阿姨,你想不想替你父母報仇?”
陳淺點點頭。
“好孩子,前些時候還跟你抱怨若誠那麽大了還沒個女朋友,其實阿姨沒告訴你,他喜歡着你呢。”
“我啊,也老了,管不了你們年輕人的事,這事兒成了之後,我做個媒,給你兩搭個線怎麽樣?你別看若誠現在玩性大,但我就這一個兒子。等你們以後有了孩子,好好教育撫養,家産都是你跟孩子的,不比你嫁入周家條件差。”江太笑得兩頰盡是紅光。
陳淺紅了臉,“江阿姨這事兒還早。”
江太看着她臉上的神情,心說,看來陳淺心裏也沒周矜嘛。不過她也理解,人就是追逐利益的生物。周矜能給她的,她也能給陳淺,更何況現在陳淺心中已經對顧家有了恨意。
她挑人的眼光真不賴,一個兩個都把周家父子迷得五迷三道。
江太心中冷笑,“淺淺,你跟阿姨說,你想不想替你父母報仇?”
陳淺“嗯”了聲,迷茫地看着江太,“江阿姨......我需要做什麽?”
江太問:“周矜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好多了,脫離了生命危險,”陳淺說,“但人還是沒醒過來。”
那裏消息捂得嚴實,她确實打探不到什麽,聽說沒生命危險,也是意料之中。江家跟他打了多少次擂臺,就沒一次贏過的。
江太點點頭,“我需要他信貸公司所有的賬務報告。”
陳淺沉思片刻,搖搖頭,“江阿姨......我拿不到。”
“你怎麽拿不到啊?周矜不是昏迷了?”江太笑笑,“你再看看你手上那鑽戒誰給你的?你都老板娘了,人家能不給你兩份面子招待你嗎,再不濟,常年跟在他身邊的保镖不是認識你?”
“好,我試試。”陳淺點點頭,“江阿姨你能把你手裏那份資料給我嗎,等成功之後,我要上訴替父母讨回一分公道。”
江太猶豫片刻,而後看她臉上單純的神色,不由得一笑,大方地将東西遞了出去,“當然可以。不過這事兒你不能讓初兒知道。”
陳淺擡起眼眸,神色不解,“為什麽?”
“因為初兒近來身體不大好,她做不了什麽,告訴她豈不是徒增煩惱?”
陳淺動作稍頓,輕聲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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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天,陳淺除卻去醫院,就去私人信貸公司內部坐坐。是個規模很小的公司,在南城寫字樓五十層,幾個辦公室毗連在一起。
她頂着這身份過去,當然不會有人阻攔。這天是春分,陳淺買了蛋糕帶過去,公司裏的員工在外分蛋糕吃。
她進了公司內部,打開保險櫃,取出了想要的東西,又将一份陰陽財務報告放進去。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這才悄悄離開。江太給她發信息,讓她去家中吃晚飯。
她拿着報告到樓下時,江若誠已經開車在樓下等她了。
“淺淺姐,”江若誠落下半扇車窗,掃了眼陳淺手上的鑽戒,而後朝她張狂一笑,“戒指還不扔嗎?”
陳淺朝江若誠溫和地笑了,“現在就扔。”她說着,褪下了無名指處的鑽戒,随意地往身邊的草叢一抛。
江若誠笑得很開心,“上車吧,我媽做了你愛吃的菜,在家等着你呢。”
陳淺沒有回頭看過一眼,她不知道,寫字樓五十層,這會兒有人站在樓臺上,唇邊譏諷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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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媽腦子壞了,周矜?!”顧成柏兩眼冒着金星,氣急敗壞地說,“你他媽怎麽能把真的報表給陳淺?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少雙眼睛盯着你這家公司?幾千億美金的公司說不要就不要了?”
周矜眉間一片冰冷,“如果不是今早我見了李文成,你還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
“你他媽就你你你你......!”顧成柏指着周矜,手指顫抖,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你就這腦子沉溺于兒女情長,也幹不成大事!”
“假的江家要不了多久就會發現。”周矜摸出根叼在唇間,輕摁打火機,發出輕擦聲,火星一會兒蹿出,一會兒又被擋住,要點不點的,笑了笑,“真的江家也不能折騰成什麽樣。”
周矜靠着櫃子,長腿支在地上。有風吹過來,卷着他身上的西裝。一身嶄新的高定黑,以往穿在他身上是盛勢淩人,冷峻淡漠的,這會兒卻又幾分落寞寂寥的意味。
火星擦出,周矜點了煙,深吸一口,顧成柏聽見周矜叫他小舅舅。
顧成柏回過頭,煙霧迷茫中,他看見了一張血色盡失的臉。
“追她的人撤了吧。”
“你怎麽知道我派人去追她了?”
周矜落寞地笑了笑,但非所問。
“她膽子小,撤了吧。”
“你他媽被女人賣了還給人家數錢?!”顧成柏看着他,滿臉不可置信,“她背叛了你啊!”
周矜沒回答。
又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來,這才不甘地問:“你說我難道對她不好嗎?”
說話聲音極低沉,他這話問的含糊。問完,極其嘲諷地笑了笑,也沒真準備讓顧成柏回答。
顧成柏擡頭,看見周矜眼尾染着薄紅,一雙手都在顫抖。想起他昨天還在病床上半死不活地樣兒,心疼壞了。
張了張嘴,還是沒将話說出口。
周矜煙抽了大半,似乎也覺得沒什麽意思,徑直掐斷了,“七年前牽扯出江家不法産業那條暗線,這會兒差不多到時候了,将安插在江家內部的徐延明叫回來見我。另外,通知下去,即刻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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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淺到了江宅時,江太已經坐好一桌菜在等她了。見她來了,笑了笑,“淺淺快上樓吧,你江叔叔在樓上等你。”
陳淺頓了頓,進了江父的書房,出來時,江父那是喜笑顏開,臉上一掃連日陰霾,對陳淺要多熱絡有多熱絡。
陳淺懸着的心悄悄放下了,臉上浮現着淡淡的笑。一頓飯吃的很不容易,陳淺這段時間孕反比較嚴重,吃什麽吐什麽,江若誠給她夾了好幾筷子菜,她也忍着惡心吃完了。
“淺淺,阿姨跟你說件事。”
陳淺放下筷子,輕輕“嗯”了聲,看着江太。
“周矜從醫院裏出來了,剛剛緊緊咬在你們身後的那輛車,就是他派人追來的。”
說到這,江太也舒了口氣,自己兒子開車什麽樣子她最清楚,要是再追緊一點,指不定要在路上出不小事。
陳淺放在餐桌下面的手死死捏緊,面上卻不顯,她淡淡笑道:“是嗎。”
“這段時間住阿姨家吧,”江太說,“你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他那樣睚眦必報的性子,不會放過你的。”
江若誠在一旁聽着不疊地點頭,“是啊,淺淺姐你就住咱們家吧。”
“好。”陳淺說,“但我得回去收拾些東西。”
江若誠說:“那我開車送你。”
江母一聽這話,立即搖頭,“不行。你開車出去,生怕人家不知道淺淺這會兒在哪嗎?”
陳淺笑了笑,“我打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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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飯後,陳淺陪着江太聊了會兒天,在手機上叫了車,從江宅出發去濱江壹號。
三月末的晚風有些涼,但吹到臉上很舒适。陳淺身側的半扇窗落下來,她半阖上眼睛安靜地享受這靜谧的時候。不知過了多久,風中卷了點雨絲。
司機關了窗,車內皮革味漸濃,陳淺皺了皺眉,擡眸,看見了攀在車窗上的雨絲。
“師傅,這是哪條路?”陳淺問。
司機說:“錦繡路。”
“附近是不是神華國貿?”
“是——”
“好,就在這兒将我放下吧。”陳淺在包中翻出了百元現金遞給司機,“不用找啦。”
等車停穩後,陳淺推開一側車門,冒着雨,穿過馬路,來到對面的寫字樓樓下。
天空依舊下着細雨,空氣潮濕了起來。雨珠連成線往下墜落,沾在園圃中剛冒出頭的嫩草上。陳淺蹲下身,一雙手在撥開草叢,尋找了很久很久。
雨勢漸大時,頭頂落下了一只傘。陳淺擡頭,看見了周矜。
他撐着一把傘,落在陳淺頭頂,整個身子露在雨簾中,黑色西裝沾染了一身料峭的寒氣。他看了她很久,眉眼像化不開的濃霧,半晌,他聲音極低沉——
“在找什麽?”
傘外的雨聲在繼續。
陳淺動作稍頓,手指往掌心蜷了蜷,掩住了指間的新泥。
她仰頭去看他。睫毛上沾着雨絲,看向他的視線有些模糊。可她瞧清楚了他臉上的蒼白。
周矜置若罔聞地拉起陳淺,拿濕紙巾,仔細地擦着她因撥過草叢而沾染着的髒污。
兩人站在同一把傘下,傘外風雨琳琅。
陳淺手心微癢,她輕聲問:“......身體怎麽好些了嗎?”
周矜沒說話,仔細将她的手擦幹淨後,緊緊攥在手裏。他擡眸看着她瑩白的臉頰看了很久,忽然扯唇笑了,“咱們什麽時候去領證?”
陳淺微噎,半晌後,她避開了周矜的視線,沒說話。
周矜深沉的眸子極深地盯着她,将她發絲上的雨絲拂去,摩挲着陳淺的手。
“讓人看了兩個日子。農歷二月十八和三月六日都宜室宜家。”周矜腔調少有的溫柔,“二月十八就是明天。咱們将證領了,半年內辦完婚禮。灣區幾套房産,南城兩套別墅,錦富區的幾棟樓盤,京北市區兩個鋪子。都轉入你名下,這算嫁妝。珠寶首飾和彩禮另算。嗯?”
陳淺擡眸看向周矜,“我......”
“不夠嗎,我還沒說完,”周矜輕笑聲,表情雲淡風輕,卻緊緊抓着陳淺手腕,“周氏集團百分之十的股權給你,這算彩禮。你去醫院工作,還是洗手做闊太太的,都可以。”
陳淺掩下眼尾的澀意,意欲撥開周矜的手。
周矜攥着陳淺的手腕卻愈發地用力,“婚後長輩不需要你伺候,孩子你不想生也可以......想玩什麽,去哪玩也都行......只要不鬧到我眼前,我不幹涉你,陳淺。”
“......周矜,”陳淺看着他,濃重的霧氣蓋住了她的眼眸,“我做了一件......”
“陳淺我們之間連這點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嗎?”周矜打斷她,低聲艱澀地笑了笑。
“我不會懷疑你。”
陳淺聽出來了他這話裏的意思,他是說,只要你不承認,我就當這事沒發生過。
陳淺呼出一口氣,“周矜,為了我,值得嗎?”
周矜盯着她,半晌,将她腰聲輕輕攏在懷裏。聞到了熟悉的令他心安的清香。
周矜喉頭滾了滾,再開口聲音極其喑啞。
“老婆。”
聲音散在風雨中,話語卻極清晰地刻在了陳淺心中。
值得嗎。
回答她的只有這兩個字。
她的心驟然停住了跳動。在周矜看不見的地方,豆大的眼淚從眼眶中擠出來。
半晌,她才開口說話,言語克制而清醒,“周矜,我暫時答應不了你。”
“那你回來做什麽?”周矜盯着她,忽然開口。
陳淺說:“戒指,你撿了,是嗎。”
周矜捏緊手心,忽然不想說話。陳淺什麽都知道,又這樣無動于衷。
多狼狽。
他攥緊了左手手心的東西,極其嘲諷地笑了笑。可笑嗎,這是他最後一點尊嚴。
陳淺看着他,心中有了答案。輕輕推開周矜的手。
周矜沒再用力,陳淺輕松掙開,和他錯開了距離,雨水冰涼,西風肅殺席卷而來。
她這才發現,周矜站在了風口,替她擋去了大半風雨。
他本就穿的單薄,風雨疏狂,他的後背一定也濕透了。明明前幾天,還在床上病的下不來的人。
陳淺不忍心再看下去,轉身,就離開。
周矜驟然拉住她。
“別走行嗎?不結婚也行。”他問。
陳淺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說。
周矜等了很久,驟然笑出聲,聲音極低。幾分譏諷,幾分無奈。
半晌,他艱澀地開口,“我能做的都做了陳淺。”
他能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呢。
周矜覺得沒什麽意思,松開力氣,手上驟然一空。
“最近瘦了,要好好吃飯,以後......”周矜将傘塞給她,漆黑的眼眸垂下。像在斟酌什麽,再開口時,聲音不同尋常的喑啞,“以後就不提醒你了。”
甚至不等陳淺拒絕,他轉身,就走進了雨簾中。
陳淺看着他的背影漸漸模糊,驟然捏緊了手上的傘柄。
陳淺在江家住了幾天,自從拿到那份財務報表後,江父緊皺的眉頭肉眼可見地舒展開,江太跟着丈夫高興,面上依舊照常對陳淺噓寒問暖,但見着兒子粘着陳淺的那勁頭,也有些意興闌珊。
這日午後,江父出了門,江若誠在樓上睡覺。
江母看着陳淺仔細地挑着橘子的脈絡,叫她的名字,笑着問:“在阿姨家住了有段時間。覺得阿姨家還好嗎?”
陳淺将剝好的橘子放在江母面前,擦着手,淡聲笑着:“住着很好。”
“嗯,那就好,還怕你不習慣。哎喲,咱們家沒有慢待你這位客人吧?”
江太話裏的意思陳淺怎麽會聽不出來。她說:“沒有的阿姨。但是過段時間就要去醫院中工作了,醫院離家裏近,我得搬回去住,本想今天就和阿姨說來着,剛好聊到這事。先謝謝這些天阿姨的招待了。”
江太喜歡陳淺分寸的懂事模樣,笑了笑。陳淺好是好,但把男人迷得五迷三道,那就不是什麽好事。
将來偌大的江家都聽她一個人的,那還得了啊?
江太笑着說:“還多謝你幫了我江家大忙。阿姨在你工作的中心地段,再送你一套房子吧。”
“不用了,阿姨。”
“你可不能不收啊,”江太說,“我們江家向來不喜歡欠着別人的。”
陳淺動作頓了頓,笑着說:“好。”
“嗯,咱們現在去看房?”
也并非看房買房着急。其實是逐客得着急。
陳淺搖搖頭,貼心地說:“今天高中同學恰好約我。我想着回家打掃會兒衛生,再做兩個菜招待客人。”
“哎好,”江太說,“高中同學多聯系感情是極好的,那阿姨就不留你啦。”
陳淺臉上挂着淺笑,輕輕嗯了聲,安靜地上了樓。
她來到客房,掀開枕頭,将枕頭下藏着的另一只手機拿出來,開了機,将這幾天偷偷備份的資料都傳給了顧成柏。
她性子軟,又做了一件極其好的事,江家人從來都不曾防備過她。這幾日,她常常趁着午後春日人最困乏的時候偷偷進江父書房,按照顧成柏提供的辦法破解密碼鎖,将公司內部資料一一拷貝進了手機中。
顧成柏很快回複收到,陳淺便開始在屋子裏收拾起了行李。東西不多,她也沒把這兒當做家過。
讓她覺得欣慰的是,不久前孩子那麽鬧騰,這會兒也安安靜靜。她想着想着,心中愈發地柔軟。
正收拾着,顧成柏打了電話過來。接通後,她聽着電話那頭鍵盤飛速被人敲擊的聲音,蹙了蹙眉頭,知道顧成柏在解譯,陳淺安靜地沒出聲打擾。
“沒了嗎?”顧成柏問。
陳淺捏着手心,“電腦裏應該只有這麽多。”
“書房呢?”
“不像有東西。”
顧成柏覺得不應該啊。當初在江家股市暴跌的時候,他和周矜就趁着江家人最焦頭爛額的時候将公司內都摸了個清。當初他進監獄前,搜集的江家黑色産業的資料,就能這麽不翼而飛了嗎?
他呼出一口氣,“你有沒有留意過,江宅哪兒是平時傭人去的極少,但你認為還算重要的地方。”
電話那頭靜了片刻。
顧成柏都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有嗎?”
“有的。”
“好,陳淺,聽着,”顧成柏說,“從現在開始你只有二十分鐘時間,你去找。記住了二十分鐘,二十分鐘後立即離開江宅,無論找不找得到,我派人在睢園路西南角等你。”
“嗯。”
陳淺出房間時,江太正躺在沙發上,眯着眼,享受着女傭給她捏肩捶背。
她悄悄上了樓,敲了江若誠的房間。
江若誠的房間在三樓,傭人很少上去打擾,用江太的一句話來說,平時晝夜颠倒慣了,壓根沒臉見人。
打掃衛生還是必要的,但傭人也只三天上去一次,整個過程都由江太陪同。
這有些不對勁。
江若誠頂着一頭濕漉漉的頭發出來,看見陳淺,眼睛立即亮了亮,他側過身讓陳淺進去,“淺淺姐。”
陳淺笑了笑,說:“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江若誠動作一頓,“告別?你要去哪兒?”
陳淺将工作的事解釋了一遍,江若誠雖然也不想陳淺現在離開,但也不會幹預她。
“那你還會有危險嗎?”
陳淺搖搖頭,低聲笑了笑,“不會。周矜這會兒應該顧不上找我報仇。”
“也是,”江若誠冷嗤聲,“周矜和顧成柏那些玩意再怎麽嘚瑟,不也還是被我爸收拾!”
陳淺嗯了聲,江若誠又搖了搖陳淺的胳膊,“淺淺姐我送你吧?你放心好了,我爸這回也給我安排了兩保镖,不會有問題。”
陳淺說:“那多謝了。但我還有東西沒收拾完......”
“嗨,沒事兒,你先休息着。”江若誠說,“我去車庫提車,回頭讓人幫你把行李搬下來。”
江若誠說完,提着一串車鑰匙下了樓。
陳淺等在樓梯拐角,看着江若誠下了樓,未曾驚動江母走出去,這才悄悄折返。
她推門,進入江若誠的房間。
房間很随性,跟他這個人一樣。東西随意地堆着,看着淩亂些,但不髒。
除了周矜,陳淺第一次進男生的房間。她不怎麽好意思,但很快也鎮定了過來。給顧成柏打過去視頻電話,按照他的指示找。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仍舊無果,陳淺額上一點點起了汗水。
她翻找了,也得注意将翻動過的東西挪回原地,将痕跡遮掩好。
就在她小心翼翼地翻找之時,不遠處的長廊中響起了腳步聲。
陳淺動作稍緩——胳膊沒留意,掃到陽臺處的瓷瓶,摔到地上,碎了一地。
清脆而震耳欲聾的聲音令她渾身一怔,她擡眸看向窗戶外。
江太起初阖上了眼睛,還沒留意到兒子出去了,還是丈夫來了電話,語氣焦急地讓她立即去若誠房間守着,她想起來,立即上了樓,哪知還沒進房間,就聽見了東西碎掉的聲音。
江太立即推開房間門,房間卻內空無一人,唯有一只碎在地上的白瓷瓶,裏面的東西也不翼而飛。她感覺到喉間氣血翻湧,“應是翻窗出去了,通知人立即封鎖附近的道路,快!”
·
陳淺打碎瓷瓶,找到東西後,被翻窗進來的徐延明帶着,趁江家人不曾注意,悄悄下了樓。
這會兒她正坐在車後座,前方徐延明在駕駛着車。感受到車在疾馳,不由地攥緊了身上的衣服。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朝窗後打量。
徐延明當初是Tory的員工,女兒先天心髒病時,被當時的大堂經理欺壓。後來周矜拉了他一把。後來顧成柏拿到江家犯罪證據被江家反誣構陷後,他投誠進了江家,一蟄伏就是八年。
陳淺他也曾遠遠地瞧見過,當初還是個愛哭鼻子的小姑娘,沒想到長這麽大了,也堅強了。
他透過後視鏡看到了陳淺底下攥緊的手,“陳小姐不必緊張。是周少爺吩咐你來這兒是嗎?”
陳淺搖搖頭,“不是他。他不知道。”
其實她也不想周矜難過的。
徐延明點點頭,沒再說話。
陳淺卻想起了那天病房外,顧成柏和她說的話。
“你知道我外甥當初為什麽那麽讨厭你嗎?”
陳淺當時搖了搖頭。
顧成柏笑着說:“因為當初江家設局帶走了我姐,他的親生母親,又将我姐的企業吞并。而你與江家關系匪淺,你覺得呢?”
笑着笑着,顧成柏的臉上已然是落寞之色,“人很多行為都是後天習得,愛別人也是。有些人天生就會照顧人,因為他們在充滿關懷與愛的環境中長大,那是後天成就,也是刻在骨頭裏的天性。可從來沒有體會過柔情與關愛的人,怎麽懂得愛,怎麽知道照顧人?”
“我外甥不就是這麽個人麽,”顧成柏深吸一口煙,“父母之間沒有感情,父親事業心重,壓根不顧家。唯一對他好的母親也去的早。小小年紀就沒了家,而這一切都是拜江家所賜。”
陳淺當時就那麽看着他。
“當然,我跟你說這麽多,也并非我好心,能操心你跟他的事,我有私心的。”顧成柏說。
陳淺明白了過來,她點頭說:“小舅舅,我願意幫周矜。”
“還挺聰明,”顧成柏笑了笑,“七年前我入獄,是因為我潛伏進江家的會所,順藤摸瓜搜集了大半江家的犯罪證據。這會兒危樓将傾,就差這個即可一擊斃命。”
陳淺搖搖頭,“可江家不會那麽相信我。”
“所以咱們需要投誠。先順着江家點,交點人家想要的東西出來。放長線,釣大魚。”
陳淺說:“周矜——”
“做戲做全了。先不告訴他。”
陳淺想着,眼眶有些紅。其實即便在江太在歪曲她父母出事的事,沒想明白之時,她也沒想過報複在周矜身上。可後來反應過來,倘若事實如此,林初還能嫁給仇人的前夫嗎?
倘若周矜的母親當真做了那樣的事,周矜對她會只字不提嗎?
不會。
極其肯定的答案。
她從沒有懷疑過林初,更不會懷疑周矜。
哪怕後來聯系到顧成柏,确認了江家人僞造文書蒙蔽她。
她也只是松了一口氣而已。
·
徐延明雙眉緊縮,面色忽然凝重了起來,他說:“陳小姐,您将後座安全帶系好,坐穩。”
陳淺點點頭,“好。”
兩輛越野車從兩側包抄了上來,徐延明抿緊嘴唇,猛踩油門沖了出去。江宅地遠離市區,道路開闊,看不見什麽人。日薄西山,臨近傍晚,薄霧輕輕攏在路上。
陳淺感受着車在身下極速飛馳,臉色一片蒼白。透過薄霧看過去,竟有種在黃泉路上與黑白無常生死搏命之感。
車內氣壓驟然緊升,車窗外傳來車輪磨在馬路冒出火星那種刮擦聲,陳淺一手輕撫腹部,一手搭在車身扶手上。
忽然之間,一輛車從另一側抄上來,正要逼停陳淺的車,火光電石之間,陳景明掐好角度,猛地轉動反向盤,巨大的力量使得車身劇烈地撞擊上身側抄上來的車。
趁着對方找準方向之時,徐延明猛踩剎車,車又急速開了出去。
陳淺感受着這驚心動魄,臉色一片慘白,她幾乎以為自己快要交代在了這兒。她下意識地找手機,打電話給周矜,将事情解釋明白,徐延明打斷她,“陳小姐你聽我說......”
“砰——”
不遠處傳來了一聲猛烈的槍響聲,緊接就是交錯傳來的警車鳴笛聲。
陳淺捏緊手心,朝後看過去。
卻見身後卷起一陣飓風,警察的出現無異于打獵時圍起的第四面牆。
身側的車猛踩油門猛沖過來,窮追不舍,似有同歸于盡之勢。
“小心!”陳淺叫道。
徐延明猛打方向盤,堪堪避過去,踩着油門沖出去好遠。
正當她呼出一口氣之時,車後傳來了巨響的車聲相撞的聲音,警車從身後抄上來,徐延明踩了剎車,熄了火,就見陳淺推開車門,不管不顧地跑了下去。
他跟着下去,捕捉到了直沖天際的煙灰。熊熊的火在不遠處燒了起來。
有車沖了上來,攔截了追他們的車,才使得他們脫困。然而那車卻不可避免地與別的車相碰。
徐延明蹙着眉看過去,卻見陳淺單薄纖細的身影顫抖着走進黃昏時濃霧中。
周矜這會兒正坐在車內,面前無人駕駛車輛的監控畫面已然損壞,持續黑屏,偶爾幾幀火焰焚燒的畫面。
周矜嘴邊叼着根煙,側過臉去點。
坐在副駕駛被揍得鼻青臉腫的顧成柏猛地拍了一把周矜,朝前方揚揚下巴,“還不去看看?”
周矜輕笑聲,“我去什麽,我犯賤呢。”他還沒忘記那晚被陳淺氣到住院,發着燒又在床上躺兩天才能下床。
那晚他是真打算給陳淺自由了,躺了兩天,又忍不下這口氣,硬是從ICU病床上爬了起來。
周矜眼睛随意掃了一眼,點煙的手一頓。
顧成柏也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陳淺鼻尖被紅紅的,眼眶也溢滿了淚花,滿臉的茫然無措。風吹起陳淺身上單薄的風衣,她慢慢地彎腰,一點點蹲了下去。
顧成柏心說看你能忍幾分鐘,甚至還沒開始倒計時,車門邊被人踢開,周矜邁着一雙長腿走了下去。
顧成柏摸了摸臉上半小時前剛留下的猙獰傷口,心想你小子下手真重,不過請陳淺幫了個忙,他就能跟長輩動手。
他意味深長地看過去。
陳淺蹲在地上,雙臂抱着膝,頭頂卻驟然籠罩着一片陰影。她擡眸,周矜伸出一雙手,将她拉進懷裏。
雲朵被黃昏染成赤橙色,交織在不遠處,夕陽的光線一點點落了下來,打在兩人身上。
周矜感受着懷裏的人在微微顫抖,手揉着她的背脊輕輕安撫。
陳淺感受到抱着的胸膛熾熱的溫度,嗅到了熟悉的雪松香,哭聲漸止,她一點點擡起頭。
幹淨透亮的眼眸裏盡是周矜面容。
豆大的淚水猝不及防地砸了下來。
周矜給她擦淚,倏地笑了,“在想什麽?”
陳淺就這麽看着周矜,看了很久很久。忽然伸出手,輕輕環住了他的腰。
周矜摸摸她的腦袋,“在想我坐那車裏,在想我出了事,在想我死了。”
陳淺去捂周矜嘴巴,“周矜你不要亂說話。”
“陳淺你笨死了,”周矜鼻腔溢出了一絲笑,“寡婦你這輩子都做不成了,但也不至于哭的那麽傷心吧?”
·
周矜将陳淺抱到了車內,又拉開副駕駛車門一腳将顧成柏踹下去收拾爛攤子。
陳淺的情緒被周矜安撫好了,正窩在座椅上,拿紙巾将眼角的淚水一點點擦拭幹淨。想起顧成柏剛剛的模樣,陳淺心中大概明白了過來,周矜應該知道了她瞞着他的那事兒。
她問:“周矜,那車是怎麽回事......”
“無人駕駛。”
“那沒有人出事吧?”
“難說。”
江家派過來那幾個亡命之徒能沒事吧?周矜扯唇不屑地笑了。
“......”
車內又安靜了下來。
陳淺看了看周矜冷峻的面容,似乎壓根沒有半點主動搭理她的意思。
陳淺很久沒有見過這麽他這麽沉默的模樣了,她輕聲問:“你......身體怎麽樣?”
“就那樣吧。”
陳淺蹙眉問:“就那樣是哪樣?”
周矜手搭在方向盤上,雙眸看向前方,“暫時死不了。”
陳淺憂心忡忡地看了周矜一眼,“要去醫院嗎?”
“不用。”
陳淺哦了聲,收回目光,又靠在了座椅裏安安靜靜地阖上了眼睛。
車開的不快,大半個小時才開回市區。
陳淺小憩了會兒,這才睜開眼睛看向車窗外,天色已經沉了下去,交錯的霓虹落在周矜半張側臉上,在光影中忽明忽暗。
陳淺看着周矜,柔聲說:“周矜我餓了。”
周矜沒搭理她,陳淺拿了只軟墊墊在腰後,撇撇嘴,頭歪在座椅上。
過了會兒,周矜回眸看她,“吃哪家?”
陳淺擡眸,他已經将車開進了商場車庫內。
下車後,陳淺去挽周矜的胳膊。周矜雖滿臉不情願,但還是沒揮開陳淺的手。
兩人吃了淮揚菜。
陳淺胃口不錯,周矜沒怎麽吃。
顧成柏在手機那頭跟進那頭江家處理進度,周矜看了看,偶爾擡眸看眼陳淺吃飯。
半晌,周矜忽然擡手捏了捏陳淺的臉頰,“這會兒飯量大了,怎麽還不長肉?”
陳淺輕輕推開周矜的手,又吃了一口八寶飯。
周矜輕笑了聲,将自己面前的八寶飯擺在陳淺面前。
“生氣了?”他輕笑聲,“我沒說你吃的多。是你以前吃的太少了,你現在得多吃點,陳淺。”
陳淺垂在臉側的發絲輕輕繞在而後,才擡眸看向周矜,“沒生氣。看你吃飯一直看手機,這家店不符合你的胃口嗎?”
她輕輕嗯了聲,“既然你不喜歡吃,那我只能多吃點,浪費了不好。”
周矜臉上的笑意僵住了。
他将手機界面反扣在桌面,拿起筷子安安靜靜地和陳淺吃了頓飯。
吃完飯,周矜開車送陳淺回家。到樓下時,陳淺扯了身上的安全帶,看周矜沒動,她忽然回頭叫了他的名字。
“周矜。”
周矜回頭看她時,一雙溫熱的小手環着他的脖頸。陳淺在他唇畔落下輕輕一吻。
她雙頰紅着,不太敢看周矜的眼睛,“別生氣了好不好?”
周矜垂眸看她蓬松的頭發,“我氣什麽?”
陳淺說:“我不是故意要扔戒指的呀,你沒看到嗎?我都冒着雨回來......嗚。”
陳淺還沒說完話,灼熱的氣息覆了上來,齒關輕而易舉地被人撬開,唇齒之間的寸土之地被瘋狂地攻占攫取,電流襲擊的酥麻之感瞬間從舌尖蔓延到舌根。
周矜如玉般的手指,托着陳淺的後脖頸。從他的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陳淺微翹的睫毛,秀氣力挺的鼻梁,羊脂玉般瑩白的肌膚,以及她因為呼吸不暢而不斷漲紅的雙頰。
他稍稍撤離,給了陳淺喘息的機會,他高挺的鼻梁抵着陳淺的臉頰,他沉聲說:“扔戒指是你的不對。但你最大的錯誤......”
陳淺剛想問是什麽。周矜驟然加重了這個吻。
鋪天蓋地的熱吻中,她似乎聽見周矜極低沉的聲音——
“多危險,陳淺。”
很久很久之後,周矜才放開她。
陳淺伏在座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周矜回頭看過去,眼眸帶了散漫笑意,“教你多少次接吻都不會。”
他說着,打開另一側的車門,将陳淺抱上了樓,正要解開她前胸扣子時,陳淺忽然擋住他。
周矜動作一頓,挑眉看向她。
“你生理期不是這時候。”周矜手又扶上了她的腰。
“不行......”陳淺驟然出聲,“真不行,周矜。有件重要的事情我沒和你說。”
周矜眉頭輕蹙,沒再繼續。
陳淺從周矜的懷抱中鑽出來,打開燈,室內霎時間變得明亮。
暖黃的燈光落在陳淺淺色的頭發上,顯得柔和又有光澤。
陳淺看着他,說:“你得有個心理準備。”
“......”周矜頓了下,“嗯。”
陳淺說:“我生理期很久沒有來了。”
周矜回頭看她,“多久?”
“可能快兩三個月了。”
周矜眉頭一點點擰起來,“那現在去醫院?”
“現在?”陳淺看了眼窗外濃重的夜色,搖搖頭,“太晚了。”
周矜半晌沒說話。
陳淺擡眼偷偷打量他的神色,見他眉目間半點欣喜都沒有,反而盡是憂愁。
......憂愁?
為什麽是這樣的表情?她知道有孩子的時候,雖然也很茫然,那絕對沒有喪着臉。
陳淺不高興了,拉了被子搭在腹間,翻了個身不搭理周矜。
周矜将陳淺輕輕帶進了懷裏,“生理期那麽久不來,就不知道去醫院看醫生嗎?你自己就是醫生,就不知道将自己的健康放眼裏。”
陳淺悶聲說:“看什麽醫生呀,自己在家就能測,兩條杠。早兩個月的時候,我又吐又發燒的,就是孕反的症狀。”
周矜動作肉眼可見地僵硬。
陳淺見身後沒反應,翻個身,面對周矜,“周矜你是不是不喜歡小孩兒?”
周矜問:“什麽孕反?”
陳淺:“......”
陳淺看了他一會兒,委屈得淚水忽然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周矜你不喜歡小孩你還不帶套!”
“懷孕了?”
“嗯。”陳淺說。
周矜拿紙給陳淺擦眼淚,“我不懂這些,你別哭。懷孕了咱們就生下來。”
“那你為什麽不高興?”
“誰跟你說我不高興,我高興啊,”周矜輕笑聲,“你生的孩子我怎麽不高興。”
“可是你......”
“陳淺,你看着我,我臉上有半點不高興的樣子嗎?”周矜親了親她的眼眸,安撫好她的情緒,他才說,“明天就回周宅,咱們的婚事盡快。嗯?”
“你不問我什麽時候有的嗎?”
周矜心中當然清楚。其實孩子來的也算意料之中。他扯唇笑了笑,手輕輕拖着陳淺腰腹,配合她問:“什麽時候?”
陳淺仔細将兩人幾個月前做的都細數了一遍,本來說着還算自然,瞥見周矜意味深長的眼神,荒唐的畫面一幕幕地湧現到了眼前。
陳淺這才後知後覺紅透了臉,半點也說不下去了。
·
翌日一早,周矜帶陳淺去醫院産檢。确認寶寶沒什麽問題後,周矜牽着陳淺的手走出醫院。
春日溫暖的陽光照在兩人身上,陳淺她走着,忽然撓了撓周矜的掌心,周矜回頭,瞥見她臉上溫和的笑,眼裏盡是柔和,“怎麽?”
“我想去看看爸爸媽媽。”
“好。”
陳淺和周矜來到陳父陳母墓前,周矜将貢品擺放好。陳淺親手點了兩炷香,站在一邊安安靜靜地看着香燃完,什麽話也沒說,拉着周矜的手,“走吧。”
“不說什麽?”周矜問。
陳淺搖搖頭,笑着說:“爸爸媽媽都懂,不用說啦。”
周矜倏地笑了,鄭重地牽着陳淺的手,“走吧。”
陽光在陳淺身上轉了彎,落在了周矜清淺的眉目間。
這一生,總有許多路要走,從陳父陳母處走向周宅,二百公裏,需要八年時間築牢地基,一輩子鋪路,那是從一顆心到另一顆心的距離。
也總有許多坎坷要過去。高聳的凸起的叫高山,低窪的凹陷的叫溝壑,有人一生順遂,從未見過山海,有人見過坎坷,所以排山倒海填補溝壑,鋪平了面前的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