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
顧紹卿都做好心理準備聽她不講道理的瞎扯了, 結果這乖順有禮的樣子,哪怕是撞上了這世間最堅硬的鐵石心腸怕是也說不出一句重話。
而且,她沒說錯。
他答應了要教她武藝, 那她喚他一聲師父沒毛病。
是以, 輕怔過後,他若有似無地應了聲。
這也意味着, 在同陳夕苑有關的事兒上, 他又一次“重拿輕放”了。
陳夕苑見他這般,暗自得意。她越發确定三哥待她和旁人不同。認真計較起來, 除了日前那幾句傷人的話, 三哥從未真正違逆過她的心意。他在她的面前, 仿佛一只紙老虎, 慣愛虛張聲勢的。
心緒悸動, 面上, 仍是乖順情态, “師父, 我們幾時可以開始練武。”
“徒兒能和您一道用早膳嗎?”
一波一波,接踵而至, 順暢, 沒有一絲磕碰。就像是腹稿打了太多次,宣于衆, 無需任何思忖。
顧紹卿嘴角抽動了一下。正想說點什麽,還沒來得及開口, 柔軟明淨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徹,
“可以嗎?吃什麽?”
看她這般, 同拒絕有關聯的字眼顧紹卿忘了幹淨。幾番搜尋,都沒能找到一個, 只能道好。然後他就瞧見小姑娘那雙柔美的眸子深處有光亮起,不甚明亮的一抹,卻輕易地燒燼了他高高豎起的堅固藩籬。她走進他的心裏,那一程,她走得極為輕松,如過無人之地。
不期然,顧紹卿聽到自己說,“時間還早,出去吃。”
陳夕苑聞言,訝異不已,“哥哥,你要帶我出去用早膳?”
問詢時,她已經開始期待。
自從母親去後,再沒人同她提過在外面用膳,她或許生出過這樣的念頭,最後都被各種因由碾滅。
顧紹卿:“不想去嗎?”
陳夕苑:“想的。”
在這個當口,顧紹卿忽然記起自己還未洗漱,“稍等我一下。”
小姑娘笑眯眯地:“沒問題。”
“師父,我們需要馬車嗎?還是‘飛’去用早膳。”
忽然有了個師父,小東西倒是适應良好。時不時迸出一句“師父”,自然而然,甜得像剛剛咬碎一顆糖。
顧紹卿刻意地忽略了心間蕩起的悸動,“很近,不用馬車。你若是不介意,可以來院子裏等。”
留了話,顧紹卿便往屋裏去了,任由院門敞開。
陳夕苑凝着他的背影,彎着眉眼笑得開懷。直到他的身影徹底隐沒與廳內她才轉向繪欣二人,“你們先回去吧,告訴管家伯伯一聲。”
繪欣有點不放心,“外面的食物,郡主還是要注意些,省得鬧肚子遭罪。”
陳夕苑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聽進去了,“回吧。”
繪欣和繪靈領命離去。
顧紹卿的速度當真是快,繪欣兩人才剛踏入陳宅,他的身影就出現在陳夕苑的視線,漸行漸近。
陳夕苑都能看清他洗漱時不小心濺到發上的水漬,在淡去的暮色之中,是一抹亮眼的存在。
他整個人自然也是。谪仙一般的俊逸,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超凡脫俗的倨傲與冷淡。三哥,好像......比小時候更好看了。若不是家中不睦,這個時候,他定是會像大表哥那般和合适的姑娘相看。他生得這般好,師門顯赫劍術驚天,又是顧家人,定是會有許多姑娘心悅于他。
陳夕苑突然想到這些,無法抑制的,而在今兒之前,她幾乎不曾關注過這一點。
“走了。” 阖上院門後,顧紹卿忽然問她,“剛在想什麽?”
本想說“呆頭呆腦”,忽然記起上次他也說了,小姑娘惱了,宛若一只炸毛的兔子。
還是別惹她了吧,于是改口,“魂都沒了。”
陳夕苑被這話掄醒,憶及自己方才所想,小臉微熱,心髒似乎也被驚擾,跳得又快又沉。
她清楚的意識到自己在慌張,費力地壓了壓才道,“沒什麽,我看你頭發沾了水,你要擦一擦嗎?”
顧紹卿頓了兩息,大手下意識擡起。
結果被陳夕苑阻攔:“手能擦幹?”
顧紹卿:“......”小小的一只,怎麽就這麽麻煩。
也不知道她要怎麽樣,幹脆默不作聲。陳夕苑不知道他又在埋汰她,從袖袋裏摸出了一方帕子,柔軟的絲綢,一個邊角繡了聖花幼蘿。只消一眼,顧紹卿便知這帕子有多珍貴。
而陳夕苑卻是不管不顧,纖手一擡,帕子覆上了他額前的那縷濕發,她溫柔地擦拭着,眼神專注,仿佛這世間只有他一人。和她身上如出一轍的淡香留在了他的發上,自然呼吸吞吐,就能侵入他的嗅覺。他的喉結,無法抑制地滾了下。
陳夕苑對少年細微的反應一無所知,認真地替他擦幹了發。擦完了,帕子攏入掌心,撤開。
“好了。”
之後,又開始念叨他了,“哥哥,你的頭發好硬啊。娘親曾經和我說過,頭發硬的人脾氣都不好,原來是真的。”
“我頭發就很軟。”
言下之意,你我大不相同。
你脾氣比那深溝的石頭還要臭,而我人美親和。
這話一出,什麽旖旎都碎幹淨了。
顧紹卿冷冷睨着兀自念得帶勁兒的姑娘,“脾氣好抵什麽用?”
陳夕苑本想回嘴,顧紹卿忽地提步,再沒給她機會。他虛柔地扣着她的腰,帶着她往前掠去。
事實證明,顧紹卿這人不能信。
他說的很近,同她認知裏的很近不是一個概念。如風掠動了近一盞茶的功夫,他還沒有顯露出一絲想要停下的跡象。所過之處荒寂,又黑燈瞎火的,瘆人得緊。背脊微微發涼,她本想問問他到底要去哪兒用t膳幾時才能到。
忽而,窄巷深處有凄厲的哭喊聲傳來,“不能拿啊,家裏就這麽點兒了,拿走了我和孩兒還怎麽活啊。”
“兩個月,已經為宮裏的三位貴人祈福了。次次拿錢,我們這些小門小戶真的遭不住啊。”
“胡九,你別拿了,要不是我們和離吧......”
宮中貴人幾個字吸引了陳夕苑的注意,加之這哭喊聲過于凄厲,她回頭看了過去。
短暫的停歇過後,那凄厲的女聲沖破了暗霾,“胡九,你給站住。”
過了一會兒,一女子追着男人出來,許是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晨早寒涼,她只着了單薄的裏衣,衣襟處還被扯開了些露出一片麥色肌膚,一種常年在陽光下勞作才能有的色澤。披頭散發,很是狼狽了。
可她渾然不在意,發了狠地喊叫,同那男人撕扯。
陳夕苑看不下去了,“哥哥,停一停罷。”
顧紹卿知她又要多管閑事兒了,但未有猶疑地,他收了速度,帶着她轉過身。
停下時,皇家威儀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冷睨着胡九,“大庭廣衆之下,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聲音輕柔,威壓卻是盛大。
撕扯的兩個人齊齊停了下來,須臾之後,那被喚胡九的男子筆直睨向她,“小姑娘,這天還沒亮呢?哪兒來的大庭廣衆?”
他面上的輕蔑不加掩飾,“奶娃娃一只,牙長齊了嗎?就敢管爺的閑事兒?”
“你!” 陳夕苑氣極,本想狠狠教訓他一頓,結果什麽都還來不及做,身旁的少年已是冷冷開口,“你是誰的爺?我剛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赤冶劍主的威懾力可想而知,胡九頓時不敢說話了。
陳夕苑:“?”
在她面前惡狠狠叫嚣,碰到小哥哥就乖成一只鹌鹑?差距這般大的嗎?差在哪裏?
顧紹卿的注意力仍在胡九身上,“跪下,你姑奶奶有話要問。”
短短功夫,陳夕苑由一只奶娃兒升級成了姑奶奶,她不由地挺胸收腹,小臉又冷了幾分。別說,還真幾分高不可攀的模樣。
這胡九,自是不甘心跪。
顧紹卿:“或許你更想光着身子跪?三......二......”
還沒到一,胡九慌忙松開了女子,跪倒在地。
女子猶豫了一番,也準備跪。
顧紹卿沒看她,只是以他慣有的低冷音調,“不關你事,站一邊即可。”
話落,對着那胡九又是一句,“輩分擱這擺着,先給姑奶奶叩三個響頭吧。”
胡九照做,陳夕苑也沒阻止,這欺辱女子的男子就該被整治整治。
“姑奶奶。”
“姑奶奶。”
邊喊邊磕,完成顧紹卿的要求後,他問陳夕苑,“姑奶奶想問什麽盡管問,胡九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陳夕苑再未兜轉:“這女子可是你妻子?是的話,你為何對她這般?”
胡九不說話,許是說不出口。
陳夕苑倒也沒逼她,目光轉向一旁的女子,她似乎有點怕,雙手交疊放在腹前,明顯僵硬。
陳夕苑柔聲安慰,“莫慌,我會幫你的。”
效果斐然,那女子調整了一番終于開口,聲音因方才那番争執略顯粗啞,“小姐,今兒真的多謝你了,我和這胡九确實是夫妻。”
他們是真心相愛才成婚的,一直以來,日子雖談不上寬裕但還過得去,一家人也算和樂。直到去年,西地忽然多了個供奉院。這供奉苑住着的據說都是高僧,專門為宮中貴人祈福的。民間若是有心,也能捐贈銀錢,為貴人們添福。
本來這事兒挺好的,有閑錢了,給貴人們祈福佑這天下太平也不是什麽說不過的大事兒。可是到了舊年年底,胡九不知道在哪裏聽說在供奉院給貴人們添香,每半年最多者贈予官位。官位不大,但對于想入仕的普通人來說擁有致命吸引力。
胡九便是其中一個。
話到這裏,女子禁不住低低泣出聲,“西地諸洲一起争,指不定還有其他境的,想奪取最高談何容易?”
“這就和賭博一般是個無底洞,砸多少進去都是枉然。可這胡九.....他已經沉浸其中,他脫不了身了。”
女子終于還是跪了下來,仰面凝着陳夕苑,眼中充斥水霧,“姑娘,你救救我。這胡九我可以不要,但這錢我不能沒有呀。我的兩個孩兒還小,我不能沒有錢。”
“這已經是最後的一點了。”
凄楚再現,她伏低身給陳夕苑磕頭,只是這意味同那胡九完全不同。是虔誠的,是将其當成了最後的救命稻草。當然她呈現出來的這一切并不是急狠了胡亂為之,經由小姑娘和她身邊少年的氣度,她很難不生出幾分期望。
“官,不是吏部主控?” 陳夕苑聞言,茫然地望向顧紹卿,他在旁,她總是下意識依賴。“為何供奉院有官位可以賣?”
還打着為皇家集供奉的名義。
顧紹卿凝着姑娘瓷白不見一絲瑕疵的小臉,不知怎麽地,他想起【琳琅】門前她走向溫浩瀚的那一幕。
他不禁想,這些是不是都是上天的安排。讓她遇見,她會站出來,一次又一次。一次改變一點,這泷若,總能幹淨一點。
可這樣的話,她會累,她眼中的世界會變的不那麽美好。可原本,她能一直活在完美中......
思緒漫至此處,忽有一道聲音在他的腦海響起,是他自己的,語調卻是令他不喜的尖酸刻薄。
他說,“你心裏清楚,陳夕苑不可能永遠生活在完美中。大殿下隕落之時,就是她從神壇跌落之時。”
“她會被殺死,或是被指給門閥士族。又或是遠嫁異國,這一世她都回不到家鄉了。”
“你,這一輩子都看不到她了......”
顧紹卿的戾氣翻湧,那道聲音被碾滅。眼前,嬌人兒的樣子重新清晰,定定瞧了她十數息,“你怎麽什麽都管?”
陳夕苑想都沒想就說,“我把這一切當成磨砺,我想成為更強的人。這樣的話,我才能保護哥哥。”
“我說過的,不是嗎?”
實操,永遠是最好的老師。
呆在那一方潔淨安穩的小世界,永遠無法讓她成長。可她,亦想為在意的人披荊斬棘,與他們共赴未來。
再則溫浩瀚和這女子,還有許許多多像他們一般的人,他們都好可憐,可明明他們什麽都沒做錯。既然他們都沒錯,那就要追根溯源找到那錯的人,讓他改。
陳夕苑以她慣有的語調,仿佛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顧紹卿的心房卻是悄無聲息地塌陷了一角,“知道了。”
之後,如她所願,道出了供奉院賣官一事的看法,
“吏部,出了蛀蟲。而吏部,向來是親二皇子陳元朝的。”
陳元朝在奪嫡陣營中,屬于單打獨鬥型的。他的母親裕貴妃出身顯赫,權傾天下的左相華晖的嫡女。華晖在職升左相前,在吏部呆了十數年,根基深厚。
“我若是你,我暫時不會碰他。準備周全,一擊即中才是妥帖之法。”
顧紹卿用了最簡單地表達方式,卻是字字精華,也讓陳夕苑知道他并不如他表現出的那樣冷漠。他正清醒地看着這片江山,未動,許是還沒決定該如何,又或許.....只是懶得動。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歡無所不能還在她身邊的三哥。
她笑了起來,明媚灼灼,夜色沉沉,也近不了她的身。
“但你不是我。權貴看似高不可攀,可他們......”
終究出自民間,自然受制于民。
皇權,亦如是。
姑娘單薄柔弱,淋一次雨,都要躺好幾天。可說這些話時,她高貴清冷,渾身都是勁兒。
顧紹卿定定凝着她,沒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陳夕苑朝他笑笑,目光轉向了胡九。
“你家貧,你的妻子卻沒有嫌棄你,嫁與你為你生兒育女。你不知進取便罷了,還惹得她凄厲痛哭奪走兩個孩兒生活的仰仗。”
“為人夫為人父,你于心何忍?”
胡九面現赧色,一言不發。
陳夕苑仿佛沒瞧見,兀自往下道:“我想你買官也是想家裏過得好些,人有向上之心是極好的。”
“若我給你另外一條向上的路,你可願試試?”
胡九聽完怔怔半晌,看向了身旁的妻子,以及......他扭頭看向家的方向,竟看到兩個本該熟睡的稚子衣着單薄的手牽手立于巷子的深處。
一時間,愧疚似巨浪擊中了他,他不禁鼻酸眼熱。看了會兒,他撤回目光,再度朝陳夕苑磕t頭,這一次萬分由衷,“多謝姑娘和少俠,若不是你們,我這家怕是就散了。”
“請姑娘明示!”
陳夕苑眉眼染笑,再開口,語氣轉柔,“我要你明日一早去承前州府狀告西地供奉院,你可敢?”
胡九: “我敢,只是......”
怕報複!
自古以來,民都是這般,面對強權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為上。
陳夕苑:“你若是擔心妻兒,我替你解決。從明兒開始他們住陳府,你和妻子若有擅長,皆可在陳府擇一職位為之。”
“相遇便是緣分,我賜你們夫妻一個機緣。”
陳府?
再看這姑娘的樣貌氣度,夫妻兩人猜出她是誰了,臉兒一白,又齊刷刷地伏地了,“郡主。驚擾了郡主,草民該死。”
陳夕苑:“兩位不必多禮。未來,願二位幸福。”
“回去吧,兩只小豆丁都吓壞了該。”
“巳時,我派人來接二位。”
“哎哎哎。”
“多謝郡主。”
此間事了,陳夕苑才記起她和顧紹卿出來的目的,“走吧。”
她也終于記起了自己之前的惦記,“我們到底要去哪兒吃早膳?你不是說很快?可是先前,我們分明走了好久了。”
微微嘟着嘴,對他的不滿意明晃晃。
稚氣,嬌蠻。
顧紹卿總算是明白了,什麽矜雅有度高潔風華都是給別人看的,和他沒關系。
他氣而反笑,都這般了,出口的話自然不可能好了,“誰叫你腿短?”
陳夕苑一瞬氣極,瞪他,“你說誰腿短?明明是你帶我的,要短也是你短。”
得,兔子又炸毛了。
顧紹卿看她這般,不禁暗笑在心,也只敢暗笑。過去種種無一不在告訴他,逗兔子可以,但千萬不能把她給逼急了。逼急的兔子,會不理人。
他經歷過幾次,滋味不是太好受的。
于是跳過這茬,“走吧,這次真的快了。”
顧紹卿見她小臉還繃着,深知這話沒說到位,一瞬思忖,“是,我的腿短。”
話落,他就看見某人緊繃的小臉開始松動,“那本郡主......”
豈料話還未完,顧紹卿的長臂一伸,大掌再度扣住她的腰,如風掠向遠處,速度比先前快了許多。等她反應過來,兩個人已經走了老遠。
頭發被風吹亂的陳夕苑:“......”
真的很粗魯了,但是能怎麽辦呢?自己師父,只能寵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