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羽絨服

羽絨服

“所以說,你做了個夢中夢。”暮風的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好像剛剛睡醒,還帶着點迷糊的撒嬌。

“嗯。”

休息室和廁所,傅回舟暫時是哪個都不敢去了。因此她現在正躲在樓道裏抽煙。

“你肯定是太累了。”暮風的尾音中不自覺透露出些許傅回舟不熟悉的妩媚。

傅回舟咬了咬下嘴唇,深深抽了一口煙:“你能不能過來找我?”

對面靜了兩秒,語氣有點兒古怪的生硬,她問:“你怎麽不來找我?”

傅回舟夾着煙的手揉了揉額頭,“我加班……我還沒結束呢。”

“是那個頂流的公關?”暮風回憶着念出這幾個字,“還沒有公關完嗎?”

傅回舟頗為頭疼的嘆氣:“嗯,還沒有。”

暮風顯得有點不滿:“那個頂流到底幹了什麽啊?”

傅回舟一愣:“啊?”

暮風又問一遍:“那個頂流到底幹了什麽?”

“他……”

是啊,他幹了什麽呢?

挂斷電話,傅回舟都沒有想起來。

回到工位上坐下,傅回舟問身邊的同事,“欸,那個頂流的文案你寫完了嗎?”

她同事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傅回舟反問:“什麽頂流?哪個文案?”

“就是……”一口氣提到嗓子眼兒,那個頂流的名字都在嘴邊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傅回舟怎麽都念不出來。

最終在同事疑惑的目光下,傅回舟嘆了一口氣,“沒什麽。我腦子不大好了。我們最近在幹嘛啊?”

傅回舟的同事,現年三十歲的倪忍冬,正在對着工位上的小鏡子貼雙眼皮貼。

聽到她的問話停下手,瞪大狹長的眼睛說:“你真傻了。聖誕的文案你寫完了?”

“哦,哦。聖誕。”傅回舟揉了揉眉心。

倪忍冬貼好右邊的雙眼皮貼,拿着鏡子照了照,還嫌不滿意,讓傅回舟幫她看一眼。在傅回舟疲憊地審視下,她說:“你眼底都是青的。這麽累?去休息室睡一會兒吧。”

傅回舟仔細檢查了一下她的雙眼皮貼,而後搖頭,按着自己的眼底說:“算了,昨晚就是在休息室睡的。一晚上噩夢。”

“說到這個——”倪忍冬湊到傅回舟耳邊,“你知不知道,咱們休息室風水不好?”

傅回舟聞着對方身上淡淡的木質調味香水,腦子開始混沌,“什麽叫風水不好?”

倪忍冬猛然離遠,指尖輕挑的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就是鬧鬼呗,傻子。”

“鬧鬼?”傅回舟把這兩個字在嘴裏喃喃咀嚼一遍,擡眼看向那邊開始貼另一條雙眼皮貼的倪忍冬吐槽,“別搞這些封建迷信。”

倪忍冬哼笑,注意力都在自己的眼皮上,含糊說:“你愛信不信。”

确實不信,也沒法相信。

如果真的有鬼傅回舟也不怕,她面對着空空如也的word文檔,怨氣能比真鬼還大。

一個白天只敲了兩個字。

下班前倪忍冬約傅回舟去吃火鍋,說臨安路開了一家新的火鍋店,主打泰式風味,冬陰功鍋底,煮椰香雞腿肉丁。

她描述的色香味俱全,傅回舟卻想臨安路離杜風眠出事的地方太近。因此她婉拒了對方的好意,說要和女朋友去約會。

倪忍冬有三秒停頓的時間,小心翼翼的詢問她:“你女朋友還是原來那個嗎?”

傅回舟沒明白她說的‘原來’是哪一個‘原來’,含混的說:“不就是暮風嗎?”

直到倪忍冬舒着氣心情愉悅的去吃火鍋了,傅回舟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她是在怕自己精神錯亂,誤以為現在還是杜風眠活着的時候。

傅回舟苦笑了一聲,對着電腦又敲了兩個字。

‘本次聖誕’,這四個字是傅回舟一整天的成果。

她煩悶的看着它們,下一秒站起來抓起羽絨服,跑到樓道裏去抽煙。

尼古丁吸入肺裏,傅回舟冷不丁想起小時候非主流時期那句‘把你的名字寫在煙上吸進肺裏’,矯情的嗆住了兩口煙,咳得眼角擠出生理性淚水。

“你怎麽啦?”電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打起來的。聽到暮風聲音的時候傅回舟決定明天一早就去醫院挂精神科看看。

傅回舟帶着咳嗽之後略有嘶啞的嗓音回答:“被煙嗆了一口。”

“不是說不抽了嗎?怎麽又抽起來了。”

已經能想到對方擰起漂亮眉毛了,傅回舟反倒坦蕩:“實在累的厲害了。”

本來準備好了暮風的狂風暴雨,結果她安靜了一會兒,善解人意地說:“那你少抽點吧。”

傅回舟狠狠吸了一口煙,尼古丁讓全身雜亂的情緒在此刻統一化為平靜。她掐滅煙頭,說:“我明早想去醫院。”

“嗯?你怎麽了?”

“啊……有點不舒服。”提到這裏,傅回舟又很快揭過這一頁,“我的聖誕文案還沒寫完,今晚又要加班。”

暮風那頭像是信號不好,“喂”幾聲後她的聲音重獲平常:“一定這麽着急嗎?反正離聖誕也還有還有好幾天。”

傅回舟蹲在樓道裏,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冷風灌進她的脖頸。她攏了攏衣領,清清嗓子:“十天。得提前把文案準備出來,領導還要看,看了肯定還要推翻重寫好幾次。等真正定稿的時候估計也就要到平安夜了。”

“真複雜。”暮風輕輕笑起來。她的笑聲羽毛尖兒似的拂過傅回舟的耳蝸。傅回舟癢的一震,挂斷電話後還在回憶暮風那陣和杜風眠十成十神似的笑聲。

和暮風認識是在三年前的冬至。

那時傅回舟走過她和杜風眠共同讀的大學門口,暮風像是聖誕老人心愛的小麋鹿,從校門內蹦跳着跑出來,和傅回舟撞了個滿懷。

她有一雙清亮如泉水般充滿生命力的眼睛。

傅回舟對她一見鐘情。

留下電話,約見吃飯,表明心跡……傅回舟用了一年的時間。

兩年前那次聖誕節,傅回舟在家裏恨不能抽了一客廳的煙。

暮風撥開層層缭繞煙霧走到她的面前,自說自話地拿走她指間的香煙說:“你和我在一起,從此以後聖誕節就不會難熬。”

傅回舟重新點燃一根煙,用兩瓣嘴唇夾住,眯着眼睛盯着暮風說:“你知道的,我愛你。”

“我當然知道。”她的篤定中有年輕人獨有的張揚和自信。

這一晚傅回舟還是什麽都沒寫出來。

其實也不準确。

word文檔裏幹巴巴的兩小段五行話透露着出作者的無力和困頓。

傅回舟趴在辦公桌上,一覺也沒睡踏實,夢裏都是暮風的臉。

倪忍冬把她叫醒,她揉着眼睛說今天要請一天假。

倪忍冬憋着笑,冰涼的指尖貼上傅回舟的臉頰,傅回舟一個激靈,對方很快縮回了手:“你快去吧,你看你睡的,臉頰上都是印子。”

清晨的醫院有很多人。

傅回舟拿着挂號單坐在等候區的鐵質椅子上。身邊坐了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

她穿着很厚的大紅色羽絨服,腦袋藏進羽絨服裏。傅回舟看不見她的側臉,只能看到一頭烏黑的頭發,油膩膩的,不知道多少天沒有清洗。

傅回舟不知道她怎麽了,也無心探究。可是目光不由自主的就落到她身上。

她看着她陳舊的紅色羽絨服,衣領袖口都滾了一圈黑油,不知道在哪裏蹭到的,但更像是很久沒有洗過衣服。

冬天的羽絨服最難洗。

傅回舟想起杜風眠以前犯懶,不想跑到家對面的幹洗店幹洗,自己用洗衣機洗羽絨服。最後她把羽絨服晾在陽臺上,拿一個大拍子使勁兒地拍散囤積在羽絨服衣擺底端的羽毛。

她拍的那麽認真,那麽賣力,悶悶的聲響一直回蕩在傅回舟的耳邊。

嘭、嘭、嘭。

那個女孩子轉過頭來,油漬和肮髒包裹之下女孩子的面孔竟然清爽幹淨:柳葉眉,大眼睛,眼睑處是圓弧形的,露出的眼白和深黑色的瞳仁一樣多,看起來溫柔純良。眼睛中間高挺的鼻梁,下方小巧的嘴唇,無一不彰顯這個年輕女孩子的過分美麗。

傅回舟下意識地在心裏替她扼腕:你這麽漂亮,怎麽不注意衛生呢?

女孩子一直怔怔的盯着傅回舟看。

她漂亮的眼睛空洞無神,仿佛能透過傅回舟看到她的身後。

傅回舟汗毛根根豎起,謹慎地回頭去看了一眼,身後只有醫院的鐵質椅子和一根大柱子。

她再回頭的時候,那個女孩子臉上的五官扭曲了一下。

很快的一下,快到傅回舟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因為眨眼之後那個女孩漂亮溫柔的臉還是呆愣愣的。

她只有眼睛,沒有眼神,石膏蠟像般越看越可怕。

傅回舟站起來,換了一個位置離那個漂亮女孩子遠了一點,重新坐下。

“……不是走遠就可以離開我的……”脖頸後面的碎發被陌生馥郁的甜膩氣息吹起來。傅回舟渾身的雞皮疙瘩起于瞬間。

她沒敢回頭,但是身後的人說:“阿舟,回過頭來,看看我……”

傅回舟怎麽可能回頭?

她猛地站起來,大步往醫生的診室走。護士臺前坐着的護士攔住她,問她排隊的號碼。

傅回舟回答的間隙餘光瞥過去,那個女孩還是坐在原來的地方根本沒有動過。

不但如此,她的臉也還是埋在肮髒油膩的羽絨服中一動不動。

傅回舟從她露出的一丁點的臉頰裏看到至少兩個又紅又大的膿包,和剛才的樣貌根本不同。

和護士驅逐她去等待區等叫號同時響起的是傅回舟的心聲:完蛋,我都精神恍惚到出現幻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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