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診斷
診斷
三十五年前,傅回舟出生在寧市。
她出生那年還沒有趕上計劃生育,但她的出生本來就是意外。
她爸媽都是家裏唯一的孩子,從小千嬌萬寵的長大,兩個加起來快要六十歲的人誰也沒玩夠。雖然談了戀愛,但一個天天泡在夜店,一個聲稱在麻将洗牌聲是這世上最美妙的聲音。
誰也沒想到她媽媽會懷孕。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荒謬,但實在是這兩個人的戀愛過于游戲性質,別說他們的朋友們沒有當真,恐怕連他們本人都沒有當真。
但到底是有了孩子,結婚的事情就不得不提上日程。心愛的女兒奉女成婚,對象還是這種正經工作都沒有的不靠譜男人,她外公外婆婚禮當天臉色異常難看,可是為了女兒她們夫妻又不得不扯出笑臉來。
最後在傅回舟爺爺一句随口的話裏,這場婚禮變成鬧劇。外公外婆和爺爺奶奶打成一團,來參加宴會的賓客們口口相傳,一直伴随到傅回舟長大記事,還有人對她指指點點:“看看,看看,這就是那個潑婦生的小潑婦。婚禮當天打她公公婆婆,給他倆撓得滿臉花,啧啧啧。”
“多新鮮吶,自己揣個崽兒結婚,也不嫌丢人,還有臉打人呢。”
傅回舟背着書包從她們面前經過。
每當這時候她都不給這些人任何一點視線,好像多看她們一眼都是對她們的肯定,對自己家庭的污蔑。
盡管她也知道事實如此。
從小到大,傅回舟都在外公外婆家和爺爺奶奶家輾轉。她很少和自己的父母待在一起,她的父母只是領了證的陌生人——從前還是戀人,滿口‘老公’‘寶貝’叫個親熱。自從婚禮之後,戀人變仇人,誰都不想看對方一眼,彼此記恨對方對自己父母不好。
從某種程度上,傅回舟覺得她們還是挺孝順的。
不過父母的‘孝順’,也導致傅回舟的‘無人問津’。
外公外婆一開始不願意見她,總覺得她是毀了她們女兒的罪魁禍首。三歲之前傅回舟都養在爺爺奶奶家。
說是‘養’,其實是‘放’在爺爺奶奶家更準确。爺爺奶奶不怎麽管她,只是讓她活着就行。
傅回舟對自己人生記得最早的一件事,就是她坐在爺爺奶奶家門口的臺階上,餓的一直哭一直哭。然後有一個面善的老奶奶走過來問她哭什麽,她說餓。那老奶奶皺起眉頭來,滿臉的皺紋都擰在一起。
她把她抱回家後,傅回舟才知道這個老奶奶就是她的外婆。
外婆在做了三年的思想工作後,決定來看一看自己寶貝生的孩子。結果沒有想到第一次見面,小小的傅回舟就坐在門口,一邊哭一邊啃衣角。她把傅回舟抱回家後,傅回舟吃了一整只烤雞,當天夜裏就因為吃太多發了高燒。
“如果我爸媽有個什麽兄弟姐妹,我可能還能多輾轉幾家人家。”傅回舟坐在病床上,腰靠着枕頭,腦袋靠着牆。
坐在邊上的暮風是第一次聽傅回舟說這些事情,不禁唏噓:“還好你外婆發現了你。”
“是啊。”傅回舟說,“不過那之後我的日子就好起來,平順起來了。我大多數時間跟着外婆和外公,總是能吃飽飯,去上學的。”
“那你爸媽呢?”
“他們就玩兒他們自己的呗。我有時候見見他們,不過更多的時候是見不到的。但是我也無所謂,從小到大都是這麽過來的,有他們和沒他們一個樣。”
她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一個侄女。
暮風心想。
從剛才她問了那個問題之後,傅回舟就和自己聊起了她的原生家庭。但是聊到現在,暮風也沒有從她的話裏聽到對侄女或者是其他親戚的只言片語。
暮風問:“那你有沒有其他親戚什麽的呢?遠房親戚?你外婆有沒有別的兄弟姐妹?”
“沒有。”傅回舟一口咬定,“我一直跟我外婆生活十多年,如果有這種親戚的話我肯定早就見過了。”
“那你爺爺奶奶那邊呢?”
“應該也沒有。”傅回舟說的有些遲疑,“我爺爺奶奶為了我爸,早和他家那邊的親戚都斷了關系了。”
“那是不是還有親戚呀?”
“他們斷關系的時候,我爸都不認識我媽呢。他們都至少要四十年沒有聯系了,哪兒給我弄一個侄女來?”
說到這裏,傅回舟問:“剛才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你為什麽問我侄女什麽的?”
暮風的舌尖在上牙膛慢慢舔過。她沒有急着回答傅回舟的問題,而是抛出一個新問題:“你的檢查還要做幾項呀?”
傅回舟不明所以,但如實回答:“沒有多少了吧。好像還要做一個腦電波什麽的,我沒太聽懂。”
“嗯。”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暮風答應傅來不告訴傅回舟有關拿東西的事情,她說到做到,将事情簡化成有一個小姑娘來找傅回舟,自稱是傅回舟的侄女。見傅回舟不在,她就走了。
傅回舟聽得一頭霧水:“我從來沒有什麽侄女。她長什麽樣子?”
“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暮風不知道為什麽在這時候含混,“就是人樣兒呗。小姑娘才十歲,能長什麽樣?”
“她長得像我嗎?”
暮風的雙手捧着傅回舟的臉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像,很像。”
“是嗎?”傅回舟對這個侄女産生了一些興趣,“下回她來你讓她等等我,我和她見一見。”
“好啊。”
全部檢查做完是在第二天的中午。
下午傅回舟就得到了自己的檢查報告。報告上的黑色宋體字指出她有焦慮症,存在幻聽幻視的情況。
傅回舟看到診斷結果裏,‘精神分裂症’五個字後面跟着一個問號。
“什麽意思啊,我真得了神經病啊。”
“不,只是存在這種可能性,但并不能确診。”
海雲邊溫柔的話語帶着不容置疑的專業性。傅回舟盯着那五個字,仿佛能看出花兒來。
“不能吧,我家也沒有這種遺傳基因啊。”
說完這句話,傅回舟擡起頭,眼前空蕩蕩的,沒有海雲邊,沒有辦公桌,什麽都沒有。
她孤零零一個人坐在一片白茫茫的地方,站起來四處張望,然而除了白還是白,鋪天蓋地的白色包裹着她。
傅回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知道自己在往什麽方向走。
這樣的白色讓她幾乎得了雪盲症,眼睛幹澀疲憊,根本看不見東西,額上的青筋也過于緊繃,走了很久之後開始不滿得直跳。她再難感知到自己的方向。
傅回舟嘗試着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再睜眼時終于看到第二種顏色。
濃稠的紅色從傅回舟身前十步遠的地方緩慢的流向她的腳邊。
傅回舟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那濃稠的紅像是擁有眼睛和靈魂,在看見傅回舟的動作後加快了它的動作,朝着傅回舟撲過來。
沒有功夫去想它是什麽東西,傅回舟扭頭就跑。
可是那股紅色還是追上她,它攀上她的腳跟,爬上她的小腿,拽倒她。地上湧起更多的紅色,濃稠的,腥臭的,它們拉住傅回舟的身體,牽制她的手腳,捂住傅回舟因驚恐想要大喊和求救的嘴。
“阿舟!”
是杜風眠在叫她。
“阿舟,阿舟!”
不是,是暮風。
“阿舟,你怎麽了!”
紅色的液體幾乎快要把傅回舟吞沒,她沒有辦法回答暮風。
“醫生!醫生!不好了!”
紅色,漫天都是紅色,耀眼的紅色,刺目的紅色,絢麗的紅色。
喜。
紅色通常代表大喜。
結婚用紅色,生日用紅色,新公司開業用紅色……快樂的顏色,喜慶的顏色,吉利的顏色。
喜事太多了,喜事全都堆在傅回舟一個人的身上。
“聽得見我說話嗎?回舟,回舟。”緊急的,但冷靜的,那是海雲邊的聲音。
聽得到,但回答不了。
染在白色上的紅色。
不是,不是喜事。
白色是喪色。
披麻戴孝穿的是白色,靈堂用白色,出殡時打白幡……悲傷的顏色,災禍的顏色,晦氣的顏色。
喜事蓋住了喪事,紅色掩蓋白色,六年前的聖誕節也是這樣的。
杜風眠紅色的血蓋住了被大雪覆蓋的路面,紅色,加白色。
“鎮靜劑,給她打一針鎮靜劑。”海雲邊在下達指令。
其實不用,我覺得我很冷靜。
鎮靜劑有什麽作用?
它能幫助人類緩解抑郁和焦慮的情緒,還不影響大腦的正常活動。說白了,不過是用另外一種顏色蓋住紅色和白色。
第三種顏色出現的很快。
傅回舟想,應該是鎮靜劑的作用。
它帶來黑色,讓她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