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色
白色
從三樓離開,又上三樓。
傅回舟從公司到醫院,去見海雲邊。
她覺得自己最近和‘三’這個數字好像很有緣,上次住院檢查的時候病房也在三樓,三零四。
一面感嘆着一面又想,這該不會是冥冥中的一種暗示,她當了別人的小三?或者她即将被三?
推開海雲邊診室門的時候,傅回舟收起自己滑稽的念頭,正色面對醫生。
海雲邊穿着白大褂,從她的臉上永遠看不出疲憊和倦怠的神色,海醫生總是精神飽滿,總是包容天地。
傅回舟不知道她會不會累,耶稣都被釘在十字架上,海雲邊看起來比耶稣還要神聖,她會被釘到哪裏?
不行,這個想法太惡毒了。
傅回舟摒棄掉剛才的念頭,面對海雲邊詢問她今天感覺如何的問題凝神回答:“我感覺還好。”
“你的聖誕文案進度如何了?”海雲邊眉眼都是笑,很溫和的關心她的進度。
傅回舟嘆了一口氣,下意識地去摸上衣口袋。已經掏出煙的時候她才意識到這裏禁煙,聞了聞尼古丁的味道,傅回舟重新把煙放回盒子裏,“唉,沒有任何進展。我寫不出來。”
“聖誕文案具體是要寫什麽內容呢?”
是從這一刻開始,傅回舟敏銳又奇異的感覺海雲邊和暮風有些相似。
她們總是會在一些理所當然的場景下提出一些奇怪又一陣見血的問題,比如眼下這個。
傅回舟的指尖無意識的點着辦公桌的桌面,卻久久沒有回答。
海雲邊不催,安靜的等待。
時間流逝,海雲邊的辦公室裏竟然沒有鐘表。
傅回舟沒有聽到秒針滴答走動的聲音,她有點兒不适應,有點兒不舒服。她想聽到那個聲音。只有秒針走動,她才會感覺到時間流逝,而不像現在,傅回舟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海雲邊的問題。
“不知道。”最終她選擇了誠實。
舌尖在說‘道’字的時候舔過上颌,不安的感覺更濃了。
海雲邊擺出驚訝的表情。是擺出。傅回舟看見她的眉毛擡了擡,然後眼睛瞪大了一點點,最後嘴巴張開了一點點。她的每一個動作做的都很緩慢,像是特意為了讓傅回舟能看清自己的驚奇而刻意的放慢。
“那你需要問一下同事嗎?”
“實際上。”傅回舟任由不安的感覺在心裏放大,往四肢擴散,“這個文案的事情還是我同事告訴我的。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我在給一個頂流的黑料做公關。”
不安是一股寒流,在傅回舟溫熱的身體裏肆意很容易被發現。
傅回舟覺得自己的胳膊發涼了,緊接着指尖也發涼。
“老實說。”傅回舟不緊不慢地開口,“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麽我一個做公關的,要給聖誕節寫文案,但我就是寫了。”
海雲邊沒有說話,帶着鼓勵的目光看着傅回舟,希望她繼續說下去。
傅回舟如她所願:“之前我不明白為什麽,但反正是工作,交給我了,我就做。但是現在我想,是不是因為我有病了?是不是根本就沒有這個工作,是我自己臆想出來的?”
‘嘭!’
巨響在傅回舟的話落下後陡然響起,傅回舟的腳下發出猛烈地震動。她根本來不及思考,本能讓她從椅子上跳開。
再擡頭的時候,海雲邊不見了。辦公桌、椅子、醫院……都不見了。
她看到了熟悉的白色。
有一句沒有說出口的話現在就來不及說了:“我印象裏……好像曾經有人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三個小時前。
傅回舟面對空蕩蕩的文檔焦頭爛額。
倪忍冬坐在她邊上的工位折騰自己的鼻子。
她今天不貼雙眼皮了,在網上找了一個教程,學習畫高鼻梁。
傅回舟對她手機裏女人抑揚頓挫的解說感到煩躁:“你怎麽不着急啊?”
“啊?”倪忍冬放下手上的陰影刷,“你在跟我說話嗎?”
“對啊。”傅回舟和倪忍冬之間仿佛有一道楚河漢界,一個心力交瘁,一個白胖快樂,“你不用寫聖誕文案的嗎?”
“我不用啊。”對方用理直氣壯的口吻回答,“我一個公關部的,寫什麽聖誕文案啊。”
“我也是公關部的啊。”傅回舟感到莫名其妙,“那為什麽我要寫?”
“對啊,為什麽你要寫?”倪忍冬看傻子似的瞥她一眼。
傅回舟登時感覺胸悶,有點兒喘不上氣了。她的話從牙縫裏擠出來:“不是你讓我寫的嗎?”
“啊?是嗎?”倪忍冬的刷子在自己的鼻梁上掃了幾下,眼睛往上看了很久,“哦……哦對對,是的,是我讓你寫的。”
“那你為啥讓我寫?”要不是傅回舟足夠信任她和倪忍冬的同事情誼,傅回舟肯定認為倪忍冬在故意整她。
倪忍冬對着手機屏幕掃陰影,也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看見自己畫出來的成果,“不是我讓你寫,确實是要寫的。一個文案嘛,你上網随便抄抄不就好了,幹嘛這麽認真。”
對啊,她幹嘛這麽認真。
傅回舟在漫天的白色裏抱着腿坐下了。
到底是第二次看見這樣的場景,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傅回舟很快熟練了流程。
她知道自己肯定是驚恐再度發作,外界的她已經對任何刺激沒有了反應,而海雲邊肯定會再次用上鎮靜劑。
不着急。
傅回舟想,反正已經下班了,大不了就是在醫院裏再住上一晚。
也不知道如果只是過夜的話一晚上會收多少床位費啊。她最近看病真的花了好多錢。
嘆一口氣,傅回舟閉上眼睛。
這種精神類的疾病好像醫保是可以報銷的,如果可以報銷的話就是最好了,但是這樣又會留下痕跡。哪個公司會要一個有精神問題的員工呢……最後還得是她自認倒黴,自掏腰包。
想到這一點,傅回舟又希望自己瘋的徹底一點,把‘精神分裂症?’的問號給去掉。這樣她就直接發瘋,逼領導報銷,拿到報銷款後輕松離職。
……但是現在找工作又不好找。而且她如果留下精神類的疾病檔案,恐怕別的公司也很難要她吧。
傅回舟再度嘆了一口氣。
好難啊,活着好難。
“阿舟。”
不對,不是暮風的聲音。
“阿舟。”
暮風今天沒有來,而且她正在驚恐發作,不應該有別人的聲音出現。
“阿舟。”
是杜風眠。
傅回舟猛地睜開眼睛。
是杜風眠。
她穿着白底粉色格子的針織開衫,脖子上圍着厚厚的白色交叉圍巾,是她死的那天的打扮。
杜風眠看見傅回舟睜開眼睛,開心地笑起來。她的眼睛好亮,比夜裏打開的白熾燈還要亮,幾乎到了刺眼的地步。“阿舟,你醒啦?”
傅回舟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麽,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她。
杜風眠在傅回舟面前跪下,前傾上身,湊到她的肩窩,“阿舟,你怎麽在這裏睡覺呀?”
見鬼了。
傅回舟的腦海裏率先蹦出的就是這三個字。
“阿舟,你怎麽不說話?”杜風眠直起身,下巴往下壓,嘴巴撅起來,眼珠往眼皮上翻着看她,露出大片眼白,是從前生氣時經常會有的表情。
可愛。傅回舟那時覺得她這個表情可愛,現在她變成了鬼,她還是覺得她這個表情可愛。
“你怎麽會在這裏?”傅回舟沒有回答她的話,反而反問了她。
杜風眠的氣馬上就消了。她的腦袋往兩邊轉了轉,“我不知道。一直以來都是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了。”
“一直以來?”傅回舟抓住她話裏的重點。
杜風眠點頭,“對,從六年前開始就是這樣。”說到這裏,杜風眠笑起來,嘴巴咧開,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我知道,你愛我,你忘不了我,所以哪怕我死了,你也總讓我跟着你。”
傅回舟不合時宜地笑了,她的聲音很溫柔,像一朵輕飄飄的雲,她分明想要責怪杜風眠,可說出話來又好像在誇贊她:“地獄笑話。”
“陳述事實,哪裏是地獄笑話。”杜風眠對她的溫柔不買賬,“你為什麽忘不了我呢?我太可愛了嗎?”
“對啊。”傅回舟眼也不眨,“你太可愛了。”
可是杜風眠仍然不買賬。
她笑嘻嘻地用手刮一刮傅回舟的鼻梁,“少來啦。和已經死掉的前女友說這種話不合适哦,你現在的女朋友會生氣的。”
現在出現在傅回舟面前的杜風眠,比她最近幾次見到的杜風眠都要快樂,都要鮮活。
鮮活到如果不是周圍都是怪異的白色,傅回舟會真的認為杜風眠沒有死,她們還在六年前。
“好了,別用這麽深情的眼神看着我。”杜風眠伸手去捂她的眼睛。
眼前黑了,有一股力量自傅回舟的身後襲來,裹住傅回舟的腰背把她往後拽。
這種力量不陌生,也不足夠熟悉。但傅回舟猜到應該是海雲邊再度給她使用了鎮靜劑。
意識的最後,傅回舟聽到杜風眠活力十足的聲音:“跑,阿舟,快跑,你要離開這裏。”
我知道啊,只要海醫生用鎮靜劑,我一定會離開這裏。
傅回舟來不及說了,因為鎮靜劑确實已經開始起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