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手與口紅
手與口紅
六年前,聖誕節。
“這不是風眠!不是風眠!”滿身是血的傅回舟抱着滿身是血的杜風眠。
杜風眠的身體沉甸甸的,還殘存着生的溫熱。傅回舟抱着她,勒得緊緊的,如果杜風眠還活着,一定會費力地大笑,嗔她:“有病呀,勒死我啦。”
可是杜風眠沒有。
她任由傅回舟将自己擁抱在懷裏,無論以什麽樣的姿勢,她都沒有任何意見,也不會再發表任何意見。
有穿白大褂的人湧上來,他們要從傅回舟懷裏奪走杜風眠。
那怎麽可以呢?傅回舟像被激怒的母狼,抱着自己的小狼不斷退縮,不斷躲藏。當人靠近的時候,傅回舟甚至不惜死死咬住那人的手。
最後一劑鎮靜劑,‘母狼’松開了自己的‘小崽’。
她第一次見到海雲邊的時候,也是鎮靜劑的作用剛結束的時候。
“……六年前……”
涼意從傅回舟的心底蔓延,薄荷糖的涼也敵不過這份逐漸遍布全身的冰凍感。
她當先想到的問題不是別的,而是暮風。
“暮風她……可是我和暮風,我們是……”我們是三年前認識的啊。
實在不敢說出這句話,更不敢詢問。
盡管傅回舟認為暮風的長相和她記憶中有出入,但暮風的其他部分和她記憶裏基本是一樣的。傅回舟愛她的可愛,愛她的活潑,也愛她的體貼入微。
不等海雲邊回答,傅回舟就站起來,失魂落魄地說:“我,我想回去找暮風。”
海雲邊沒有攔她。
三零四病房。
恐懼與慌亂促使傅回舟破門而入,暮風坐在她的病床上,傅回舟猛然推門的巨大動靜和狼狽的樣子讓暮風心頭一跳:“怎麽了?”
是,那是暮風。
站在病房門口的傅回舟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她的五官和自己記憶裏的不一樣。記憶中暮風的五官更加稚嫩可愛一些,眼前的暮風五官更加溫柔一些,但是那是暮風。她神情中的擔憂,眉宇間的緊張,都是傅回舟熟悉的樣子。
傅回舟知道暮風緊張的時候嘴角會繃直,現在暮風也是這麽做的。這一切都是傅回舟所熟悉的。
那麽她就确鑿無疑,是真的暮風。
傅回舟往暮風的方向走。她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身體不像是自己的身體,腿也不像是自己的腿,往前邁步時都靠着上半身的力量把自己往前推。
暮風站到地上,伸手去扶傅回舟。
傅回舟拽住她的胳膊,拉她到自己的懷裏。
“怎麽了……”暮風聲音小小的,似乎怕吓到傅回舟。
傅回舟的嘴剛要張開,眼淚先跑出來。她合上嘴,使勁把眼淚往肚子裏咽。喉頭推拒她,要她有情緒盡管表達。傅回舟的意願和喉嚨僵持不下,最終湧起酸澀,引得太陽穴跟着一起發愁。
暮風拍了拍她的後背,安撫的,柔軟的,“你沒事兒吧?”
長舒一口氣,傅回舟和喉頭各退一步,在傅回舟張口時,眼淚蹦出一滴來,聲帶哽咽:“你是……真的嗎?”
“你在說什麽胡話呀,我當然是真的啦。”暮風的語調天真,但又好溫柔,春風融化寒冰似的。
傅回舟的心在暮風的安慰下漸漸平靜下來,剛才那股潮水般的哽咽也慢慢褪去,還她一個安寧。
暮風察覺到擁住自己的人呼吸平穩了,這才追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你知道了什麽?”
“我,我知道了。”傅回舟把頭埋入暮風的肩窩裏,悶悶的出聲,“我知道我這幾年一直都在醫院裏,我根本沒有上班。”
“啊……”暮風發出無意義的喟嘆。
“可是我不明白。”傅回舟用額頭蹭了蹭暮風的肩,“既然我這幾年都在醫院,我們是怎麽認識的?”
暮風伸出一只手按在傅回舟的肩頭。她往後退一步,在兩人之間留出一定的距離。
突如其來的距離帶來不近不遠的一道縫隙,傅回舟的心再度懸到嗓子眼。有什麽念頭從她的腦海裏一下子劃過去了,她想要抓住,可是手伸到半空,不僅沒有抓住想法,也沒有抓住往後退的暮風。
在傅回舟發問之前,暮風先在床邊坐下了,還拍了拍自己身側的位置,示意傅回舟也來坐。她問:“你覺得我們是怎麽認識的?”
傅回舟順從地坐下同時,聽出暮風的言外之意。當然,也不怪暮風有這一番‘言外之意’,畢竟傅回舟從前的認知基本都有錯誤,有此一問也很正常。
因而傅回舟老實的回答:“我路過你的大學,你不小心撞到了我。就是這麽認識的。”
暮風的表情沒有給傅回舟任何的反饋,她淡淡地說:“竟然是這樣啊。”
“我們到底是怎麽認識的?”有偏差,當然有偏差。六年前就住院的人不可能在三年前被一個還在讀大學的女生在大學校門口撞到。
“我們就是在這家醫院認識的。”暮風的嘴巴一張一合,起先的話傅回舟聽的很清晰,可是慢慢不知怎麽了,傅回舟只能看見暮風的嘴巴在動,聲音卻不見了。
“什麽?”傅回舟吃力地讀着暮風的唇語,“你在說什麽?”
暮風深吸一口氣,用最大的聲音幾乎是咆哮出聲:“我在說——”
‘滋——’
暮風後面的話變成刺耳尖銳的雜音,從傅回舟的耳裏紮進她的腦子裏。
任何人在這時候都會選擇捂住耳朵,傅回舟也不例外。
可雜音的穿透性極強,它刺破傅回舟的手掌,直接越入她的腦海。
“阿舟,阿舟。”
傅回舟的身體被拉扯,前後晃動。
“阿舟,你的耳朵流血了!”
雜音突兀的開始,在此刻突兀的停止了。
一道粘稠的液體順着臉頰的弧度往下滑動。傅回舟放下手,手上滿是鮮血。
“我去叫醫生!”暮風按動病房牆上的呼叫鈴。
“這不是風眠——”傅回舟盯着自己雙手上的鮮血。
“沒事,沒事阿舟。”暮風的聲音離得很遠又很近。
“求求你們救救她,她還沒有死——”傅回舟的雙手顫抖着,雜音不在了,可是傅回舟的腦海還是很吵,吵得她頭痛。
“我幫你擦幹淨!”
手上多出一張白色的餐巾紙,暮風的手纖細,修長,她拿着餐巾紙擦拭傅回舟手掌上的鮮血,明晃晃的刺眼的白色的手。
傅回舟想起來了。
醫生來得很快,傅回舟還沒有來得及告訴暮風她想起來的事情就被帶去做檢查。
等到再次回來時,外面的天已經墨黑。
三零四病房仍然亮着燈,暮風在等她。
“你怎麽樣?”
“沒事了。醫生說沒事。”傅回舟匆匆将自己的身體情況一語帶過,她迫不及待的要和暮風分享她重新修正的記憶,“我想起來了,暮風,我想起來我們是怎麽認識的了!”
“嗯?我們是怎麽認識的?”
三年前,百川醫院。
那也是一個冬天。傅回舟百無聊賴地在醫院的走廊上散步,暮風穿着一身黑風衣行色匆匆地拿着一個醫藥箱走向她。傅回舟被她慌忙的樣子吸引,順着她的目光回頭去看,結果兩人相撞,暮風拿着醫藥箱找不到平衡,一下子摔倒在地。
不等傅回舟确認自己和對方有沒有人受傷,暮風先對着她身後的人喊:“我幫你擦幹淨!”
她們身後的人是一個病人,穿着一件藍白豎條紋的病號服和她們一樣坐在地上,周圍有一灘難以言明的紅色液體。
傅回舟皺起眉來,在接受了暮風一系列的關心後眼睜睜地看着暮風去幫那個病人擦拭傷口,塗抹碘伏。
“我們就是這麽認識的。”傅回舟言之鑿鑿,“你剛才說‘我幫你擦幹淨’的時候我一下子想起來了,我們就是這麽認識的。”
暮風的臉上還是沒有什麽神情。她不欣喜,也不恍然,只是平和:“哦,原來我們是這麽認識的。”
“對,我們就是這麽認識的。”傅回舟想起了過往,心裏終于舒暢一些。她順勢撫上暮風胸前的那條莫比烏斯環項鏈,“這條項鏈,是我們确認關系那天我送給你的。”
暮風垂下眼,和她一起看着這條項鏈。
傅回舟的目光順着她的項鏈往上看,暮風今天塗了淺色的口紅,在病房白熾燈的光下泛着淡淡水光,看起來十足誘人。
可是——“你記得戴我送你的項鏈,倒不記得塗我幫你選的口紅?”
“什麽?”
得到對方一個疑惑的目光後,傅回舟意識到自己因為回憶起過往有些過度興奮了。她緩了一緩,說:“前幾天你不是問我選哪個口紅色號好嗎?我記得我給你選的那個顏色,有點濃。”
“哦,哦。”暮風下意識地摸一摸自己的嘴唇,後知後覺的嘆了一口氣,“你說這個。還沒到呢。”
“也不是什麽大事。”傅回舟的心情極好,用額頭輕輕貼一貼暮風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