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黑色

黑色

暮風臉上的表情又像是想要哭哭,又像是想笑。

這樣兩種極端情緒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臉上,令她五官扭曲,肌肉僵硬,縱然是美人,也有一瞬的醜陋。

傅回舟平靜地注視着暮風的臉。

這張臉又開始變得陌生。

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吻過她,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對她說過什麽情話。

暮風胸前那一枚小小的莫比烏斯環,是确定關系那天傅回舟送給她的。可是到底為什麽要送給她,自己的動機是什麽,傅回舟至今都沒有想起來。

海雲邊在一邊張了嘴,剛嘗試說話就被傅回舟打斷。

她掌心朝外舉起,對海雲邊說:“海醫生,能麻煩你不要說話嗎?我想靜一靜。”

海雲邊就真的沒有再說話。她走到門口時看了一眼暮風,暮風的不知所措是被傅回舟解決的。

傅回舟說:“你也出去一下,好不好?”

深灰色的裙擺是暮風出現在傅回舟視線裏最後出現的顏色。

病房的門關上了,傅回舟轉過身去,‘暮風’還躺在地上,臉是不正常的慘白色,真的像一樽雕像。

傅回舟蹲下來,用手指幫‘暮風’整理她淩亂的頭發。

暮風不喜歡自己的頭發亂掉,傅回舟記得。打結的頭發傅回舟幫她解開結,黑發在她的指尖穿梭,傅回舟想起暮風在這間醫院裏從來都沒有穿過白大褂,也沒有戴過護士帽,她應該不是這間醫院的醫生或者護士。

傅回舟扶着‘暮風’坐起來,她的長發垂下來,發尾有些分叉。那是暮風的分叉,她留很長的頭發,但是打理的不是特別仔細,因此發尾時不時會有分叉的地方。從前傅回舟會幫她剪掉那些分叉,教她用什麽牌子的護發素怎麽塗抹。可是現在她的手邊沒有剪刀,只好把那些分叉無視。

“暮風醫生怎麽連頭發都打理不好呢?”傅回舟笑着對坐在自己身前的‘暮風’說。

暮風姓什麽呢?

大家都喊海雲邊‘海醫生’,但是傅回舟從來沒有聽別人喊過暮風的全名。

就連傅回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女朋友姓什麽。

‘凄凄歲暮風,翳翳經日雪’,她不是‘暮醫生’或者‘暮護士’,她只是暮風。

長發整齊又柔順的垂到腰間,傅回舟滿意的點點頭。她松開‘暮風’的頭發,轉過‘暮風’的身體,讓‘暮風’正面對着自己。

剛才松手的時候,‘暮風’跌在地上,衣服也蹭亂了。傅回舟不得不幫忙去把她衣服褶皺的地方重新展平。

她的手經過‘暮風’胸前的莫比烏斯環。

到底是出于什麽樣的心理送給她的項鏈?這個問題再度卷土重來,像是趕不走的無盡夢魇。

溫柔的,體貼的,善解人意的,這是暮風。

傅回舟有許許多多美好的形容詞可以用到暮風的身上,可是她沒有見過暮風撒嬌任性,也沒有見過暮風需要她的樣子。

她和杜風眠不一樣。

墨綠色的毛衣長裙很襯暮風,它包裹出她的漂亮身段,也襯得她很白。

傅回舟把‘暮風’毛衣裙擺裏起的兩個小球摘掉,重新幫她把裙擺裹住小腿。‘暮風’閉着眼睛,不知道能不能聽見傅回舟的問話:“你愛我嗎?”

問完了,傅回舟又笑自己瘋。

她垂下眼去,‘暮風’的厚底靴也髒了,傅回舟打開水龍頭接水,打濕紙巾。紙巾蹭到‘暮風’的靴子上就變成一灘绛紅色的爛泥,可傅回舟執着的用了一張又一張紙替‘暮風’把她的靴子擦幹淨。

不能再想了。

記憶猶如潮水般洶湧而至,觸及傅回舟心裏的時候沖破了她從前建立起的高牆。

‘暮風’的靴子被她擦幹淨了,戴着的莫比烏斯環項鏈被她摘下來了。

傅回舟俯下身,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吻‘暮風’的臉頰。

“再見。”

我沒有辦法繼續需要你了。

傅回舟站起來,膝蓋碎裂般的疼痛讓她倒抽冷氣。

但是比起解決膝蓋的問題,傅回舟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解決。

她關上衛生間的門,連同‘暮風’一起重新鎖到門的後面。

病房外面,海雲邊和暮風沒有走,她們透過病房的長方形玻璃視窗往裏面看,兩人的神情都透露出焦急和緊張。

看見傅回舟從衛生間裏毫發無傷的走出來,兩人的神情又同時放松了一下。

傅回舟打開門,這才發現她們兩人身後還有一個人,是那位戚醫生。

她站在她們兩人的後面,抱着胳膊,神情淡漠的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和她沒有關系。

可她分明逃不掉關系。

傅回舟收回打量她的視線,重新落到暮風的身上:“你是誰?”

傅回舟看到暮風的胸膛猛烈地起伏了一下,很快她失去了呼吸,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而是反問:“你說我是誰?”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不是暮風。”

“你……”

“我們根本沒有在談戀愛吧。”

“我們……”

“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這是我們新來的黎醫生。’

海雲邊的聲音響起來,遙遠的,飄忽的,不知道從哪裏傳過來,傳進傅回舟的耳朵裏。

傅回舟脫口喊道:“黎醫生,你是黎醫生。”

‘暮風’終于脫下了她的‘皮囊’,“是,我是黎月華,是你的顧問醫生。”

想起來了。

傅回舟什麽時候看見過沒有戴眼鏡的海雲邊。

三年前的聖誕節,她在衛生間自殺。那時的海雲邊急匆匆過來,沒有來得及戴眼鏡。她看到半昏迷的傅回舟揉了揉眉心,說:“我給黎月華打電話,讓她過來。”

到底什麽才是真實?什麽才是虛假?

傅回舟的眼淚從黎月華承認她不是暮風的那一刻開始就往下掉。

她不是‘暮風’,她真的不是‘暮風’。

她不是這間醫院的醫生,所以她從來沒有在這裏穿白大褂,也從來沒有人喊‘暮風醫生’。

她不是真的暮風,傅回舟清楚的想起她們第一次見面。

海雲邊的身後跟着她,她帶着微笑向自己打招呼。她說:“你好,我叫黎月華。”

不是暮風。

那條莫比烏斯環,從‘暮風’身上摘下來的莫比烏斯環一直被傅回舟握在手心裏。

可是當傅回舟低頭去看的時候,她的手上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怎麽會有東西呢?從幻想中的人裏摘下的幻想中的物品,本來就只存在于自己的幻想裏。

“……聖誕節。”

傅回舟顫抖着開口,聲調亂得不成樣子,“莫比烏斯環項鏈……兩年前聖誕節我送給你的。那時候我喊你‘暮風’,那是我自己取的名字。你覺得好奇怪,可是你沒有拒絕,你收下它,是因為……那天晚上我抱着你在哭。”

兩年前的聖誕節,沒有暮風撥開層層缭繞煙霧走到她面前,也沒有暮風自說自話拿走她的煙。

黎月華從來沒有說過和她在一起,以後的聖誕節就不會難熬。那是暮風說的,是傅回舟幻想,嫁接到黎月華身上的‘暮風’說的。

傅回舟只是在兩年前自殺,小刀割破手腕,血流了一地的時候黎月華跑進來抱住她。

傅回舟哭着說她看見了杜風眠,杜風眠要帶她一起走。黎月華抱着她說杜風眠才不舍得,杜風眠那麽愛她,不舍得讓她承受死亡的痛楚。

那才是黎月華說的話。

沒有‘暮風’。

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暮風’。

傅回舟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眼淚,她哭到力竭,哭到跪在地上,渾身都發麻。

沒有人去攙扶她,沒有人像兩年前那個聖誕節一樣安慰她擁抱她。

黎月華站在海雲邊的身邊,她拉住了要上前的戚醫生,對着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戚醫生沒有繼續上前,她想起海雲邊書寫的關于傅回舟的檔案:‘患者過分依賴她人,移情能力極強,嚴重幻覺、幻聽、幻視。’

她不能去攙扶傅回舟,不能去安慰傅回舟,也不能去擁抱傅回舟,除非她想成為第二個‘暮風’。

因此她和海雲邊還有黎月華一起在門口安靜的看着,看着傅回舟哭到沙啞,哭到失聲,哭到幾近昏厥。

午夜的鐘聲響起十二下,聖誕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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