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一個月後。
陰沉的天飄起綿薄的雨,歪七扭八地往行人的傘下鑽。
黑衣、黑傘、臂上一片白,每個人統一着裝,面上挂着或多或少、摻雜着演技的悲傷,沉默地往來、上香、拜別。
鹿希然是鹿家的唯一血脈,也是傅停川的未婚妻。
這場告別儀式如此盛大:商業大牛、上流名媛,一個個連經濟時報都難捕捉的身影紛紛出現在此。
卻又如此荒唐,作為父親的鹿巍不在場,與鹿希然相關的朋友、同學一個未來,更甚至,連鹿希然本人也并不在場——告別儀式只有一張鹿希然燦爛的黑白照,遺體早在車禍後沒多久便火化。
這是一場告別儀式,卻仿佛只是為了傅停川的紀念而舉辦,和任何人、包括鹿希然都沒有關系。
傅停川拖着半好的身體,站在鹿希然遺照一側,靜默地接受每一位來賓的拜禮。
誰也不知道,這張憔悴卻難掩俊美的臉龐下,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微型耳麥傳來各方的彙報,沒有任何一個可疑人物,竹鹿并沒有出現。
別在身後的雙手捏緊成拳,傅停川冷笑一聲。
對面正在勸傅停川節哀的中年男子一愣,忍不住掏出兜裏的錦帕擦拭冷汗:“傅先生,醫院那邊都已經安排好了,時間定下了嗎?”
他是傅家的私人醫生,也是傅家私人醫院的一位在職醫生,賺了大輩子安穩錢的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做這樣的事……院長怎麽就偏偏挑這種時候出差呢,唉。
這話一說出口,這醫生就後悔了。
傅停川冷冷地看向他,大有“老板自有安排,他一個小喽啰插什麽嘴”的滅口架勢。
醫生冷汗直流,錦帕繞着臉擦了一圈又一圈,雙腿像是凍住了一般、拔都拔不起來,這會兒直愣愣地傻站在傅停川面前,任誰都看出有問題了。
“滾!”傅停川沒見過這麽蠢的人。
身後的張叔立刻過來扶住醫生,假意勸離,實則在對方耳邊輕聲警告,連忙把人帶出去。
等把人送上車,張叔看着對方一臉煞白的臉,嘆了口氣,好心勸道:“你只需管好醫院的事情,其他的,傅先生自有安排,你無需多問——尤其是今天的日子,你更應該好好守在醫院。”
“是是,張助說的在理,我這就回去。”醫生道過謝,一腳油門跑也似的溜了。
張叔搖了搖頭,要不是需要院長去國外打點,這件事根本輪不到這位醫術高明、情商硬傷的醫生來處理,但好在……這件事也用不着太過小心,畢竟不會有人想得到。
張叔回頭。
傅停川冷漠地站在遺照前,連戲也不做了。
任何人過去想安慰兩句都被無視,基本的禮儀也全抛諸腦後。
他就那樣死死地盯着照片上的人——像是透着那張臉在看另一個人。
當年即便是向想要害死自己的親生父親,傅停川都未如此失态。
現如今,不過是弄丢了一個人罷了。
張叔看向自家少爺根本藏不住的怒意,深深嘆了口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竹鹿出現,還是希望竹鹿索性一走了之。
但他知道,他們家少爺,如果抓不到竹鹿,怕是會瘋掉。
*
私人醫院。
“你好,我來辦理入院。”謝忱拉了拉帽檐,将入院材料遞給前臺的護士。
“好的,請稍等。”護士簡單翻閱材料後,悄無聲息地撥了一個消息出去,随後将病房鑰匙遞給對面的人,“前面左拐電梯上3樓即可,主治醫師大概2點會過來。”
“好,謝謝。”謝忱接過鑰匙,走到候診區,推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她裹着厚軟的圍巾,頭上戴着一頂毛絨帽,瓜子小臉被墨鏡和圍上口鼻的圍巾遮住,将臉和身子都裹得嚴嚴實實。
謝忱将入院材料遞過去,病房306——正巧是之前鹿希然所在的307病房對面。
女人收下材料、将其擱在腿上,朝謝忱點了點頭,謝忱這才推着她進入電梯。
這一切都是竹鹿提前準備好的,她并沒有去參加鹿希然的葬禮,也并沒有去醫院看看重傷的傅停川——因為她太了解傅停川了。
傅停川帶竹鹿回去的那一天,竹鹿就知道,傅停川背後培養的勢力不容小觑。
其實她一直都很好奇,富家子弟在意自己的安全可以理解,但像傅停川這樣過分在意到培養出一個行業帝國的程度,是真的有點誇張。
不過現在倒是明了了。
幼年那場綁架案,那個同樣被綁來的冷臉小男孩、不吃不喝只會冷漠地說同一句話——“是他的父親要他死”——的小男孩,一直活在懷疑裏、從小就學會背叛。
所以傅停川和鹿希然同時發生車禍,有且只可能是傅停川自己的手筆。
可那麽多年的愛,真的假的,傅停川真的分得清嗎?
竹鹿猜,傅停川分不清的,連她這個旁觀者都分不清,當事人又怎麽看得透。
所以鹿希然不會死。
謝忱推着輪椅上的人抵達三樓,原先鹿希然的病房外會安排保镖看守,整個三樓時不時也有安保人員和醫護人員的來回巡邏。
如今三樓一派寧靜,空曠的走廊只有明亮的燈光。
謝忱瞥了眼307病房,若無其事地推着輪椅走到306病房門口。
很順利,沒有人出現——一如竹鹿所料。
于是謝忱也按照竹鹿計劃的,分頭行事。
咔噠——
307的病房輕易被打開,仿佛根本不在意是不是有人進來,和之前嚴防死守的堅固形成鮮明反差。
謝忱環顧一圈,病房裏沒有任何生活的痕跡,明顯已經空了很久。
于是謝忱離開,多走了兩步,沒想到這次的門依舊沒有上鎖。
他再次推開一扇門——309,鹿希然原來病房的隔壁。
病床上的人猛地驚醒,看着陌生的不速之客——是新聞報道裏,本該死去的鹿希然。
“啧。”謝忱快速進入屋內,反手将門鎖上。
他沒想竹鹿猜得那麽準——鹿希然不在原來的病房,就在隔壁或者對面,這哪裏是真的要藏人,根本就是在請君入甕。
謝忱不情不願地走到鹿希然面前,拿出手機。
他一方面因為竹鹿的準确預測感到高興,一方面又因為竹鹿對傅停川的了解覺得不爽——是一種很微妙的詭異心情。
“受人之托,過來看你一眼,給你送上一句忠告。”
謝忱點開手機,播放其中一個由竹鹿親自錄制的視頻——
“第一次自拍、錄視頻還有點不好意思。”竹鹿晃悠悠地拿着手機,自拍入鏡,“咦,我好像沒聚焦,我成馬賽克了……謝老板,我重新拍,這條删掉!”
“啊……”謝忱連忙退掉視頻,這是本該删除待在30天銷毀倒計時回收站的視頻,被謝忱還原了,“咳咳,稍等,是這個。”
他重新點開一段視頻。
這次竹鹿的鏡頭很清晰,她看着手機前的人,揮手打了個招呼:“嗨,希然小姐,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見你,我想……傅停川是想用這種方式騙我出現吧?”
與此同時,306病房突然闖進人來。
“你們幹什麽!?”輪椅上的女人叫出了聲,“我是來看病的!醫生呢?你們又是誰!怎麽可以随便闖入病人的房間!這家醫院不是號稱全球隐秘性最強的嘛?!果然都是噱頭吧!我要揭露你們的真面目!”
來人卻不和她廢話,沖過去一把掀開女人的圍巾——
那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不是竹鹿,也不是和咖啡店老板有關系的周邊女性。
保镖當即愣住,随後丢下圍巾、低聲朝電話那頭交代道:“不是她。”像是怕被對方聽見、又怕對方聽不見似的。
張叔挂掉外放的手機,默默跟在傅停川身後。
傅停川在接到消息的瞬間,難得地展露笑顏,當即安排直升機飛了過來。
可……眼下這電話一聽,傅停川身上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那股迫人氣勢再度燃起。
傅停川快步進入電梯,張叔緊跟其後。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四方盒子裏的低氣壓快要爆炸。
張叔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喘。
傅停川突然開口:“她猜到了我所有的安排,我卻猜不到她的鐵石心腸。她甚至寧願相信一個認識沒幾天的咖啡店老板,也不願意再見我一面。”
傅停川冷笑地看向電梯反光鏡裏的自己。
常年僞裝的好涵養,讓如今愠怒的自己都顯得如此陌生。
這些年,他所有負面的情緒好像都分給了竹鹿;算上幼年那一次,她見過他所有的不堪。
換做傅家那些渣滓,她早該死了千萬次了——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放過她。
傅停川捏緊拳頭,冷笑道:“在她眼裏,我就如此不值一提?”
張叔的腦袋更低了幾分,背脊已經被冷汗浸濕:“少爺,竹鹿絕對不是這個意思,她……”
張叔接觸竹鹿的次數遠不及傅停川,但此時此刻,他卻看得比傅停川更加清楚。
以前那個會對傅停川有期待的竹鹿早就不在了,如今的竹鹿怕是根本就不在意。
只是這話……張叔可不敢說。
傅停川卻并不是真的要找張叔要什麽答案。
現如今,所有關于竹鹿的結,就只有竹鹿能解。
“既然我和鹿希然都騙不到她現身,那我倒要看看……那個咖啡店的老板,是不是也一樣。”
電梯門開,傅停川扯開袖扣,目光陰冷地朝309病房走去。
張叔冷汗直流,他們少爺的水平張叔是知道的,看這架勢,傅停川怕是要把人往死裏揍,倒不是擔心後邊怎麽處理,怕的就是竹鹿真知道了,她和少爺的關系更加難挽回了。
“少爺,你冷靜一點……”張叔頭疼啊,他現在是真不知道,他們少爺到底是想和竹鹿修複關系,還是只要把人扣押在身邊、就算囚禁一輩子也好。
此時此刻,病房外早圍了一圈。
保镖們見到傅停川出現,紛紛讓開一條路。
門口的保镖正欲轉身替傅停川開門,結果傅停川已經一腳把門踹開……
保镖強捂住發麻的手,不敢吱聲、連連後退到一米開外。
傅停川徑直走進屋內,卻在聽到竹鹿聲音的瞬間,一步愣在門口。
手機視頻裏,竹鹿的聲音緩緩響起:“知道‘鹿希然’為什麽必須死嗎?因為傅停川真正的救命恩人無名無姓活了小半輩子,而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享受着她帶來的所有榮譽。傅停川是想逼我現身,也确實……是在為我鳴不平。”
竹鹿的聲音清冷,不夾雜一絲情緒,只是淡淡地在闡述事實:“我想,至少接下來的7年,你的性命無憂,只不過再無法以‘鹿希然’的身份活着罷了。希然小姐,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再把時間浪費在傅停川身上了,他不會再愛你,再留在他身邊就只剩下折磨。”
竹鹿言盡于此,其他的選擇,只能留給鹿希然自己。
“至于停川少爺,我其實沒什麽想和他說的……”
傅停川一個健步沖進來,奪過謝忱的手機:“竹鹿!”
這才發現……這只是一個提前錄制好的視頻,并不是實時通話。
手機鏡頭裏,竹鹿臉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是從未在傅停川面前出現過的惬意姿态。
“真要說些什麽的話,大概就是……今天來醫院的除了謝老板,還有一位記者朋友。”竹鹿笑得狡黠,“停川少爺,希望你看在我是你曾經的救命恩人份上,別對謝老板做些什麽,不然的話,就替我向謝老板道聲歉,那位一起過來的記者朋友,怕是會爆很多料了。”
“呵呵呵。”視頻戛然而止,傅停川緊繃的臉反照其上,他雙眼通紅,捏着手機的雙手爆出青筋,面上的笑都沾了幾分癫“竹鹿……你可真是、真是太了解我了!”
她知道他會顧及傅氏的聲譽,将一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她是不是也知道,沒見到她,他會瘋得想要毀掉一切,即便是他一手建立起來的傅氏。
傅停川擡臂重甩——本該落地盡碎的手機卻被謝忱搶先一步救下。
“喂,別人的手機別說砸就砸啊。”謝忱不滿地回怼。
傅停川通紅的雙眼裏滿是殺意,怒瞪着近在咫尺的謝忱。
并不害怕所謂的爆料,可傅停川捏緊拳頭,極盡隐忍地克制自己的手。
他嫉妒謝忱——嫉妒他面前的竹鹿是那樣的輕松惬意;
他厭惡謝忱——厭惡他得到了他失去的、屬于竹鹿的信任;
他想殺了謝忱。
傅停川雙手揪住謝忱的衣領,将人控在自己面前:“你該慶幸,竹鹿說要保下你,不然今天不會就這樣結束——來人,把他抓起來!”
他不會對謝忱做什麽,他會把人好好控制在酒店裏,好吃好喝地供着,直到竹鹿願意出現。
面對近在咫尺、氣勢迫人的傅停川,謝忱卻只用一個輕笑輕松應對。
他不怕傅停川,也不在乎他的惱怒——更甚至,看到這樣的傅停川,謝忱心裏隐隐有一種爽感。
謝忱三兩下卸掉傅停川的力道——用竹鹿教的手法——轉身跨步快速閃現到窗前:“傅停川,你欠竹鹿的恩情,請你親自償還給她,不要代償、我不需要。”
在保镖沖進屋來前,謝忱從容一笑,一如當時從窗口躍出的竹鹿,縱身從窗口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