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冷意

第048章 冷意

黃昏将整片森林染成了金色。

公爵站在樹下, 等待着船舶靠岸。

馬修略有點驚訝,但想起上次也是公爵出來找的鐘明,雖然覺得有點怪, 但沒有多想:“公爵大人竟然來了,我們劃快一點。”

他對公爵還是很尊重的。

然而另一邊,馮唐看着對岸,仿佛沒聽到他的話, 握着船槳不動。馬修皺眉, 疑惑道:“馮?”

馮唐猛地回過神,轉過視線, 看向鐘明。

鐘明剛剛還在生悶氣,在看到湖畔的伫立的身影後,很明顯地一愣。馮唐盯着他的臉,視野中鐘明的微表情被無限放大,他看到青年抿住嘴角, 濃密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顫動, 接着垂下了眼簾。

馮唐看見他眼尾的一抹薄紅。

他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握着船槳的雙手曝出青筋。

馬修不經意間看到了他的神情,吓了一跳, 眉頭緊緊皺起,心想這祖宗又在發什麽瘋?

雖然馮唐以前也挺瘋的(特別是面對玩家的時候),但也沒有現在這麽喜怒無常。

鐘明不受外界幹擾,自顧自地把臉埋在圍巾裏。

過了好一會兒, 馮唐的手才緩緩松開,再次開始劃船。

小舟緩慢地靠近湖畔。

随着距離的拉近,男人的面孔逐漸變得清晰。他表情柔和, 唇角牽出一點笑紋,雖然微笑的弧度不大, 黑色的眼睛裏卻盛滿了笑意。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心情很好。

Advertisement

水波在湖面上劃開,船只的尖頭碰到鋪滿落葉的湖畔,小船停了下來。

馬修率先下船,朝男人颔首:“公爵大人。”

“嗯。” 公爵淡淡道:“今天麻煩你了。”

馬修退到一邊。看着公爵上前幾步,朝正往船下走的鐘明伸出手。

他不是伸出一只手,而是兩條手臂都伸出去,手掌向上。

姿勢有點像是對小朋友說’沒關系,跳下來我接住你’的家長。

鐘明見狀,略微一頓。看了公爵一眼。

接着,馬修看見他緩緩伸雙手,放在了男人攤開的手心上。公爵立刻握住他的手,将鐘明牽下船。

鐘明的腳踩在厚厚的枯樹葉上,發出一點清脆的窸窣聲,

“玩得開心嗎?”

公爵微笑着,握住他的手,略微俯身,帶着薄繭的手掌将他的手指完全包裹住,他溫柔地問:“怎麽手這麽涼?冷不冷?”

鐘明看着男人側頰微微陷下的酒窩,恍惚了一瞬。內心的某一處突然微微一動。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期待有這樣一個人在門口等待着他回家,從遠處就開始一連聲叫他的名字。看到他臉上便浮現微笑。

鐘明察覺到自己的動搖,抿了抿唇:“……我不冷。”

“是嗎。”

公爵道,卻依舊握着他的手。

馬修看着兩人,見片刻後,公爵松開了鐘明的手,後者立刻将手背到了身後。公爵看見他的動作,笑了笑,右頰上的酒窩完全顯現了起來。

馬修感到一絲怪異。他好像漏掉了什麽東西。

然而,還沒等他捕捉到那一閃而過的靈感,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他循聲望去,發現馮唐将船槳摔在地上,神情怒不可遏。突然大步朝公爵的方向走去:“你他媽——”

馬修震驚地看着馮唐停在離公爵兩步遠的地方,他全身的肌肉繃緊,像只被激怒的野獸,看了驚訝的鐘明一眼,接着視線回到公爵臉上,像是忍耐到了極點,從牙關裏擠出幾個字:

“你跟他,嗯?”

公爵臉上的笑容淡下來。他甚至沒有正眼看馮唐,而是低下頭,從兜裏掏出了一副手套。

馮唐見他将那副柔軟的毛織手套戴在鐘明手上,在極度的憤怒下,臉頰克制不住地抽動了一下。他盯着公爵的側臉,一字一句道:

“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約定過什麽?”

公爵将兩只手套都給鐘明戴好,才擡起頭,看向馮唐:

“什麽?”

馮唐看着公爵平靜到不露絲毫破綻的臉,瞪大了眼睛,被氣得想發笑:

“我靠。” 他擡起手扶住額角:“你他的不要臉是吧。”

鐘明聽着他粗魯的用詞,皺起眉頭。不知道馮唐怎麽又突然發瘋。

接着,公爵轉過身,擋住了他的視線。鐘明聽到男人平靜的聲音:“要發瘋到別的地方去發。”

公爵背對着他。鐘明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見馮唐神情一滞,周身的氣氛驟然從氣憤變為警惕,他寬闊的肩膀略微內扣,整個身體前傾,像是野獸面對比自己強大許多倍的敵人時擺出的防禦姿勢。

公爵卻依舊挺拔地站着,甚至聲音裏都聽不出什麽憤怒的成分:“如果你記得約定,就該知道不在他面前亂說話。”

他語氣淡然。鐘明腦中卻下意識地接上了什麽『要不就拔了你的舌頭』等類似的影視劇臺詞。

聞言,馮唐一頓,接着看向鐘明。

鐘明由此确認了,公爵話裏的’他’指的是自己。

有什麽話不能在他面前說?不管是什麽話,馮唐顯然把他們咽了回去。他直起身,濃眉壓着眼睛,神情依舊充滿敵意。但公爵似乎無意再跟他對話,他轉過身,擡手輕輕攏住鐘明的肩:

“走吧。”

鐘明被他帶着,轉過身。依舊感覺身後馮唐強烈的視線粘在自己背上。

他們轉身走入森林,将馬修與馮唐扔在腦後。

季節進入深秋,森林裏樹從濃郁的綠色掉成了枯枝,黑色的土壤上鋪滿了枯葉。踩在上面輕飄飄的,鐘明聽見腳下傳來枯葉被踩成碎片的窸窣聲。

鐘明擡起頭,看向公爵重新柔和下來的側臉。

“……我們要去哪?”

公爵回過頭,朝他笑了笑,自然地說:“回家。”

鐘明愣了愣,接着小聲道:“為什麽不從之前的路回去。”

“稍微繞遠一點。” 公爵道:“我知道一條風景更好的路。”

鐘明覺得男人有故意的成分。他在心中衡量了一下,想起馮唐憤怒的臉,最終天平還是傾向了公爵。

買的東西全都在馬修那,鐘明身上沒有負重,散一下步也不是不行。

于是他沒有反駁,默默地跟在公爵身後小半步的位置。

濃郁的黃昏在他們身後緩緩降落。

眼前的一切都被染成了略深的橙紅色。色彩是暖的,氣溫卻很冷,鐘明擡頭,看向天際邊黃昏照在山脈頂端終年不化的積雪上,感覺快要下雪了。

身邊,公爵向他伸出手,這是示意他牽住的意思。

鐘明抿了抿唇,沒理他。

公爵等了一會兒,沒感覺到輕軟的觸感,轉過頭看向他:“怎麽了?”

鐘明擡起眼,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道:“為什麽不給我工資?”

公爵還以為他要問剛剛自己和馮唐的争執,結結實實地愣住了。停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鐘明在說什麽。

鐘明斂下眼,睫毛顫了顫:“你不給我工資……出去玩連買東西的錢都沒有。”

公爵徹徹底底的僵住。濃密的睫毛斂下,遮住半邊漆黑的瞳孔,其中倒映出鐘明略微低垂的臉,那張始終平靜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近似無措的表情。

老古董公爵不知道怎麽形容現在自己的心情。

拿更現代的話來說——就是晚上夢到都得爬起來抽自己兩耳光。

鐘明低着頭,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什麽東西正在急切的湧動着。他垂下眼,發現地面上出現了觸角長條形狀的陰影。

片刻後,一個白色的小布袋子被放在了他的手心上。

鐘明擡起眼,看了眼布袋,略微頓了頓,接着擡起手,将布袋口的繩子抽開。

金色的光照在鐘明的眼睑上。他定眼一看,發現布袋裏是數十個圓形金幣,中間刻着一只怒發沖冠的獅頭,下方環繞着玫瑰的荊棘。看不出是什麽年代的金幣,但顯然已經不再流通了。

但金是貨真價實的。沉甸甸地墜在他手心。

“對不起。” 公爵略微低沉的聲音傳來:“我現在身上只有這個。”

鐘明眉尾一跳。心裏估算了一下這些金子得值多少錢。按照市價一個金镯子就要一兩萬,這些金幣每個都那麽大,有這麽多——

“咳。”鐘明輕咳了一聲,将小布袋的口紮好,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裏。低頭道:“沒關系。”

公爵垂眼看着他,還是有點內疚,握了握右手,腦中浮現起被他丢在漫長記憶角落的信息。他有一些寶石,還有一些家族傳下來的名貴首飾。其中有一條藍寶石項鏈,應該被他放在了書房中的某處。

公爵想了許多,唯獨沒想到紙幣。當然這也不能怪他,畢竟他已經許多年沒有使用貨幣的需求、

鐘明卻已經被哄好了。

雖然記不太清楚,但是鐘明感覺靠自己以前的大學學歷出來工作是掙不到這麽多金子的。

他斂下神情,心中陽光明媚,主動牽住了男人垂在身邊的手。

”走吧。”

公爵驟然感到手上柔軟的觸感,驟然回過神,見鐘明神情柔和,朝他的方向靠了靠。

再進一點就像是依偎在他身邊了。

公爵微微一頓。突然間明白了什麽。

好像找到的另一個哄人開心的方法。

兩人一直在湖畔閑逛,直到黃昏從橙紅變成淺淡的粉色,後來帶上點紫,到了最後變成深沉的黑色。鐘明走到一半逛累了,被公爵帶着坐在了一座小山坡上,他所言不虛,從那座不高的山坡看去,正好能從兩顆樹木之間看到遠處雪山倒映在湖面上。景色美得如同那些從國外寄回來的明信片。

随着天色逐漸變得暗淡,鐘明生出睡意。

他手臂環抱着自己的膝蓋,鼻間是晚風中冰雪淩冽的氣息,他看着天際邊的繁星,眼皮逐漸變得沉重。後來,他似乎好像還靠在了公爵的肩膀上。

鐘明不解的最終他是怎麽回到大宅的。又是怎麽回到自己的房間的。

等他再次醒來,時間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這次,鐘明對身上的睡衣适應良好,已經學會不去想到底是誰換的衣服這件事。

不知是不是因為前一天走了很多路的關系,這晚鐘明睡得尤其好。一個夢也沒做,直接整覺睡到第二天天明。

第二天醒來,他整個人神清氣爽。前一天的疲勞似乎都一掃而空。

鐘明輕輕吸了口氣,下床跑到衣櫃前,把被他藏在衣櫃最深處的小布袋拿出來,又把裏面的金幣數了一遍。

美滋滋。

鐘明彎了彎眼睛,起身伸了個懶腰,穿上衣服,看了眼時間發現還早,準備出去散散步。

因為上次在倉庫那邊撞倒了沈為年等人,鐘明換了條路散步,從大宅東側的出口出去,朝雪山的方向走去。鐘明是個喜歡低頭走路的人,他看着腳下深棕色的土路,明顯感覺土壤的觸感比之前堅硬,像是水分都被冷風吹幹了。

氣溫好像比前一天又低了些。

鐘明将雙手揣在兜裏,沿着小路靜靜地走着。

然而,就在他穿過樹林時,一個黑影突然出現在了視野中。

鐘明猛地停止腳步。看着不遠處的兩只腳,驟然愣住。

接着,他順着那兩只穿着球鞋的腳向上看。

四具屍體背對着他,整齊排列着,挂在了樹枝上。

他們脖子上套着麻繩,另一端系在樹枝上,四肢低垂,随着冷風輕輕晃動,如同旁邊欲掉未掉的枯葉。

鐘明的瞳孔猛地縮緊。

他看着樹上晃蕩的屍體,他們還穿着校服,背後寫着某體育學院的名字。

昨天沈為年放出話,今天這些玩家就已經死了。屍體還被挂在了這麽顯眼的地方。像是洩憤,又像是某種示威。

鐘明的額角泌出些許冷汗,久久不能回神。

然而,就在這時,他的視野中突然捕捉到了一個身影。

鐘明随着挂着屍體的枝丫移過視線,發現一個人正抱住那顆樹粗壯的樹幹,看起來正在試圖向上爬。但他似乎并不擅長爬樹,動作十分笨拙,每次爬上去一段就會立刻踩滑掉下來。而且,他似乎受了傷,右手挽到手肘處的衣袖下露出被繃帶包裹的小臂。

動作間,鐘明看見了他潔白的側臉。

是那個韓國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