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一進入槐村的範圍,還沒見到人煙時,就能明顯感覺到氣氛不太一樣。
聞師舟回頭看了眼,身後是他們來時的路,現在是正午,幾步之外仍然亮得晃眼,短短一步之遙,日光卻像是被生生切斷,半點都照不進來。
四周高大粗壯的槐樹緊緊的挨着,樹冠将頭頂遮得密不透風,一棵棵細長的槐樹直挺挺地站立着,讓人險些以為幢幢人影在黑暗中靜立。
一股說不上來的潮濕又腐爛的味道從鼻腔灌進肺裏,像是在身體裏灌了一大口冰水。
“槐村是做死人生意的,村裏講究多,你等下跟着我,別亂看,也別亂說話。”進村前,姜偃提前提醒了一句。
“你好像對這裏很了解,這地方看着不像是太玄宗首徒會來的地方。”
不如說,姜偃似乎了解很多,以他的身份不可能會知道的事。
姜偃玩笑似的說:“你不是覺得我是你曾經哪個朋友的轉世,就不能是你那個朋友來過這,所以我也知道?”
聞師舟搖搖頭:“他身體不好,一直和我在一起,從未遠行。我曾答應過他,等我攢夠錢給他買來洗髓丹,等他服下身體好了,就帶他去看這個世界。”
可惜,後來他有了用不完的洗髓丹,卻再也沒有那個需要洗髓丹的病秧子了。
後半句不需要說明,姜偃也知道這樣的句式,通常就是沒等看成世界,人就死了。
他沒有那麽多窺探欲,非要把人家的傷心事挖個鮮血淋漓來找樂子。
遂轉移話題到自己身上:“那這樣,你還覺得我是你那個故人?無論是你的事,還是槐村的事,就不能是我師尊......是聶如稷透露給我的?或者我有法寶,能窺世間事。太玄宗傳承已有千年,有點厲害寶貝,也很正常吧。”
聞師舟卻道:“你确實多了不少我不知道的秘密,但不論如何,我不會認錯人的,你就是你。”他停頓了一下:“何況,以聶如稷的控制欲,他不可能主動提起以前的事,也不會将這種可能讓你脫離他的掌控的法寶交給你。”
知道得越多,就越難控制。
“你在太玄宗能聽見的每句話,都只會是聶如稷想讓你聽見的。而幾百年前的過往,還有他之外的世界的樣子,都不會是他想讓你知道的。”
聞師舟被關在聞家時就從聞家家仆口中聽說過姜偃,能被養成那種不知世事,帶着點正直,規矩到有些天真的性子,說聶如稷不是故意的,聞師舟是一點都不信。
這樣的人放在一群修道者裏,就是被生吞活剝的命。
說什麽仙尊寵溺自己的大弟子,實際上,誰又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把人養廢的?
把姜偃養得離開聶如稷就活不下去,一生都活在他搭建的虛假的幻夢裏,在他的身邊,無知又快樂的度過一生。
怎麽想,都是聶如稷那混蛋幹得出來的事。
“就連你在在太玄宗之外一路所經歷的艱險,又焉知不是聶如稷為了讓你嘗嘗離開他的苦頭,故意這麽做的?”聞師舟輕描淡寫的說:“往後你要是不想再受苦,就只能乖乖待在他身邊,一步都不敢離開,連看不見他的身影都會焦慮。”
他嘲弄地笑着:“就像馴養寵物那樣。”
姜偃發現聞師舟眼裏的聶如稷,和他認識的那個很不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魔修對正道之人特有的誤解。
他怎麽都沒法把聽起來這麽極端的控制欲,和聶如稷那樣淡漠的人聯系到一起。
就算他心有疑惑,以他現在薛霧酒舔狗的身份也不好多說什麽。按理說,他就該跟聞師舟一起黑聶如稷才對。
穿過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槐樹林,就是被密密麻麻的槐樹包圍的村子。
村子就是普通的村子,不同的,只有每家每戶的門口都放着的朱瓦黑牆的小房子,由紙紮成,紙房子的門口站着個只到小腿高的紙人。
屋檐下挂着大大的【奠】字。
姜偃一進村,就徑直走到街邊站着的一個小老頭面前,“錢老板最近在家嗎?想找他打口棺材,要新木的。”
槐村附近有座湖,村裏普通的棺材鋪打的棺材,都是用的槐木。而姜偃想要的那種能讓屍體永遠不腐的,用的卻是那座湖邊長的一種樹。
一般的木頭要長上幾十年,而那座湖不知道有什麽魔力,樹被砍了之後,幾個月就能長到一般的樹幾十年那麽高,村裏的人為了打棺材,像割韭菜一樣一茬茬的砍樹。
誰也不知道這樹是什麽品種,因為每次砍了樹,路上村民看見都會随口問一句“是不是砍了新的”,時間長了,村裏人叫順嘴了,就管它新木。
錢老板是打新木棺材的人裏,手藝最好的那個。
小老頭一聽他提錢老板,就知道這是熟客。他頭也不擡的說:“老錢在家呢,前兒個才去水邊砍了新木,不過最近客多,你要的那種棺材漲價了,錢不夠去了也是白跑,路邊随便進一家,打的棺材都保你屍體十年不腐。十年後,且塵歸塵,土歸土,活人不要戀着死人不放手。”
姜偃:“我知道。”
聽他這麽說,就知道他這是沒把他的話往心裏去。
小老頭也不多勸,擡手指了下方向:“唉,這一個個的,都魔怔了......那你就去吧,只是最近趕上村裏回魂日,你怕是得多等幾天喽。村裏頭忙啊。”
姜偃:“不礙事。不過,能問下回魂日是什麽嗎?”
小老頭:“村裏頭的一個慶典,專給死人辦的。”
他深有感觸道:“這世界是活人的世界,人一旦死了,生命就固定在了那一刻,就只能眼睜睜看着曾經同行的至親至愛,漸漸将他們抛棄在過去,看着其他人走向未來,自己孤獨地留在過往的歲月裏。
我們做死人生意難免冒犯,為了安撫亡者,每年村裏都會專門空出一天,将屬于活人的世界讓給死人,村裏人會裝作死去的親人還活着那樣過上一天,也就是回魂日。”
“将活人的世界讓給死人......”姜偃喃喃着重複。
背後忽然竄上一股寒意。
他想到了一百年後。短短一百年,世界就從活人的世界變成了死人的世界。簡直就像是小老頭的話的應照。
“你們是村外來的,到時候就提前備好吃的,不要出門就好了,尤其是晚上。”小老頭這時擡頭看了他一眼,忽然盯着姜偃臉上的黑色紋路臉色大變。
“快走快走,槐村不做你的生意!”
小老頭交集地推搡着姜偃,拎起掃帚兇神惡煞的驅趕他們。
被趕出村,還被惡狠狠地唾了口,警告不許再來。
姜偃尴尬的看着聞師舟,摸了摸自己的臉,“我忘了臉的事了,應該提前遮一遮的。你給我的面紗掉在太玄宗了,不好意思啊。”
聞師舟:“暫時沒有第二條了,你告訴我那個錢老板在哪,我去把人抓過來。”
姜偃攔住聞師舟:“不用那麽麻煩,抓了人還容易打草驚蛇,我們從村子另一邊繞過去,到時候我不進去就是了,你去說就行了。”
姜偃帶着聞師舟繞了條人少的路。
剛翻過一道牆,就聽見一聲忍痛的悶哼。
隐隐約約還有咒罵和毆打的聲音,就在裏面的拐角後。
姜偃心底猶豫了下,他現在的身份是堕魔的魔修,不好多管閑事。
他看了聞師舟一眼,發現聞師舟也在看他,像是在等待他的決定一樣。
一對上視線,聞師舟就像明白了什麽,半點不遲疑的擡腳往裏面走去。
姜偃心裏松了一下,也跟上。
......
木寒雙眼無神的跪在地上,小心的護住頭和肚子,用後背承受着毆打。
見無論怎麽踢打他,他都沒多少反應,打頭的人直接踩在他的腳腕上,用了全身的力氣狠狠的碾了下去。
“讓你跑!看你折了腳還怎麽跑!”
木寒空洞的眼睛縮了下,終于沒忍住發出了一聲低哼。
踩在身上的人正得意,少年卻突然暴起掀翻了身上的人,抱着饅頭就跑。
剛跑了沒兩步,就被守在一邊的人一腳踹在了腰上,他痛苦的倒在地上蜷縮起來。
“賤貨!跟你那個沒羞沒臊的娘一樣!”被掀翻的人惱羞成怒的追上來,照着他的肚子就是一腳。
拳頭和腳雨點一樣落下來,木寒眼睜睜看着鞋尖就要踢中他的太陽穴,一枚不知打哪來的發環擊中了那只腳。
對方立馬嗷了一嗓子縮回腳,抱着腳原地跳了起來。
少年艱難的擡起頭,看到了一個逆着光的人影。
“住手。”
清潤好聽的嗓音自巷口傳來。
“不要多管閑事!你知道這小子是誰嗎?他娘當年沒名沒份的跟着木傀宗的仙人走了,生下了這個小雜種,現在全天下都知道木傀宗一夜之間滿門被屠,只有他和他娘活了下來,村子好心收留他們,給他們容身之所,結果這個災星卻給村子帶來了詛咒!小心沾上邊,你們也被他克死!”打頭的那人越說越激動。
姜偃沒想到會在這裏聽到木傀宗的消息,而且竟然還有活口。
他打量了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少年一眼。
木寒垂下了眼睛。并沒有出聲求救,只是安靜的盯着眼前的地面,
玉質發環滾落到手邊,就同它的主人一樣,在黑暗的巷子裏散發着淡淡的溫潤的光。
很好看。
他正在想等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走了之後,他該怎麽從村長兒子和他手下的手裏逃出去,他的腳不能廢在這裏,他娘還在家裏等他。
然而,那個人沒有如他預期的那樣離開。
“喂,你先過來我這邊。”
姜偃喊了好幾遍,那個少年才神情恍惚的擡起頭,才意識到他是在跟他說話,顯出幾分呆呆傻傻的可愛來。
“我會保護你,有我在這裏,他們不敢打你,你不要怕,過來。”他沖着他招手。
木寒恍惚中想到了惡鬼索命。
不是為了騙他交出自己的命,又怎麽會有人會這麽溫柔的跟他說話,說會保護一個災星。
但哪怕對方目的是為了要他的命,竟然也讓他生出了點想讓他再多騙一會的想法。
他垂下眼,手指微動,将手邊那枚發環落被壓在掌心下。
見姜偃好說歹說不肯走,非要護着木寒這小野種,其他人頓時兇惡了起來。
“你們兩個外鄉人,簡直敬酒不吃吃罰酒!”
眼看着他們沖着姜偃過來了,爬在地上的木寒攥緊了手,掙紮着爬起來,轉身就往另一個方向跑了。
姜偃沒有在意。
面對沖過來的人,他只是站在那裏微微擡起臉,安靜的看着他們說:“兩個?這裏不是只有我一個嗎?哪裏來的兩個?”
一群人怔在了原地,對着他布滿黑紋,詭異至極的臉,哆嗦了一下。
他們指着姜偃身旁背着棺材的聞師舟:“他......你旁邊......”
姜偃往身側左右看了看,皺了皺眉:“你們說誰?我身邊沒有人啊。”
幾個人臉色瞬間就白了。
聞師舟不動聲色的用餘光看了身側一眼,眼中閃過一抹笑意。
也一本正經的說:“從剛才開始,你們就一直在對着我身邊的空氣說話,你們到底在跟誰說話?”
他們看了看這兩個互相看不見的人,吞了吞口水。
“鬼啊!!!”發出一聲尖叫跑走了。
等他們都跑沒影了,姜偃噗地一聲笑了出來,聞師舟看着他笑得眼睛彎起的樣子,唇角微揚。
他伸出手幫他順了順散下的頭發。
剛才情況緊急,姜偃手頭沒有別的東西,就順手拆了束發的發環扔了出去。
“也就槐村人能被這種小招數吓到。”想到小老頭說的回魂日的事,姜偃就想到了這招,果然好使。
“剛才,為什麽不讓我動手?”
處理這麽幾個人,對聞師舟來說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姜偃卻阻止了他。
姜偃:“我們只是路過,又不能帶那個小孩走,他還要在這裏生活。無論是殺了那幾個人,還是揍一頓,最後他們的家人都一定會算到那個小孩頭上,這樣讓他們以為有亡魂在暗中保護他,對槐村人來說可能更有效。”
誰讓他們就吃這一套呢?
聞師舟眼神柔了柔:“我明白了。”他總是考慮得全面些。
姜偃轉身:“木傀宗的人死得蹊跷,那小孩可能知道點什麽,你去錢老板那裏訂棺材,我去追他。”
聞師舟擔心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遇到危險,不能自保,但姜偃說自己還能召喚驚天劍,有驚天劍在,這麽個小村子裏,不會有人能傷得了他,加上姜偃的臉不适合出現在錢老板那裏,這麽安排是最合理的,聞師舟也只好按照他說的做。
兩人分頭行動,姜偃順着少年跑走的方向,一路追到了一個破敗的小屋裏。
屋裏有女人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傳來。
正要擡腳,腰上頂了一個硬物。
少年微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別動,不然就用這把刀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