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姜偃想罵人了。

疼疼疼疼死了!!!

刀割血肉,又怪異,又疼得他想殺人。

還不如頭一回變成貓妖的時候死得幹淨利落。

只是他要走,要過幻境,就得解了這個結。

他犧牲一下,總歸也只是幻境裏的鲛人身體,不是他自己真實的身體,是最快捷的法子。

姜偃只是沒想到會這麽疼。

幻境的原理大致和夢境等同,按道理,在夢裏應該是不會痛的才對。

他出神望着天空,不想讓自己喊出聲顯得太過狼狽難看,憑着一股氣忍着,竟是當真一動都沒有動。

血很快就浸透了他身下的衣物,隐約聽見周圍有喜悅的歡呼,也有不忍的抽氣聲。

不試一回,都不知道人的忍耐力竟然能變得這麽高。

迷迷糊糊地,姜偃又想起了自己穿越前的事,跟他喝酒撸串的室友,學校食堂門口瘸腿的小貓,沒來得及交上去的開題報告,爐竈咕嘟咕嘟飄出的香氣......樁樁件件都與這個世界無關。

他有些想家了。

“姜公子,所有人都會記得你的犧牲,”宋岐來到他身邊,看着鲛人白骨累累的下身,鮮血與頭發纏在一起,使得鲛人看起來不如初見時美貌動人,卻又像是瀕臨腐敗開到豔及的花朵,荼蘼妖嬈,宋岐不忍再看,撇開頭去,道,“等一切安頓下來,我一定叫人為公子立長生碑,建千座廟宇,日日香火不斷,不讓人忘記你的付出。”

姜偃胸口像個破風箱,斷斷續續笑道:“別,你要是......咳咳,你要是哈......要是想感激我,等......等聶朝栖來了,就說......說我回海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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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雖然這裏是幻境,一切都是虛無缥缈的,等他一走,說不準一切就都煙消雲散了。

也不必太記挂他死後會怎樣。

只是姜偃想到聶朝栖走前那副快哭出來的表情,到底有些心軟,也有些放不下。

萬一幻境崩塌得不夠快,他是走了,又有誰可以回護聶朝栖?

就算禍瘟解了,死去之人卻不能再複生,還有民憤未平。

長公主還可說是被聶朝栖威逼利用,弱女子一個,反抗不得,借此引發同情,逃過一劫。

聶朝栖,卻是必死無疑。

便努力叫來宋岐道:“宋将軍,別讓他,看我這副模樣。一切由我......結束,他犯下的過錯,全算在我頭上,我這樣......也算代他贖了罪,別再叫人罵他打他了......殺了我,就別殺他了吧......”

“将軍......放他走......”

姜偃斷斷續續笑道,“你......要是不答應,我可就......不自願獻出血肉,馬上有毒......你信不信......”

宋岐知道他不是認真的,鲛人心善,若想以此和他交易早先就可以說,不用到現在再說。現在,已經威脅不到他了。

但他還是應道:“好,我答應你。朝栖也是我朋友,我就是自己去死,也會保他性命無輿。”

“那就好......我累了,且先......睡了。”

鲛人緩緩合上眼睛,漸漸沒了動靜。

宋岐不知為何,心中竟升起一股難言的悲涼。

有人捧着玉碟,呈到他面前,裏面躺着一片薄如蟬翼的魚脍。

“将軍,請用。”

宋岐忽地扭頭,捂着嘴吐了出來。

......

聶朝栖緊趕慢趕回到王城,拿着他辛苦尋到的藥,卻哪裏也找不到鲛人。

王宮安靜的有些可怕,外面轟隆隆下着大雨。

宋岐從大殿後走出,腳下是那些買官狗腿子們的屍體。

聶朝栖捏緊了藥瓶,陰沉沉看着他:“鲛人在哪。”

宋岐拿劍的手指抖了抖,抹了把臉上的血,“鲛人回深海了。”

“騙人,我不在這幾日,沒人幫他化腿,他自己根本走不了路,更別說回距離這裏萬裏之遙的東海!王宮內也不會有人幫他離開,他到底在哪?”

宋岐又沉默了片刻,“真的回去了,他說鲛人不能在岸上生活,你又是人類,不可能生活在海裏。他只有尾巴,而你只有雙腿,你們注定無法在一起,正巧他的族人來尋他,他就跟着一起回去了。他要是沒有離開的方法,當初,又是怎麽到這裏來尋你的?”

聶朝栖後退一步,神情狀似瘋魔,“我遲了一步......他為何不等我......”

宋岐不忍道:“你們到底不是一個種族,你也沒法真的追随鲛人而去,朝栖,你放棄鲛人吧。鲛人走前獻出秘藥,已經解了禍瘟,我也處理了朝堂上的庸碌之輩,王城事了,我們當初共商的大業也已經塵埃落定,你早日離開吧,天大地大,任你逍遙快活,何苦執着于一非人族類?”

聶朝栖發紅的眼睛忽然在宋岐衣角落定。

等宋岐反應過來,他已經出手極快的将他衣角沾着的一物拿在手中。看到掌心熟悉的魚鱗,聶朝栖定定看着出了神,嗓音沙啞道:“你身上,為何會有他的護心鱗?”

要何種情況,才會讓鲛人失去這麽重要位置的鱗片?

平日裏他就是動手掀起一點,鲛人都要紅着眼睛踹開他喊疼,又怎麽可能忍得住拔下鱗片。

回過神來,聶朝栖發現自己渾身都冷得像是掉進了冰窟。

他手指打着顫,牙齒也咯吱咯吱磕在一起。

他顫聲問:“宋岐,禍瘟,到底是怎麽解的?”

宋岐臉色泛白撇開臉,咬死是鲛人帶來的秘藥,鲛人已經離開。

掌中鲛人的護心鱗卻在這時發出亮光飛向一個方向。

聶朝栖猛然起身追了過去,看到那個方向,宋岐面露大駭,是祭臺的方向!

“聶朝栖,你不能去!你要是為鲛人好,你就別去!”

聶朝栖仍然頭也不回的沖進了雨裏。

宋岐正想追,忽然有人來報:“将軍,不好了,長公主——自刎了!”

宋岐臉色煞白,匆匆往棠梨居所趕去。

......

護心鱗感應到了主人的氣息,落在祭臺上,卻沒有尋到人影,在周圍徘徊。

雨夜下,一道黑漆漆的身影在暴雨沖刷的祭臺前伫立良久。

看那上面鮮紅的血液流淌,他緩緩跪立在臺旁,手指摸着斑斑刀痕,似乎還能感受到停留在這裏的體溫。

不知過去多久,聶朝栖忽然痛極般彎下了腰,口中止不住的咳出了鮮血。

“是我錯了,是我不該離開你,我不要你忘記聶如稷了,你回來好不好?”

眼淚合着雨水砸在石臺上,模糊了視線。

他費盡千辛萬苦找來的忘情藥被随意丢棄在地上。

徘徊在祭臺周圍的護心鱗像是感應到了什麽,落在了他手中,冰冷的鱗片竟然散發出了一絲絲溫度,蹭了蹭他的手指。

找不到主人的護心鱗嗖地一下飛起來,不再無頭蒼蠅般的亂竄,向着東海的方向飛去。

聶朝栖腦中嗡鳴,似乎想起了什麽,心中重新燃起了期望。

書中言道,鲛人乃天地鐘情的造物,生于深海,死後魂歸海底,重新化為一顆蛋,等待再次孕育而生。

只可惜鲛人一族生活的地方,在海淵最深處,是人類絕對不可能到達的地方。

哪怕是最強大的修士,也抵不過能将人凍成冰雕的刺骨海水,抵不過将人骨頭碾碎的重壓,更不可能依靠雙腿逆着海流抵達那裏。

但聶朝栖還是半點沒有猶豫,他将一根絲線牽引在護心鱗上,飛身追去。

......

姜偃失去意識時着實松了口氣。

總算昏過去不用再熬着了。

再睜開眼,他以為自己會回到幻境外的王城舊址。

沒想到卻是再一次掉進了之前夢裏的海底深處。

那只曾經出現過在夢裏的鲛人仍舊靜靜漂浮在他面前,安靜的注視着他。

他手中還攥着鲛人夢裏落淚的珍珠。

想到自己占着別人的身體被千刀萬剮,一時間內心愧疚又心虛,卻又發不出聲音。

直到鲛人甩着尾巴,游到了跟前。

這一次,他終于借着散發着微弱光芒的珍珠,看清了鲛人的面容。

姜偃心髒猛地顫了一下。

柔和微光下,照亮了鲛人清麗俊逸的容顏,眉眼深邃,輪廓分明,比之作為人類時更多了幾分雌雄莫辨的美麗。

聶......聶朝栖......怎會是他!

姜偃重新打量了他的尾巴,之前一切總像是蒙着迷霧看不真切,現下他仔細看着,終于發現聶朝栖的尾巴雖然與他相似,卻還是有許多不同之處。

人魚腰間,一圈明晃晃的猙獰刀疤,整齊排列。

姜偃猛地捂住嘴。

心髒像是要跳出了嗓子眼。

他記得聶朝栖是人類,他是人類!他不是鲛人,怎會如此!

人魚歪了歪腦袋,伸出舌頭,味蕾在冰冷的海水中,品嘗到了一絲從面前之人身上飄出來的帶着溫度的鹹味。

見人類面色越來越紅,掐着脖子像是要窒息,游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肩膀,閉着眼吻了上來。

一口氣渡過來,伴随而來的還有一道心聲。

【我等你很久了】

【你、你怎麽變成鲛人了?】姜偃滿臉茫然無措。

鲛人摸着他的臉,淡漠的聲音傳來:【為了孵你的蛋,鲛人蛋只能在深海裏被孵化,人類的雙腿到不了深海】

如果姜偃只會生存在海底,他就舍棄雙腳,變作一條魚,追随着他的身影來到海底。

海底孤寂寒冷,見不到陽光,他就像個徘徊在這裏的幽靈。

即便如此,他也不肯離去。

沒有什麽比“他不在了”更令他絕望,如果要活在姜偃不在的世界裏,他寧願連自己的存在也被徹底抹除。

他看着那枚數百年沒有動靜的蛋,又看着眼前呆滞住的人類青年,歪着頭冒出了疑惑。

【只是,原來你不在蛋裏啊】

因為他不是真正的鲛人啊!他又怎麽會從鲛人蛋裏出來!

姜偃感覺眼眶控制不住的發酸,心髒一陣一陣的抽痛,他握住鲛人的雙臂,頭忽地抵在他的胸膛上,眼淚洶湧而出。

他忽然抽噎了起來,又從淺淺的抽噎變成崩潰大哭,在發不出聲音的海底無力的張着嘴,抓着鲛人的手用力到像是要嵌進他的手臂裏。

【聶朝栖......聶朝栖......你不能這樣......】

只是幻境罷了。可他為什麽這麽難過?

他不知道說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感受到的鑽心的痛楚是什麽,他只知道,聶朝栖不能這樣。

鲛人無措地環住青年,和他比起來格外纖細的肩膀不停脆弱顫動着,他低下頭一點點吻去他的眼淚:【你若不喜歡,我以後都不這樣了】

【可你不能離開我,我自己一個人活不下去的,姜偃】

【你別難過,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我只是覺得,只要能接近你,變成什麽樣都無妨】

姜偃一時間哭得更大聲了。

他怎麽這樣?

他仰起頭,正想說什麽,眼前的一切倏然破碎。

沒有大海,沒有那枚始終孵不出來的蛋,也沒有徘徊在海底孤獨守候的鲛人。

出現在眼前的,是沸騰着飄向天際的血沼,還有落在他手心的——薛霧酒的眼睛。

王城中,秘境畫面再次出現。

一道陽光穿破終年烏雲密布的王城舊址上空,逆流向天際的鮮紅雨滴,如同漫天吹拂的紅花,姜偃跪坐在中間,手中捧着薛霧酒的眼睛,淚流滿面。

屹立不倒千年的王城,頃刻間灰飛煙滅,飛塵輕如柳絮,随着血沼一同升空。

畫姬手中美人扇啪地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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