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見姜偃明明生着白白淨淨軟乎乎一張臉,左看右看都是個該叫家裏人疼着,明媚活潑的年輕小輩,卻端着架子,少年老成地站在那,一板一眼、規規矩矩給他行禮,比封家年近九十的太爺看着還威嚴,封緒流就忍不住想逗逗他。

小種子讓他想到了前些日子撿的那只貍奴。

不知是不是母貓死得早的原因,幼貓打小無人護着獨自在外流浪久了,有記憶起就靠着自己一只貓在野貓群裏讨生活,不過才幾月大,身子沒有封緒流半個小臂長,絨毛都沒褪,四肢粗短跑幾步都能把自己絆個跟頭,卻會擺出老江湖的樣子教他抓老鼠。

每當那只幼貓雄赳赳氣昂昂,像是只山林大貓一樣的走到他面前,封緒流都忍不住壞心地伸手把它戳翻在地上,一根手指壓着柔軟的貓腹,看它蹬着四肢在地上折騰半天起不來,小臉上寫滿了迷茫無助,封緒就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小種子跟他那只貓很像,也不知道是那位姜公子本身性格如此,還是因為他還是個化形不久的小種子,才有些呆頭呆腦的。

對方聽了他的話,臉立馬就皺了起來。眼裏是明晃晃的不認同,想教育他不能這麽對人說話,又顧慮他的身份不好開口,糾結的樣子讓封緒流忍不住笑得更加開懷。

他将手裏的千夢遞了出去:“開個玩笑。第一株贈予魔君大人的千夢,就是經由我手種植出來的,我說是你的父親也不算很過分。”

“你讓聶朝栖種千夢,是為了殺他嗎。”姜偃拿着花在手指上轉了轉,并不接他的話。

聞言,封緒流斂起笑意看向姜偃。對方眼神清明,安靜地回視着他。

“種千夢就要耗費人力物力修仙都,就要惹得天下人怨聲載道,恨不得殺他而後快,”姜偃道,“千夢本身也是殺人利器,養得久了,沉迷其中,人就越來越瘋癫。你們打不過他,但聶朝栖瘋了,一切就都不是問題了,是這樣嗎?”

“師出有名,到時候一呼百應,一群人殺到他面前,就能輕而易舉完成一件為天下除惡的壯舉,這麽功德無量,驚天動地的大好事,定能助修道之人飛升,你說......對吧。”

他盯着他,不想錯過封緒流臉上一絲變化。

封緒流陷入了沉默,良久,他長嘆一聲:“是。”

簡簡單單一個字,卻讓姜偃瞬間想明白了一直以來讓他不解的許多疑問。

當初聶朝栖的母親為何非要逼他堕魔,聶朝栖本性非大惡之輩,甚至可以說善良,最後卻雙手沾滿鮮血,負滿殺戮罪孽,成了人人讨伐的魔頭,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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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這一步,根本就是十二家修士為了飛升專門煉成的人祭!

姜偃為了這個認知而全身發寒。

十二家的修士,為了飛升成仙,竟能罔顧人命到這種地步?

封緒流緩緩開口:“你聽說過嗎,以前有閉塞無知村落,會将未足月堕下的死胎供奉在佛龛裏。他們覺得這些未能降生的嬰兒,都是能溝通天地的聖嬰。”

“那裏的人會用些殘忍的獻祭之法,将人殺死在佛龛前,就這麽幾代不歇地供奉着。原本死胎是不可能回應他們的,可數百年過去,有一日,那沾滿鮮血的佛龛之中,竟當真傳出了聲音,死胎佛龛——顯靈了。”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又道:“只可惜,顯靈的不是他們想要的能給他們帶來好處的神靈,而是極為兇殘,要人性命的邪祟。那東西把一整個村的人全殺了個幹淨,然後又重新裝成佛像顯靈,誘騙路過的人将它帶回自己的村子,就這麽不斷重複這一過程。”

“等人意識到不對的時候,死胎佛龛已經殺光了那附近一百三十二個村子的人。我随家中長輩去時,只看見了一塊模糊的血肉,數百條來自不同人的手臂插在上面呈蓮花狀打開,每只拈花手上,都拖着一個笑得慈眉善目的頭顱。”

陽光普照的雲上仙都,兩人相對而立,都感到身上有些涼。

像是想起當時那個景象,封緒流臉色更加難看,捂嘴咳嗽着,姜偃看他咳得腰彎下來,實在難受,走過去拍着他的背,幫他順了順氣。

“你們除掉這個成了邪祟的死胎佛龛了嗎?”他問。

封緒流緩過這口氣,答道:“花了點時間,廢了好些人,最後一把火全燒幹淨了。”

“我提起這事,是想告訴你,對十二家的修士而言,魔君大人就是那只死胎佛龛。”

死胎本無措,佛龛也只是個普通物件,單看拜的人想讓它成為什麽。

封緒流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有種揮之不去的哀愁,姜偃意識到,封緒流并不認可十二家的做法,可他作為封家的人,卻也沒法從中脫身。

封家想要成仙是為他,家中長輩一片拳拳愛護之心,對他一個病秧子也是傾盡全力的好,這情他要承,封家上下的性命,他得擔着。

“我作為少主生在封家的那一刻,就只能和十二家其他所有人站在一起,不能做出任何背棄之舉,”封緒流苦笑道,“我自己倒是無所謂,可我始終代表封家,我背叛,就等于封家背叛,其他十一家會聯手對付封家。”

他低下頭,對姜偃懇切道:“小種子,你在結契典儀之前帶着魔君大人......聶二公子跑吧。你不是人類,他修邪道,你們結契當天一定會引來雷劫,而且必是大劫!到那時,十二家就會趁機帶着天下所有有意撥亂反正的正道人士殺上雲上仙都,你們都會死!”

“我勸不動聶二公子,他一心要結契,就只能寄希望于你能讓這場将所有人囊括進去的飛升大戲,終結在這裏。”

封緒流的話在姜偃腦海裏炸得他腦袋發暈。

他知道,正道修士們不只會殺了聶朝栖,還會把他分屍成數千塊,鞭屍三百年!

關于這一段,他可是打從穿越過來,進入太玄宗之後就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

以往聽的時候,他還偷偷在手心裏藏了瓜子,一邊嗑一邊樂颠颠聽着他們不厭其煩地講這個‘勇者鬥惡龍’的故事,暗自吐槽老套,從來沒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會成了故事裏的一部分,而是還和必然要被殺死的惡龍是一夥的!

一想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姜偃不只頭皮麻,嗓子也麻。

問題是——

他清楚地知道,殺了聶朝栖也飛升不了,甚至他還知道,哪怕再往後百年,放眼全修仙界,也只有一個飛升了,而且還是傳言,根本不知道是真是假。

做了這麽多,全是白費功夫。

他幹啞着嗓子,眨巴着眼睛,有點懵又有點不知道怎麽辦地看着封緒流:“你這是要我逆天改命啊......”

他從後世來,所有過往都早成了定局,封緒流要他帶聶朝栖走,可不就是逆天改命麽。

而且,還不知道他在這裏所做的到底有沒有用,還是說,僅僅是大夢一場。

姜偃感到頭疼。

可封緒流不會知道他為什麽這麽說,在他看來一切還未成定局,還有轉圜的餘地。

他以為姜偃不願多費這些心思帶着聶朝栖逃命,想到千夢的習性,換了種說法:“魔君大人還沒全心癡迷于你,應當存有部分理智,你還不能吃掉他吧。你也不想在自己的獵物到手前,讓他成了具死屍吧?你不帶他走,他可就要讓十二家的修士搶先一步殺死了。”

這威脅屬實有意思。

姜偃呵呵笑了聲,“我只是覺得......”

做了也白做。他根本改變不了聶朝栖的結局。既然如此,何必再白費功夫?

可想到屋子裏躺着的那個瘋瘋癫癫的鲛人,他又有些心軟。

唉......哪怕是個夢呢......

雖是無用功,但要是能讓聶朝栖做個好夢,也不算他白努力一把。

千言萬語在心口飄過,他嘆氣:“封家主是十二家裏難得的好人。聶朝栖的事......你不說,我也不會坐視不理。”

有他這話,封緒流終于松了口氣。

他和十二家同謀,百般算計,如今,也算是做了唯一能做的一件好事,心裏總算松快了些。

“對了,”姜偃看向他,“我還有一個問題,聶朝栖是改名薛霧酒了嗎?”

他還有點不死心,想最後确認一下。

弄了半天,他會頻頻陷入有聶朝栖的幻境,不會......就是因為他當初胡言亂語,口出狂言惹來的因果吧!

封緒流點點頭,提起這事,他也感到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離奇之處。

他告訴姜偃:“聶二公子當初在一地任國師,後來那裏的人都死了,或許這裏面未必沒有聶家人在暗中誘導的緣故,又讓聶二公子發現了,他殺回了聶家,之後就被聶家除名了,也就不能再用‘聶朝栖’這個名字。中間有段時間,他無名無姓的四處流浪,做下許多惡事,在之後忽然有一天做了一個夢,他就更名了‘薛霧酒’。”

說到這裏,他目光奇特的看了姜偃一眼。

姜偃瞬間明白了這個眼神的含義:“夢裏有我?”

封緒流:“不不,應該說,是那位真正的‘姜偃’公子。”

他湊近了些,跟姜偃嘀咕:“聶朝栖夢裏醒來總念叨着一句話,‘我的花丢了,我得把他找回來’。”

後來才知道,他說的‘花’不是真的花,而是一個人。

“可這世間,并無一個叫姜偃的人啊。”

世間不存在的姜偃本人,看着面前這個無比苦惱的人,欲言又止。

這簡直是世界上最艱難的問題:他要怎麽證明他是他自己?

相對嘆氣之時,封緒流莫名擡了下眼皮,盯着前方道:“小種子,我還沒問你,這幾日應該正是你跟聶二公子如膠似漆的時候,他竟然肯放你獨自出來麽?”

咕嘟咽下口水,嗓音有些哆嗦。

“你......你跟我說,你怎麽擺脫他一個人跑出來的——?”尾音有些飄。

姜偃眼神飄忽了一瞬,想到被他借口準備驚喜,蒙住眼五花大綁在床上等着的人,有那麽點心虛,不好說具體過程,只能含糊地說:“就、就那麽出來的呗,還能怎麽着.......”

封緒流扽了扽他的袖子,有點絕望:“你家冤魂索命來了......”

他這麽一說,姜偃也覺得背後有點涼飕飕的。

電光火石間意識到了什麽,姜偃表情有點僵住了。

他一點一點轉過頭,看見背後不遠處站着一個長發披散,衣衫淩亂滿身黑氣的男人。

那黑氣有如實質,竟然将如玉無暇的面容也給染上了陰影。

黑氣缭繞,以他為圓心,枯萎之勢向周邊擴散。

對方眉心兇狠擰着,死死盯着靠在一起的姜偃和封緒流,那模樣,當真讓封緒流說中了,可不就是來找他倆索命的冤魂嗎?

比貞子還伽椰子。姜偃心中道。

“姜偃,過來。”

心知自己騙人上床捆了個結實要被清算,姜偃老實走到聶朝栖身邊。

原本百草枯的黑氣自動避開了他,就和之前一樣,并未傷到他分毫。

聶朝栖沒看他,還在盯着封緒流,把封緒流看得直冒汗,他還沒被聶二公子這麽充滿敵意的看過,好像看那些偷貓賊一樣。

待不下去了,感覺再多待一秒,對方就要抽劍砍他,封緒流飛快道了句“有事,先走,告辭”,轉頭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視線範圍內。

姜偃幹笑着上手,貼心地幫聶朝栖拉好領口:“別......別着涼了。”

封緒流不在了,聶朝栖總算平靜了些,目光黑沉沉的轉過頭來盯着姜偃,過了兩秒,他忽然撩起袖子,将手臂內側橫在姜偃嘴邊。

姜偃迷茫仰頭,不解其意。

聶朝栖盯着他的唇,淡淡開口:“咬。”

姜偃探究地看着他,沒動,聶朝栖又重複了遍。他這麽直勾勾地看着他有些瘆人,總覺得這時候還跟他逆着來,可能要把人惹急眼了,還不一定會做出什麽,姜偃只好頂着無形的壓力試探着張嘴啃上了他的手臂。

他只把牙齒輕輕磕在他的皮膚上,說是咬,更像是含着,舌頭無處安放,小心蜷了起來,實在沒搞懂聶朝栖到底是有什麽深意,姜偃就這麽叼着他的手臂擡眼詢問地看着聶朝栖,眼中迷茫之色更深。

聶朝栖也垂眼看他,不知看上瘾了還是怎麽回事,一時沒出聲。莫名其妙對視了一會,保持一個姿勢太久,姜偃漸漸開始覺得腮幫子有些酸了,還忍不住一直分泌口水,怕弄髒了聶朝栖的手臂,他就拼命往下咽。

“咕嘟!”

安靜的場合下,吞咽的聲音聽着分外炸耳。

他耳朵有些熱,覺得不好意思,便投去祈求的眼神。

行......行了嗎?到底要做什麽啊?

聶朝栖手臂上的肌肉抽動了下,內側的皮膚隐約被柔軟濕潤的東西擦過,讓人覺得有些癢癢的還有些酥麻,他喉結動了下,命令道:“使勁。餓沒力氣了?”

姜偃聽話的用了點力氣,感覺都要咬出牙印了,支吾着說:“還好......”

“那就再用力,連塊人肉都咬不下來,你怎麽活?”

啊?

他聽到聶朝栖略啞的嗓音平靜道:“給你咬兩塊肉解解饞。吃飽了,就不許再盯着別人了。”

想了想似還是憋悶,他加重了語氣:“你光是咬着我的手臂都能饞得流口水,封緒流還能比我對你吸引力還大嗎?”

才意識到他是要讓他吃他的肉,姜偃被吓到,刷地松開嘴,還沒擡起頭,就卻被聶朝栖一把按了回去。

他面無表情壓着他的腦袋:“怎麽,難道還要我自己咬下來,嘴對嘴喂你才罷休嗎?”

雖是不快的語氣,卻隐約有點蠢蠢欲動。

姜偃懷疑他真的會幹這種把自己的肉咬下來,再親自喂給他這種事。

這也太過兇殘了些,他有些哭笑不得。

“唔唔!”悶聲抗議了下,姜偃堅決拒絕他的‘好意’。

他不吃人肉啊!他食譜是正常的!

“別鬧,吃飯。”

到底誰在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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