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性

心性

屋子裏的溫度比外面高許多,程歲杪一進門就迎來了滿鼻的草藥味,稍稍有些頭暈目眩。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濃郁的藥味之中,還夾雜着些許的血腥味,不過更可能是某種他不知道的藥物。

程歲杪沒多想,走過放着空藥碗的桌子,行至軟榻前,待看清眼前人時,呼吸滞了滞。

只見陸岌趴在軟榻上,半睜着眼有氣無力地看他。

大半個後背露在外面,程歲杪看不到針眼,但發現陸岌身上的衣物全都被汗水浸濕了。

他的額發少許貼在臉頰,其餘的全都散在榻間。

程歲杪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陸岌看着好像很不舒服,他不知道陸岌為什麽會叫他進來。

“少爺。”程歲杪甚至不确定陸岌有沒有在看他。

“嗯。”陸岌聲音極輕:“去幫我拿身衣服來。”

程歲杪看陸岌一身的汗,還以為會先讓他伺候自己沐浴一番,故而不敢暗自做主。

現在看來,興許是身體情況不允許。

也是,剛施過針,可能大夫不讓馬上沐浴。

杜韞已經幫師父李肆渠把所有工具統統收好了,看向剛拿來衣服的程歲杪開口囑咐道:“近三日,不可食葷腥,屋裏常通風。若陸公子總覺得困倦,就讓他多睡睡,但若是他精神不錯,麻煩小哥受累過去找我。”

“好,不麻煩。”

程歲杪把衣服放在陸岌身側,看到那師徒二人準備往外走,想幫陸岌把濕掉的裏衣換下,結果被陸岌拉住了手腕,他疑惑地看過去。

Advertisement

“李大夫。”

李肆渠自覺自己跟徒弟不适合留在這裏,被叫住的時候,已經走到了門口,腳步停住了,沒有回頭。

杜韞代問:“陸公子還有事?”

“給他把把脈。”

程歲杪看得出來,陸岌已經使不出更多的力氣了,但還惦記着他。

原來這才是他叫自己進來的目的。

因為他喝了那兩碗藥,如果沒有陸岌這個主子開口做主,他一個下人想找大夫瞧瞧可太難了。

這件事不能張揚,那便只能悄無聲息地做。

其實程歲杪沒想找大夫把脈,對他這種人來說,只要不死,就能活着。

此舉名為多此一舉。

但陸岌挺上心。

“去吧。”陸岌輕輕推了程歲杪一把,程歲杪點點頭,跟着兩個大夫去了外間。

李大夫把着脈,年紀大了,皮膚皺皺巴巴,一雙眼睛倒清亮得很,是個靈醒的小老頭。他捋着胡子,沒一會兒收了手。

“沒什麽事,陸公子放心。”杜韞看準了師父的神情,給裏間的陸岌回話。

陸岌微弱地應了聲,“我就不送二位了,二位慢行。”

“陸公子客氣了。”

李肆渠小聲問程歲杪:“你家少爺沒說要給你停藥?”

“沒有……”

程歲杪不明白陸岌為什麽讓他跟着自己一起喝藥,但是陸岌對他很好,這點兒藥的苦,不算什麽。

只是每日都要喝,着實磨人。

李肆渠笑笑:“小孩子心性,你便随他吧,左右你的藥方中也沒什麽不得了的,就當借着東家的錢養自己的身子。”

程歲杪“哎”了一聲,起身把這師徒兩人送出去。

木圓在門外問他:“六少爺怎麽樣?”

程歲杪想了想:“打盆熱水來吧。”

陸岌喜淨,剛才叫他進來不過是想讓李大夫幫他把脈,此刻肯定不可能完全不收拾就換衣服。

木圓欲言又止,程歲杪以為他擔心,于是開口安慰:“少爺沒事,放心吧。”

但木圓并不是擔心陸岌的身體情況,他湊近了小聲開口:“問問少爺要不要讓花穗伺候。”

程歲杪眼中閃過訝然,恍然擡頭見瞥到了對面站着的姑娘,遙遙地看着他們這邊,應該看不真切,所以整體形态有些着急。

其實花穗原話是如果六少爺這個時候需要人伺候就安排她去,若六少爺不高興了她承擔全部責罰,但她顯然不覺得自己出現在六少爺面前六少爺會不高興,只是随口那麽一說,若是可以不過門口這一關,她定然自己就進去了。

木圓憐她一片癡心,也想給她個機會,萬一能成就了她亦是一樁美事,但歸根究底木圓是陸岌的人,更清楚陸岌的脾氣,不敢私自做主,還是要問清楚才放心。

程歲杪微微颔首,轉身進了房。

陸岌還趴在那兒,好像已經睡着了,程歲杪幫他拉了薄被蓋住,眼睜睜看着那雙美眸顫抖着睜開。

“少爺,我叫了熱水,給你擦擦換了衣服再睡?”

陸岌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卻重新閉上了眼睛。

程歲杪想起李肆渠說他“小孩子心性”,這個形容跟他現在的樣子非常相符。

他想,少爺小時候一定也是很好看的孩子,細皮嫩肉的,若是從小到大一直都在紮針吃藥,父親母親看着一定很心疼。

程歲杪在府裏這段時日,聽到了一些東西。

安苑的下人不像他以前在其他地方遇到的那些那麽嘴碎,但偶爾閑來無事也會說上幾句。程歲杪記路不行,記這些卻很清楚。

現下府中的老爺,也就是幾個公子小姐們的父親陸予棋,是家中說一不二的人。

老太太也還在,但一般不出門也不管事,只是逢初一十五到淩建寺吃齋上香,小住一兩日。

陸府之中,加上陸岌一共六個孩子,四位公子兩位小姐,陸岌排行最末。

陸予棋早年與青梅竹馬謝柳兒成親,沒多久生下了長子陸岚,夫妻恩愛,但謝柳兒身體不好,年紀輕輕就離世了。

後來陸予棋娶了繼室夫人林禪靜,林禪靜便是六少爺陸岌和二少爺陸岸的親生母親,早些年也因病不在了。

原本是二夫人秦靖北掌管全家,大少爺娶妻之後,現在明面上是少夫人幫着管家,實則內院的事少夫人說了算的多些。

秦靖北是三少爺陸崇和四姑娘陸懷荟的生母,跟陸岌的母親是前後腳入府的,聽說秦靖北是陸老爺還在的時候給陸予棋定下的繼室,但陸予棋最後還是執意娶了林禪靜做繼室。而三夫人裴朝顏則是五姑娘陸懷茵的生母。

目前府裏只有兩位夫人,秦靖北在陸岚未娶妻之前把府裏內外打理得井井有條,裴朝顏卻更得老爺的寵愛。

兩位夫人明裏暗裏雖然會有一些小争鬥,但面子上都還能過得去,陸府上下尚且也算和睦。

程歲杪知道的也僅限于這些待久了的下人都會知道的信息,更仔細的就再也打聽不到了。

例如,他不知道陸岌的生母是什麽時候離世的。

陸老爺給兒子定下了繼室,但他還是執意娶了陸岌的母親,應當是很喜歡她的吧?

奈何這個小兒子身體不濟,夫妻倆當時看着陸岌一定心如刀絞。

可程歲杪進府的這些日子,沒有在安苑看到有兄弟姐妹來探望陸岌,陸予棋也不曾踏足這裏。

他懷疑陸岌或許并不怎麽受重視,但是外界都在傳,陸岌如何如何優秀,是陸老爺最得意的兒子。

都在說,若不是他身體不好,定當如何如何的話。

那些難道都是假的嗎?

程歲杪不敢深想,陸岌想讓他看到什麽,他便看到什麽,其他的,一律只當看不到聽不到。

陸岌這個人很好,既然自己已經決定了當他是主子,那便要好好追随他。

程歲杪發現陸岌的呼吸均勻,擔心他睡着,于是蹲下去小聲問他:“少爺,要不要叫花穗進來?”

他這才知道陸岌沒有睡着,鴉睫掀開,一雙平靜似水的眸子,動人心魄。

“怎麽?你不願意伺候我?”

“當然不是!”

程歲杪立刻否認,當即發現自己的反應略顯過激,于是變得有些不好意思。

“是……”

該怎麽解釋呢?總不能直白地說是花穗想要一個機會吧?

程歲杪不太明白,他沒進府之前,花穗是安苑唯一一個說了算的丫鬟,她的權利自然也是陸岌賦予的。

難道那時候她不是近身伺候陸岌的下人嗎?如果是,那麽為什麽現在想要接近他,變得這麽難?

程歲杪突然靈光乍現,莫不是陸岌看穿了花穗的小心思,所以故意敬而遠之?

那陸岌都做的這麽明顯了,那丫頭還在想辦法往他身邊湊,不是很愚蠢嗎?

花穗看起來還挺聰明的啊。

“別多管閑事。”

陸岌的聲音因為姿勢聽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有些低沉,有點兒冷。

“……哦。”程歲杪抓了抓脖子,心說,花穗,這可不是我的問題啊,少爺已經把你看透了,他是根本就對你沒那個意思啊。

這在程歲杪心裏,又成了陸岌的一個優點。

他雖見的不多,但聽說過的海了去了。

一般來說,像陸岌這樣的家世樣貌,會有大把大把姑娘湊上來讓他挑,丫鬟自然比不得高門小姐,但模樣不錯的,也會留在身邊,娶了正室後喜歡的也能擡成姨娘。

陸岌偏偏不。

只不過程歲杪想不通,他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原因不想耽誤別人,還是确實無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