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那位應被稱為繼母的女人很漂亮,也很溫柔。

賀知昀沒由來地讨厭不起這個女人。但他也叫不出口那聲媽媽,在他心裏,他是沒有媽媽的,任何人都不會是,不可以是。

媽媽已經和他一起死在湖裏了。

好在父親和她都不強迫他,他可以叫她“阿姨”。

他的新房間很大,床很軟,陽臺上種了很多漂亮的花,但沒有搖椅。

沒有搖椅,他開始很長時間睡不着。

賀知昀想,也許不只是沒有搖椅的原因。

後來不知道怎麽,父親又給他買了搖椅,放在陽臺上,正對着月亮。

他終于又可以慢慢熬到睡着了,至少可以睡一小會。

噩夢仍然每晚每晚都纏繞着他,但他叫小乖,再沒有人會叫他哥。

他只能在窒息感裏驚醒。

很奇怪。

賀知昀以前能浸在噩夢裏不肯醒來,現在卻次次被強烈的窒息感壓迫到不得不突然睜眼,在夜色裏急促地大喘,渾身都冰涼。

賀知昀突然想哭了。但他是很少哭的。他在湖裏凍着,他的骨頭是冷的,他的血也是冷的,他外表柔軟,內裏實則是塊怎麽都融化不了的冰。他不懂怎麽掉眼淚的,他的情緒也是冰塊。

可如今,逼到眼角的明明是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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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怎麽那麽苦,那麽澀。

賀知昀想,賀知明呢,賀知明睡得好嗎?賀知明會不會做噩夢?賀知明是小孩。

小孩總該做個美夢的。

賀知昀這樣安慰自己。

可是有一天,他的噩夢突然變了,變成賀知明質問他為什麽抛下自己,他看見賀知明的眼淚,又看見賀知明的血,從手腕上流下的血,汩汩的血,小河一樣從手腕上淌下來,流到他腳底,漫過他腳腕。

那樣多的血。

他想問賀知明怎麽了,可他啞掉了,他發不出聲音,血漫上他的腿,他才知道血原來真的可以是冷的,是冰的。

和湖水一樣。

他想跑,卻也動不了。

只有眼淚,只有眼淚在不停地流,好多好多的眼淚,賀知明在流眼淚,他也在,賀知明在流血,他也在。

他好想醒來。不能這樣下去,不能這樣下去,他不想看着賀知明死掉。

賀知昀搖頭,用力地張開嘴巴,終于叫了一聲,小乖。

對面的賀知明也說了話,他說,哥,你不該抛下我。

賀知昀這才終于醒來,他睜開眼睛,才發現這晚沒有月亮。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很久很久,才終于恢複正常,冷汗幾乎浸透他的衣服,他整個人都濕淋淋的,像剛從湖水裏撈出來。

都是冷的。所有的液體,都是冷的。

湖水是,眼淚是,血液是,汗水是,他所接觸到的所有液體,都是冷的。

怎麽會這麽冷?怎麽會這麽冷?

賀知昀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沖向浴室,把水溫調高,打開花灑,滾燙的熱水從頭淋到腳,皮膚被刺激得發紅,他還是覺得冷。

為什麽?為什麽?

他擡手捂住臉,終于哭出了聲。

賀知明會不會也在做噩夢?會不會也做這樣的噩夢?會不會每晚都噩夢纏身?會不會每晚都夢到自己抛棄了他?

賀知昀蹲在地上,水流在他突出的脊梁骨上滑出長長的水線。

“小乖……我好冷……我好冷……小乖……”

可是賀知明,我是你的哥哥,我的血再冷,也和你是同一脈,我們不能相愛。

相同的血,不該相愛。

——

賀知昀的病來得像是一場風暴。

他暈倒在浴室裏,是繼母覺得不對勁,進了他房間,才發現的。

繼母打了急救電話,他被擡上救護車,在路上,他突然休克,又被推進急救室。

半個小時後,手術室的門終于打開,他被推進單人病房。

賀知昀醒來,是在第三天。

他昏迷了兩天,繼母和父親一直在詢問醫生,醫生告訴他們,沒有生病危險,一切也都很正常,是病人好像沒有求生意識。

“沒有求生意識?”

繼母眨眨眼睛。

“意思是,他……不想活着?”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繼母陪了賀知昀兩天,一直到賀知昀醒來。

她說話很溫柔,她說,小昀,醫生說你沒有求生意識,我問醫生,意思是不是你不想活着,醫生說是。

“為什麽不想活着呢,小昀?”

賀知昀艱難地張了張嘴,繼母端起一旁的熱水,用棉簽在他嘴唇上蘸着,他抿了抿嘴,聽見繼母問他可以喝嗎,他點頭,繼母又喂他喝了幾口。

繼母扶着他的頭,她的手很軟,掌心是溫熱的。

賀知昀想,為什麽呢,為什麽又會感覺到一點點溫度了呢?

“小昀,為什麽會不想活着呢?可以和我說嗎?”

“我已經死了。很早之前,我就死了。”

“小昀,你只是不願意醒來。”

賀知昀愣怔了一下。

繼母微微靠近,說:“如果你想,你還可以繼續活着。”

賀知昀過了很久才笑了。

“也許吧。”

“希望你會有醒來的那天。”

——

賀知昀在一個星期後出了院,他的身體又弱了一些,之前補上來的,又虧空掉,他又要喝太多的補藥。

醫生開的是西藥,一粒一粒的,很多,他跟繼母說,他想喝中藥。繼母說好,專門跑到一個有名的中藥店去買了中藥。

中藥很苦。賀知昀嘗到這種苦味,才終于好受了一點。

繼母有給他準備糖,很奇怪的,那糖是賀知昀最喜歡的那種。

他想到賀知明。

他也真的見到了賀知明。

在校門口,擋在他面前,看着他,不說話。

賀知昀被吓了一跳,問他:“賀知明,你怎麽來了?”

賀知明不說話。

賀知昀也不說話了,垂下眼,不去看賀知明。

兩人就這麽站了很久。

賀知明問:“過得不好嗎?為什麽又瘦了?進醫院是因為什麽?”

賀知昀眨眨眼。

“你怎麽知道?”

“我經常問他,你怎麽樣。”

賀知昀的心髒有太強烈的痛感,他皺了眉,去看賀知明。

賀知明也看着他。

“他說你每天都失眠,我讓他在陽臺上放個搖椅。他說你非要喝中藥,我讓他準備好糖。”

賀知昀突然有些喘不過氣來。

“哥,你有想過我嗎?”

賀知明問。

“一點點,就一點點,有嗎?”

賀知昀不說話。

賀知明又說,哥,我想睡覺。

賀知昀突然掉下眼淚。

“你……睡不着嗎?”

因為你也做噩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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