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金玉緣賴家巧應對
因之前出了梅書生窺探衆人說話一事,馮紫英和衛若蘭兩個不免也想到了如今朝堂上寒門子弟和世家官宦之間的傾軋暗鬥,一時間喝酒取樂的心思倒也去了三五分。草草喝了三五杯酒之後,便借口身上有事告辭離開。臨走之前馮紫英一疊聲兒的賠罪,說因自己之故擾了寶玉幾人吃飯閑聊的情趣甚為不安,下次定要特特地治一東道,給衆人賠罪才是。
這廂賈寶玉雖然不喜與外人勾當,但他平時最敬服馮紫英的風采氣度,倒也難得應了下來。而那廂薛蟠更是最愛熱鬧吃酒的,只聽說還有機會大夥兒聚上一聚,便也懶怠想別的,滿口無不是的應了下來。至于賴瑾雖人小言輕,但馮紫英感念賴瑾适才機警謹慎之舉,倒是認認真真的邀請了一番,賴瑾自然也是無可無不可的應了。
一時間馮紫英和衛若蘭兩個起身離去,薛蟠等人草草吃過了飯食,也各自歸家不提。
且說賴瑾陪着賈寶玉進榮府給賈母請安。賈母對賴瑾之前細心報訊之事大為贊賞,恰逢鳳姐兒來給賈母送府上新做的冬季衣裳,賈母便沖着鳳姐吩咐道:“我瞧着瑾兒身上的衣裳有些舊了,且風毛也不是很好。咱們府上不是剛得了北邊孝敬的幾塊好皮子嗎?挑出來一些顏色鮮豔又不顯輕佻的,給瑾兒做兩套衣裳。”
頓了頓,特地囑咐道:“我記得有兩塊上好的火狐皮子吧?左右也不夠做一件兒成人衣裳的。莫不如裁了給寶玉瑾兒兩個做件兒小鬥篷,年節穿上也好看。剩下的那塊給玉兒留着,等着她出孝了給她裁衣裳。”
賴瑾聞言,立刻起身推辭。賈母擺手笑道:“老話兒說的好,長者賜,不可辭。你若是真心敬重我,就該歡歡喜喜應下才是。”
賴瑾見狀,只得叩頭謝恩不提。
賈母越發高興的招了招手,将寶玉和賴瑾兩個攬在懷裏不斷摩挲。
一旁站着的王熙鳳看着賈母臉上幾欲溢出的慈愛寵溺,開口調笑道:“我原是最羨慕老太太對寶玉的上心。憑府上外頭有的沒有的東西不管多珍貴,只要寶玉張口定然就是有的。後來又來了個林姑娘,老太太更是噓寒問暖萬般體貼叫我看着眼熱。到如今又多出個瑾相公,我瞧我這醋是越發的吃不過來了。”
賈母聞言,哈哈笑道:“就你個促狹鬼,拈酸吃醋的話都讓你說的這麽理直氣壯的,倒也不害臊。那不是還有塊白狐子皮嘛,送你做衣裳就是了,也省得在背後埋怨我偏心。”
王熙鳳聞言,也哈哈的逗趣說道:“哎呦那我可是要謝謝老太太了,那塊皮子我可盯着好久了。”
于是又和賈母說笑了好一會子,見賈母隐隐約約露出兩分疲态,方才起身告退,歡歡喜喜的找皮子去了。
這廂賴瑾見賈母有些精神不濟,便也起身告辭。賈母遂回房歇覺,寶玉則去碧紗櫥找黛玉說話不提。
一路悠然惬意的回了賴家,賴嬷嬷和孫氏兩個正坐在小花廳裏收拾東西。賴瑾看着擺滿了一桌子的動物皮毛和幾匹上好的尺頭,開口笑道:“琏二奶奶的手腳好快,剛從老太太屋裏出來就把皮子送過來了。”
頓了頓,視線掃過桌案上面的一塊白狐皮子和幾塊貂鼠皮子和銀鼠皮子,狐疑問道:“不是說只有一塊火狐皮子嗎,怎麽如今送過來這許多雜色的?”
賴嬷嬷擡頭笑道:“不知道你嘀嘀咕咕說什麽瘋話兒呢!這是薛家姨太太派人送來的皮子,說是早上薛大姑娘給老太太請安的時候看你身上穿的單薄,給你做冬衣穿的。”
頓了頓,又調笑道:“早上叫你換了新做的大毛衣服你偏嫌熱,如今倒弄得咱們家穿不起衣裳似的。怎麽老太太也打點你衣裳了?”
賴瑾恍然,看着桌上的各色皮子随口笑道:“聽說是外頭孝敬的兩塊火狐皮子,老太太說做成人衣裳恐怕不大夠,便叫琏二奶奶給我和寶玉裁衣裳了——剩下的皮子說給林姑娘留着,等林姑娘出孝了做衣裳穿。”
賴嬷嬷一愣,随即開口笑道:“老太太對你這心可真是沒話說,如今也快趕上寶玉了吧?這可是府裏頭一等二等主子都沒有的福分,你可得惜福。更要記得好好陪着寶玉念書,将他哄成才了,你也算不辜負老太太對你的好兒。”
賴瑾胡亂點了點頭,看着桌上的皮子皺眉說道:“怎麽又是薛家姨太太送來的東西?這兩天他們可沒少往咱們家送東西,昨兒我還得了一套上等的筆墨紙硯呢!”
賴嬷嬷低頭将收拾好的皮子遞到孫氏的手上,随意接話兒道:“不拘咱們家,府上大大小小稍有體面的管事家裏都收到了。如今阖府上下包括東面府裏,誰不誇薛家行事大方,待人和藹。就連沒見過幾面的薛家大姑娘都被他們誇的天上有,地下無。什麽‘品格端方,容貌豐美,行為豁達……’這架勢,別說國公府裏如今的幾位姑娘了,就連老太太最在意的林姑娘都給比下去了。”
賴瑾聽得有些瞠目結舌,不免驚嘆道:“這薛家也太性急了吧。這可才進府第二天,就他們家這打點的勢頭,今後府上的管事、媳婦還不把薛家當肥肉似的盯上?”
別人不曉得府裏人的脾性,賴瑾作為賴家四代嫡孫,可是心如明鏡的。平日裏貪污成性,恨不得連皇上買馬的錢都刮下來幾分。當初他在外頭不懂事,還撺掇着賴尚榮和賴大談話,以讀書人的清譽為由勸賴大在府裏少伸手。結果後來見識了府裏大大小小的利益糾結,自然曉得“獨善其身”便是和所有人過不去,倒也不再執着了。
這般蝗蟲馬蜂的性子,你不給他蜜吃他還自己尋味兒呢。何況薛家如今露出此等財勢,養慣了這幫餓狼們,将來想要抽身可就難了。
賴嬷嬷聞言,嗤笑一聲,搖頭說道:“這才哪兒到哪兒,依我看那薛家母女的性子……你等着瞧吧,日後還有的熱鬧呢!”
雖後又慎重的囑咐道:“如今你離寶玉最近,又是最得老太太的意,可千萬不能攪合到其中去。你可別忘了咱們家還承着林姑老爺的提攜呢!做人要守本分,你可不能做對不起人林姑娘的事兒。”
賴瑾點頭笑道:“太祖母放心,孫兒豈是那樣眼皮子淺的人?”
賴嬷嬷聞言,滿意的說道:“這才對。不拘什麽眼皮子深淺的事兒,只是我們家斷然不能出那種忘恩負義的人。”
賴瑾一怔,複又想到原著中賈家勢頹之後賴家上下賣主求榮的事兒。不免輕嘆一聲,只希望這輩子再無此種境況罷了。
這廂孫氏可不知自己兒子心裏想什麽,只看着手裏的上好皮子,略微忐忑的問道:“可是太婆婆,我聽古人講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又有無功不受祿之語。我們如今收了薛家的東西。倘或來日薛家叫我們做什麽事兒……可該如何是好?”
賴嬷嬷看了忐忑不安的孫氏一眼,嗤笑道:“我的傻孫媳婦,你懂什麽。我如今收下他們家的東西,不過是安他們的心罷了。咱們一家子可都是老太太這邊的人,自然也只聽從老太太的吩咐罷了。将來他們薛家若想做什麽也不幹我們的事兒。倘或這事兒并不違逆老太太的意思,我們也不妨做個順水人情。倘或連老太太都不能睜只眼閉只眼的事兒,那我們更不能随意摻和。至多屆時不給他們添堵就是了——按我們家在府上的體面,饒是不給他們添堵,便也是幫了他們的大忙了。因此這東西,咱們家收的絕對是理所應當。”
賴瑾聞言,越發敬佩的看了賴嬷嬷一眼。只收錢不辦事,還能将大道理說的頭頭是道,竟是将後世公務員的那一套冠冕堂皇運用的如此娴熟。怪道賴家上下能在榮寧二府過的風生水起。
一時間賴大和賴二兩家的也從府上下工回來,聽見賴嬷嬷這一番好話,不由得輕笑道:“怪道世人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母親這見識經歷,果然比你我遠多了。”
賴二也湊趣說道:“我生性魯鈍,我媳婦在老太太跟前兒也從來說不上話。你們榮府那邊的事兒我更不怎麽摻和。只是難得這薛家人果真是八面玲珑,竟然将東西也送到我們家去了——”
賴嬷嬷不由得插口問道:“怎麽,你媳婦也受到薛家的打點了?”
因賴家長房嫡孫賴尚榮娶了媳婦,所以賴二一家子從賴尚榮娶妻當年起便将賴家宅子旁邊的宅院買下來另自居住。只是小門小戶的關系自然要比大宅門親近,平日裏吃飯活動倒還是一起。不過是為了避嫌罷了。
所以賴嬷嬷這邊見薛家人送自家的東西比旁人的更多更好,只以為是連帶賴二家的在內。如今看來,只怕是薛家人對賴尚榮的舉人身份高看一眼,所以送的東西也更為貴重一些。
賴二和他媳婦掃了一眼桌上的東西,開口笑道:“這倒真是大手筆了。”
賴嬷嬷不以為然的勾了勾嘴角。随意吩咐道:“既是送你們的,你們就好生收着。不為別的,結個善緣罷了。”
賴瑾聽畢,不由得暗暗咋舌。想薛家這次果然大出血了,就不知此番大肆的收買人心之後,又該有什麽舉動了。
果然,一個多月後,府上突兀的傳出寶姑娘手裏有個金鎖,是個化外和尚給的,必定要等日後配個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話。謠言一經傳出,不過三兩日間便弄得滿城風雨,阖府皆知。兼之前一個月滿府人裏齊齊誇贊薛寶釵穩重大度,寬厚和善,不比林姑娘小性刻薄等話,惹得林黛玉越發悒郁不忿,竟和賈寶玉起了幾次口角。好在賈寶玉向來溫柔小意,俯首作揖慣了的。雖然當時有些紛争,但過後又前去俯就,将人哄高興了。打打鬧鬧的,一對表兄妹關系倒是越發好了。
而這廂賴嬷嬷卻不動聲色,照例陪着賈母打牌說話。只等到這風言風語傳的差不多了,方才挑了個絕對隐密的時候同賈母反應兩句。
賈母忍而不發,數日之後,賈母以薛寶釵上京乃是要備選公主郡主入學陪侍,豈可壞了清譽怠慢朝廷為由,禁止府上再談“金玉良緣”之事,又挑了幾個當日傳話傳的最厲害的婆子丫鬟敲打一番。衆人噤若寒蟬,一時間再也不敢議論“金玉良緣”,甚至連“青梅竹馬、親上加親”等話也不敢随意亂說了。
這廂王夫人和薛姨媽也很快得到了賈母大發雷霆的消息,雖然尴尬于賈母的态度,但兩人都曉得賈母向來贊成“親上加親”的主張,一時也不以為意。何況這兩日林黛玉也因衆人都贊釵而貶玉的舉動鬧了兩回,雖只是在繡房內的舉動,但賈家上下哪有什麽秘密。薛家母女只以為是賈母心疼黛玉方才出手懲戒衆人,一時倒沒疑到賴家的頭上。只是慶幸着賈母回神的速度太晚,如今金玉良緣的消息在府中已經傳開。賈母即便再不滿意,木已成舟,還能怎麽樣呢?
而賴嬷嬷興沖沖的回府之後,瞧見賴尚榮正在書房觀閱揚州林老爺打發人送來的信箋,不由得開口笑道:“這次給林姑老爺回信兒的時候不妨提提這‘金玉良緣’的事兒,也提提老太太出手懲戒下人的茬兒。旁的倒也不必細說,只是讓林姑老爺心裏有個底兒——我估摸着以林姑娘的性子,也不會和林姑老爺多說什麽的。”
賴尚榮擡頭,沖着賴嬷嬷輕聲笑道:“好。”
賴嬷嬷這才有些松伐的回屋歇着去了。
林姑娘年紀太小,賴嬷嬷既得順着賈母的意思讓兩玉慢慢親近,又得兼顧着林姑老爺的盛情維護林姑娘的清譽,因此進退之間頗為顧慮遲疑。好在此番出了“金玉良緣”的岔子,她也好借力打力順水推船,一則讓薛家人志得意滿卻又無功而返,二則又得讓賈母意識到府中如今的風向,還不能叫旁人窺探了他們家的立場。幾次較量下來,着實累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