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寧府賞梅各有心機 (1)
且說賴尚榮自春天圍場射圃時臨危護駕,勇鬥刺客,拼殺中肩膀處便多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雖然并沒有危及性命,但到底也傷了元氣,卧病在家将養了兩三個月方才好轉。而這兩三個月當中,賴尚榮并沒有機會再次面見聖上,但宮中賞賜依舊源源不斷。大多數都是些珍貴的藥材,或是稀缺的補品,也有些外藩上供的金銀珠玉西洋機括等把玩之物。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幾乎每半個月便要奉旨前來問詢一番,充分顯示出了當今聖上對于救駕功臣的寵愛與青睐。
因聽聞當日賴尚榮受傷一事,孫氏受驚早産,誕下一位不足月的男嬰賴瑜。也是将養了這兩三個月才恢複過來。家中長輩或者年高神疲,或者有事務纏身,父母高堂又全都卧床休養,賴瑾心憂之下唯有親奉湯藥,于卧榻前悉心照料方才得以心安。直至賴尚榮痊愈歸朝之時,賴瑾卻因連日辛苦消瘦的幾乎脫形。如此忠孝之舉引得阖府內外無不稱頌,就連宮中聖上都有所耳聞。竟親自下旨賞賜了不少東西給賴瑾,以嘉獎其忠孝侍疾之舉。
消息一經傳出,引得京中上層又是一陣動蕩。又有多少功勳世家,名門大族借與賈家親厚之名或登門拜訪,或派人送禮,競相奉承者絡繹不絕,其中門庭雜亂無可記述,暫且不表。
且說賴尚榮自痊愈歸朝之後,越發了聖上青眼。每日陪着聖上下棋作畫,品酒論詩,至後來評論時事,談及朝政,倒也覺得越發暢快。轉眼又至臘月。屈指一算,至今年年底賴尚榮在翰林院任編修已有三年,至今歲恰是吏部考核,評定功績的時候。事關前程大事,賴尚榮這陣子更是越發忙亂,每日間除了陪同聖上之外,還得抽出空來與各位同僚與歷屆長官打點交際,已經有幾日忙得連家都不回了。
只是如此忙亂之下,賴尚榮依舊不忘教育子輩。每次歸家第一件事便是檢查賴瑾的課業,然後再留幾篇策論叫賴瑾琢磨撰寫。父子兩個一時間沒了談話契機,竟顯得生疏不少。好在賴瑾內裏并不是真正的八歲孩童,倒是不以為然。只是可憐那襁褓之中的賴瑜小子,他剛生下來的時候賴尚榮纏綿卧榻,怕沖撞幼兒,只能遠遠看着,竟連抱都不敢抱一下。等到他傷病痊愈,歸朝之後又忙了起來。每次賴瑜睡着的時候他方歸家,次日進宮點卯的時候賴瑜又還未醒。鬧得這幾個月下來都沒怎麽見過父親的賴瑜幾乎連自己老子長什麽樣都記不得。甚至在第一次開口叫“爹”的時候,叫的還是每日閑來無事給他念書幼教的賴瑾長兄。只看得孫氏長日嗟嘆,總算明白老祖宗為什麽都說“長兄如父”了。
這些都是家中瑣事,自不必細數。且說轉眼已至臘月中旬,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過府賞花。賈母正覺得冬日天短又天冷路滑不好外出走動,在屋子裏又嫌憋悶的緊,聽見尤氏此番相請,自然是歡歡喜喜的應了。
是日,尤氏先攜了賈蓉夫婦來榮府這邊面請。賈母這才帶了合府上下包括薛姨媽和寶姑娘在內的姑娘奶奶太太們往東府會芳園游玩。一時間游玩盡興,回到屋裏吃茶吃酒,賈母默不作聲的打量着端坐一旁的薛寶釵。只見她今日依舊穿的樸素淡雅,頭上只挽着一個尋常的缵兒,烏壓壓的一頭黑發愈發襯出白淨的臉面,瑩潤的肌膚。渾身上下也并無珠翠簪環點綴,配着唇邊一抹恰到好處的雍容淺笑,在一屋子身裹绫羅打扮的伶伶俐俐的姑娘奶奶們中間,倒真是別具一格。
當然,因為渾身上下都沒有別的金銀飾物,所以脖子上那塊明晃晃的金鎖看起來也就越發的突出。
賈母下意識又回身看了眼自己懷裏的林黛玉——因身帶重孝的緣故,林黛玉的穿着向來素淨淡雅,從無僭越。不過考慮道目下是在榮府做客,未免避諱,頭上也攢着一只白玉發環,手上也帶着兩只上好的翠玉镯子。眉如遠黛,眸如點墨,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說不出的鐘靈毓秀,即便是靜靜的坐在那兒,也仿佛是一副潑墨山水畫兒一般,高雅且靈氣異常。
賈母好心情的勾了勾嘴角。這便是大家姑娘的氣度風範,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失禮于人。而不像是某些上不得臺面卻硬要裝的賢良淑德的人,口裏錦繡文章卻又行動引人置喙。
下首的薛寶釵見賈母眼睛一錯不錯的盯着自己,一時間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得轉頭看了眼薛姨媽。薛姨媽開口笑道:“老太太這是看什麽,看的這麽入神?”
賈母眨了眨眼睛,沖着薛姨媽開口笑道:“我是在想寶丫頭娘果然被姨太太調教的很好。瞧瞧寶丫頭的沉靜豁達,再瞧瞧我們家這幾個丫頭叽叽喳喳的,沒一日輕閑。”
薛姨媽立刻接口笑道:“老太太這話說的,倒叫我們怎麽敢當呢——誰不知道若是論起教養晚輩來,老太太才是真的心有丘壑,手段兒高明。不說如今在宮裏頭侍奉聖人的大姑娘,只單瞧府上這三位姑娘,各個都是好模樣好性情,将來不知誰有福氣能娶到家去。”
此言一出,薛寶釵和賈府三春皆略有羞澀的垂下了臻首。而一旁的賈寶玉瞧見賈母稱贊薛寶釵,忍不住看了林黛玉一眼,林黛玉沖着賈寶玉微微一笑,倒是沒有芥蒂的模樣,賈寶玉這才微微松了口氣。
賈母這廂又笑道:“提起這些個姊妹,不是我當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這五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
薛姨媽聞言臉上笑容微微一凝,不着痕跡的皺了皺眉。她奉承府上四位姑娘只是為了讨好老太太,而老太太立刻回了五位姑娘,又說出這麽一句語意未盡的話來,真叫人不好接話。
一旁陪坐的王夫人忙笑着接茬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裏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
這話一出,廳上的氣氛又是一滞,衆人略有尴尬的轉過頭去。王夫人也覺出自己的話接的略有生硬,當下不尴不尬的抿了抿嘴。下首的賴瑾心中暗笑,開口圓場道:“老太太說話是越發謙遜了。老太太心有錦繡,自然是最會教養丫頭的。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被老太太養在身邊,如今雖年紀尚小,但哪個不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即便是放到外頭去也都是個頂個的女才子。就是老太太身邊的鴛鴦姐姐、琥珀姐姐,那氣度行事放到別人家也是比得上尋常閨秀小姐當家主母的——只不過國公府裏的女眷非比尋常。自然更為穩重矜持,倒也不會把閨名傳得衆人皆知罷了。至于林姑娘本就家學淵源,如今又得老太太言傳身教,更是出落的越發好了。”
頓了頓,看着對面依舊落落大方,雍容淡雅,似乎連唇邊的弧度都沒怎麽變過的薛寶釵,心裏暗嘆,由衷的說道:“金陵乃是榮寧二府的老家,人傑地靈,養出來的姑娘也是鐘靈毓秀。且薛姑娘向來穩重随時,品格端方,自是極好的。如若不然也不會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了。”
一席話說得衆人面上越發光彩。尤氏立刻湊趣笑道:“我往日在東府這邊,不怎麽接觸瑾兒,還納罕老太太怎麽會如此喜歡你。如今聽見了這一番話——瑾兒果然是最能說會道的。難怪老太太喜歡,就是我看了也喜歡。”
王熙鳳立刻順着尤氏的話打趣道:“別說你喜歡,我看着都眼熱——如今老太太跟前兒除了寶玉和林姑娘,第三個得意的人就是瑾兒,生生把我給擠下去了。我這哭都沒地方找調去。”
尤氏啐了一口,開口笑罵道:“好不害臊個琏二奶奶,你如今孫兒媳婦都當了這許多年,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兒也都是你把持着,當之無愧的管家奶奶,竟還和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家争風吃醋,白長了這麽大的歲數。連我都替你羞臊。”
王熙鳳自然也不甘示弱的回口諷刺尤氏。妯娌兩個笑笑罵罵的,終是把薛寶釵這一茬岔過去了。
至午間吃過飯後,賈寶玉便有些倦怠饧澀,欲睡中覺。賈母興致正濃,便吩咐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來。賈蓉之妻秦氏立刻起身安置叔叔去了。賴瑾則坐在賈母的身邊陪着賈母說話聊天。賈母開口笑道:“我記得你也有睡中覺的習慣,不如和寶玉一起去了吧。”
賴瑾搖頭笑道:“今日倒還不困。許是上午玩兒的太盡興了,便也不想睡了。”
賈母微微一笑,也沒再勸。她知道賴瑾向來謹慎小心,且賴尚榮欲走翰林清流之路,更是愛惜羽毛。因此賴瑾雖然年歲尚小,但最是注重這禮儀規矩的。且如今他們是在東府,适才又是秦氏自告奮勇的安排寶玉睡覺,賴瑾哪怕是為了避嫌,都不會離開賈母半步。賴瑾之心思賈母了如明鏡,當下嘆道:“你也太過小心了一些。”
賴瑾微微笑道:“老祖宗明鑒。今兒這戲唱的真是好,瑾兒想聽。難道老祖宗嫌瑾兒太過吵鬧,不想同瑾兒聊天兒了?”
賈母向來也最欣賞賴瑾的進退得宜,聽聞此言,自然不會壞了他的苦心。只是心中也難免心疼賴瑾小小年紀,如此懂事周全,便悄聲吩咐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你年歲太小,正是貪睡的時候,若是實在乏累,就靠我身上打個盹兒。”
賴瑾感激的看了賈母一眼,搖頭輕笑道:“多謝老祖宗體恤,只是我真的不困。”
賈母這才點了點頭,繼續看戲聽曲兒不提。
至晚間戲散,衆人随着賈母回榮府不必細說。賴瑾自然是和賈寶玉同車回府,瞧見賈寶玉神思恍惚丢了魂兒似的模樣,不免關切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賈寶玉仿佛受驚一般回過神來,臉色突兀變得通紅,口中卻遮遮掩掩的說道:“沒、沒什麽。”
賴瑾将信将疑的點了點頭,不過看賈寶玉不欲細說的模樣,遂也體貼的不再相問。一路無話回了榮府。賴瑾因中午沒睡午覺顯得越發困倦,這會子便有些迷迷瞪瞪的睜不開眼,賈母開口說道:“天色不早了,外頭又黑又冷,你就在這裏睡下,免得折騰一趟再折騰出病來。”
賴瑾如今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住在賈府,因此聽了賈母的話,只是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便跟着大丫頭琥珀去後頭梳洗睡覺,至于賈母如何吩咐婆子去賴家說明,暫且不提。
昏睡不知時光轉。一時清醒過來,已然是掌燈時分。四下無人,也不知那些個丫鬟奶娘都幹什麽去了。賴瑾只覺得肚子空空的十分饑餓,在床上抻了個懶腰便起身下地,自己穿戴好了衣物往外邊走來。
這會子天色已晚,他本意是想尋個丫頭弄得糕點茶水墊墊肚子,結果耳朵裏面卻聽到一陣斷斷續續又古怪的呻吟之聲。賴瑾心下一驚,下意識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但見碧紗櫥外一架最精致的拔步床上,大紅銷金百蝶穿花的紅绫帳幔遮的嚴嚴實實的,裏頭時不時傳出一兩聲叫人聽着面紅心跳的呻吟之韻。賴瑾于電光火石間想到了原著中賈寶玉拉着襲人行那警幻所訓之事的情節,心中好一陣尴尬。立刻轉身想要離去。結果一時間沒注意竟碰到了身後柱子旁邊的小花架子,上頭擺放的汝窯滑囊受不住力道斜摔到地上,瓷器碎裂的砰然響聲立刻驚醒了床上兩個颠鸾倒鳳的主仆。
賈寶玉心下大駭,起身問道:“誰?”
賴瑾面上青一陣紅一陣的尴尬,立刻輕聲應道:“是我。”
賈寶玉不知怎麽心下一松,看着床上被吓得六神無主臉色慘白的襲人,立刻推醒她道:“快些穿衣服,等會子該來人了。”
襲人回過神來,慌忙跪在床上,又将散落在床榻和腳踏上的衣裳拿起來穿上。她原本性格溫柔,主意卻大。但心中再有主意的姑娘家被撞破這種事情,也不會從容到哪裏去。因此襲人雖不至于被吓得尖叫出聲,但也是渾身顫抖,手指打顫,只胡亂穿上了中衣,外面褂子的衣扣卻死活系不上。賈寶玉也呆愣愣的坐在床上,不知該如何是好。賴瑾看了急的直跺腳,何況耳朵裏邊聽見外頭隐隐傳來的說話聲,只得開口提點道:“還不快披着衣服去外頭躲躲,只說尋個空隙偷懶兒便是,誰也說不出什麽的。”
襲人慌裏慌張的點了點頭,立刻捧着衣裳往外間守夜的小床上走去。賴瑾聞着屋裏再明顯不過的難堪氣味,輕嘆一聲,邁步走到裏間兒書架前,随手拿了一瓶封好的上進玫瑰露回身扔在汝窯滑囊摔碎的地面上。與此同時,只聽着外頭一陣響動,晴雯麝月等丫頭進來,看到地上一片狼藉,不由得愕然問道:“這是怎麽了?”
賴瑾看了賈寶玉一眼,不動聲色地說道:“我睡醒之後有些餓了,便想找些吃的來。結果看見寶玉櫥櫃裏有玫瑰露,我正想着剛起來口幹嘴澀沒味道,便想調一碗來吃,不妨頭将架子上的汝窯滑囊碰碎了,我自己吓得也摔了玫瑰露。”
衆人恍然,果然問到一陣濃郁的玫瑰露的味道,當中還夾雜着些許不知名的味道。不說當中有人心下狐疑,晴雯立刻笑着安慰賴瑾道:“不過是一瓶子玫瑰露罷了,倒是不值什麽。只是大爺沒傷了自己吧?”
賴瑾赧然笑道:“我倒是沒事,只是可惜了那瓶玫瑰露。”
站在小花架子旁邊的麝月低頭打量半日,一臉狐疑的問道:“我記得瑾小爺平日是不吃玫瑰露的,說不喜歡玫瑰露裏一股子嗆鼻的味道。怎麽今日突然想吃這個了?”
頓了頓,更為疑惑的說道:“襲人姐姐呢?往日裏無事是絕不肯離開寶玉半步的人。怎麽今日不見襲人姐姐服侍瑾小爺吃飯?”
賴瑾心下一突,面上卻滴水不漏的笑道:“我本來也不想吃玫瑰露。只是太餓了,屋裏一時又沒旁的東西。至于襲人我倒是未見——我剛進來的時候屋裏并無一個丫頭婆子,想是都出去吃晚飯了罷。”
一旁的晴雯不耐煩的說道:“不過是一瓶子露罷了,你問那麽多幹什麽。難不成瑾小爺還不配吃怎麽?有說這話的功夫,還不快把這裏收拾了,等會子老太太回來見了這髒亂景象,動辄要惱人的。”
麝月被晴雯這麽一搶白,果然也不再多嘴。立刻吩咐粗使丫頭進來将地上的瓷器碎片等收拾幹淨。這會子穿戴整齊的襲人也悄麽聲的走了進來。晴雯看着襲人面色慘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不滿的說道:“知道瑾小爺沒吃晚飯,屋裏頭又只你一個丫頭,還不緊着一些。向來是我們伺候不好,只顯你一個人能耐的時候。今兒是怎麽了,還有閑心不知哪兒躲着挺死屍,這會子才來。難不成還想着瑾小爺同寶玉般哄你躲貓貓再哄你起床不成?”
襲人勉強一笑,也不說話。晴雯冷哼一聲,摔簾子出門了。衆人見狀,面面相觑。少頃,也都各自散了。
賴瑾輕嘆一聲,沖着襲人壓低嗓音的囑咐道:“等會子窺個沒人注意的空兒,把寶玉床上的被褥換了。”
要不然那味道太怪,少不得又引人注意。
襲人默默點頭。賴瑾卻頭疼的搖了搖頭,舉步出去了。
房內,賈寶玉坐在床上看着襲人,襲人站在地上看着寶玉,主仆兩個相對無言。
外間桌上,晴雯不知何時走出去提着一個暖盒掀簾進來,開口笑道:“老太太早吩咐廚房給瑾小爺留了飯菜。這會子仍是熱熱的,瑾小爺快點子吃罷!”
賴瑾颔首微笑,瞧見晴雯端來的幾道菜色果是自己平日間愛吃的。一時間香氣撲鼻,越發顯出幾分饑腸辘辘。賴瑾這廂稍作洗漱便持着筷箸大動起來。
少頃,穿戴整齊的賈寶玉自裏間兒走了過來。見此情景,開口笑道:“看你吃的這般香甜,我竟也有些餓了。給我備一雙碗筷。”
晴雯應諾,轉身給賈寶玉添了一雙碗筷。
賈寶玉又道:“前兒外頭新進的楓露茶品相倒是不錯,你去泡兩盞子來,我同瑾弟弟一起吃。”
晴雯應諾,轉身又去了。
賈寶玉又吩咐碧痕道:“瑾兒和衣睡了這一會子,恐怕覺得身上粘膩,你吩咐外頭燒些熱湯來,少頃瑾弟弟要沐浴的。”
碧痕躬身應了,轉身也出去了。
賈寶玉又沖着麝月秋紋幾人道:“你們幾個去瑾弟弟住的廂房好生收拾一番,這幾日都沒住人,恐屋內清冷。你們先用暖籠熏出熱氣來,好讓瑾弟弟等會子睡得舒坦。”
麝月秋紋幾個也點頭應了。
賈寶玉又絞盡腦汁将周圍伺候的一幹丫頭各自攆了出去,這才低聲同賴瑾商量道:“今兒的事兒,萬萬不能告訴別人。”
賴瑾白了賈寶玉一眼,低聲斥道:“誰沒事兒說這個,不嫌腥臊。”
賈寶玉嘿嘿一笑,坐在圓凳上扭股兒糖似的,想說什麽又不好意思開口。自己讪讪尋思了半晌,方将身子湊過來,低聲解釋道:“你道如何?今兒我在東府蓉兒他媳婦屋裏睡覺,誰知卻……”
當下将魂去離恨天偶遇警幻仙姑之情景原原本本說給賴瑾聽。
賴瑾早在讀原著的時候便曉得這一段故事,如今又聽賈寶玉徐徐道來,心中不免嗟嘆。面上卻絲毫不露,開口諷刺道:“說這些個虛話謊話來哄我,還不是你自己思春做了春夢的。”
賈寶玉眼珠子一轉,神秘兮兮的說道:“這話也不能這麽說。興許是天上的仙子姐姐喜歡我,方才同我一起玩兒的。”
賴瑾啞然。頓了頓,轉口又問道:“你想沒想過,襲人今後怎麽辦?”
寶玉詫異問道:“什麽怎麽辦?”
賴瑾有些好笑,随口說道:“人家一個清清白白的丫頭給了你,你難道就當沒這回事兒了?”
賈寶玉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開口說道:“我今後會對她好的。”
賴瑾輕嘆一聲,知道大戶人家為了名聲着想,向來不許家中子弟在成婚之前納有妾侍,遂也不再多問。同賈寶玉默默吃過晚飯,便以消食為由去外頭走動走動。賈寶玉剛剛經過了一場情事又被賴瑾撞破,驚慌之下更懶怠動彈,自是回房休息不提。
這廂賴瑾順着廊下逶迤向後院走去。如今天色已晚,府上各處都掌了琉璃宮燈,但依舊有幽僻角落照不到亮光,顯得黑黢黢的。不知何時天上飄飄灑灑落了一地的清雪,薄薄的一層銀光均勻撒在大地上,被宮燈一照倒顯得分外明亮。
賴瑾随意坐在廊下欄杆上看着漆黑夜中紛紛揚揚的雪花,遠處宮燈點點,有幾株梅影搖搖晃晃,暗香浮動,映襯着皚皚白雪,有種安逸靜谧的錯覺。略坐了一會子,便覺得身上寒浸浸的。賴瑾輕嘆一聲,起身往回走。剛剛走了兩三步,就見前頭急匆匆的走過來一個人影。細挑身材,容長臉面,身上穿着一件兒銀紅撒花襖兒,青緞背心,月白綿裙,正是襲人。
襲人步履倉皇的走到賴瑾跟前兒,窺見四下無人,立刻雙膝一軟,跪在當地,顫聲說道:“瑾小爺救我。”
賴瑾慌忙避開身去,淡淡說道:“襲人姑娘這是做什麽。你可是寶玉跟前最得力的大丫頭,又是領的老太太屋裏的銀饷,這麽不管不顧的給我下跪,我又怎麽敢當呢?”
襲人慌忙說道:“瑾小爺救救我。我知道瑾小爺性子最是和軟慈善的,您不會忍心眼睜睜看着我被攆出府去,要不然方才您也不會幫我遮掩了。”
“我當時是幫着寶玉。他年歲太小,若是落得個私通祖母房內丫頭的聲名,這輩子就完了。”
賴瑾一句話說的襲人滿面通紅,禁不住辯解道:“老太太是将我給了寶玉的——”
“可你如今領的是老太太屋裏的月錢。老太太屋裏八個大丫頭的份例,只如今你還占着一個呢!”賴瑾說着,看着地上跪着的襲人,越發覺得心煩。
世上就有這麽一種人,自己做着男盜女娼的事情從不自省,卻總把懷疑的目光投放到別人的身上,動辄诽謗生事,造謠诋毀,卻沒想到自己立身不正,又有和立場去指摘別人行事?
襲人只覺得一張臉面燒的紅透,明白自己若論唇齒,定然比不過滿腹詩書的賴瑾,只好舍命叩頭道:“瑾小爺救救我,瑾小爺救救我……”
賴瑾輕嘆一聲,沉吟片刻,開口說道:“君子非禮勿聽,非禮勿視,非禮勿言。我不是那起子嚼舌根黑心腸的人,只是你也該明白自己的本分才是。”
襲人朝着賴瑾叩了幾個響頭,開口辯解道:“瑾小爺明鑒。我原是不想的,奈何寶玉他——”
“休提這種話。”賴瑾神色略微清冷,皺眉說道:“寶玉什麽樣的性子你我盡知。若不是你自己心有想頭,半推半就,難不成寶玉還能強了你去?”
襲人啞然。
賴瑾又說道:“你先起來。”
襲人見狀,連忙說道:“若是瑾小爺不肯救我,我也是一個死字。跪下還是起身又能怎麽樣呢?”
“府上人來人往,眼雜口雜,你确定要這麽跪下去?”
賴瑾一句話未說完,襲人已經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依舊束着雙手一臉緊張的盯着賴瑾。
賴瑾見狀,搖頭輕嘆:“說實話我并不是很喜歡你這個人。看似忠厚老實,其實你心內想的比誰都大。動辄還喜歡拿捏指使人。不過你原就是寶玉屋裏的大丫頭,随意支使小丫頭做事也是你的權利。但只一點,你要知道。做奴才的背後決不能議論主子。倘或以後讓我知道你在人後編排主子的不是,休怪我不給你留情面。”
襲人臉色一白,賴瑾繼續說道:“尤其是……不準在二太太跟前說些有的沒有的渾話編排人。”
襲人只覺得渾身一冷,軟塌塌的靠在廊下欄杆上。
賴瑾輕嘆一聲,最後說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想自己那點子腌臜事情傳的沸反盈天,也該好好管住你自己的嘴。今晚的事情我會當做沒看見。今後該當如何,你好自為之。”
言畢,邁着步子越過襲人,緩緩向榮慶堂走去。
一夜無話。次日一早,賴瑾在榮慶堂吃過早飯,又和賈母閑聊好一會子方才家去。因此時已到年下,街上各處張燈結彩,來往行人都在置備年貨,走街串巷的貨郎們揚聲吆喝着,氣氛越發熱鬧。
賴瑾剛剛走到家門前,街對面就有幾個小子高聲喊道:“好容易見到一次,和我們玩一把彈珠如何?”
賴瑾回頭,瞧見是林之孝家的小子林祿,還有國公府上幾家下人的小子,不由得勾嘴輕笑。那林祿家的見賴瑾只是微笑也沒言語,便開口激将道:“或許進士家的小爺如今身份尊貴,看不上我們這些個童年玩伴了也未可知。”
賴瑾笑罵道:“好你個林祿,果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真不知道林大伯和林大娘兩個成日間悶嘴葫蘆似的,怎麽生出你這個牙尖嘴利的猴頭小子。”
那林祿聞言,開口笑道:“我這算什麽牙尖嘴利,你是沒瞧見我那姐姐。那才叫一個言語鋒利,十個我趕不上她一個。”
賴瑾這才想起林之孝家的大姑娘林紅玉,搖頭輕笑。也不同林祿理論,反而開口問道:“你們适才彈彈珠,都誰贏了?”
林祿挺胸笑道:“自然是我——除了我,還有誰?”
賴瑾随口問道:“彩頭是什麽?”
林祿白了賴瑾一眼,口中說道:“我們家是什麽樣的人家,如何能同你們比得。又哪裏來的彩頭,不過是白玩玩罷了。你到底玩不玩?”
他身旁吳新登家的小子吳一平接口說道:“你若是同我們玩兒,贏了的話我們兄弟幾個合夥請你吃好的。若是輸了,也不用你掏錢安排我們什麽,只每日抽出一刻鐘的時間教我們識字。我們依舊每日請你吃好吃的,如何?”
頓了頓,吳一平又笑着解釋道:“也不是今後都賴着你。這不是年下義學放假了嘛。你就這年前年後教我們認幾個字兒,等來年義學開了,我們也不耽誤你金榜題名。如何?”
一句話未落,衆小子紛紛起哄道:“這倒是個好彩頭,瑾小子你應不應?”
賴瑾搖頭好笑。他說這幾個小子平日瘋玩的厲害,連個影兒都抓不着,怎麽今日竟跑到他家門前玩兒來了。原來是在這裏等着他。
這麽想着,賴瑾開口說道:“大家都是兄弟,你們若想識字念書只說一聲便是。兜兜轉轉繞這麽大個圈子,也不嫌累得慌。”
說着,招手同幾人說道:“你們同我進來,我現在便教你們認字。”
一衆小子聞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賴瑾上了階矶但覺身後沒動靜,不免回頭查看。卻見林祿幾人依舊呆愣愣的站在街上。賴瑾好笑說道:“都愣着幹什麽,還不進來說話?”
衆人這才斯斯艾艾的上了門前階矶。
因賴家這一輩出了賴尚榮這麽個進士老爺,按照朝廷律例這門臉都要比尋常百姓人家更為契闊高挺。雖然門前還沒到擺獅子的地步,但處處光輝肅穆,高門寬闊,自然透着官家士林的威嚴。林祿幾個小子站在門前遲疑半晌,自慚形穢,愈發沒有底氣的開口說道:“要不我們幾個還是繞到後角門進吧?”
“放着正門不進繞角門,有病是吧!”賴瑾白了衆人一眼,一手一個将衆小子拽了進來,開口說道:“有這會子遲疑的功夫,方才是怎麽想着算計我來着?”
說着,領着衆人徑自去了前頭偏廳。又吩咐家下人拿了幾套筆墨紙硯,一一分給林祿,吳一平幾人。沉吟片刻,開口說道:“要不我今日先教你們寫自己的名字?”
衆人紛紛點頭。賴瑾遂将個人的名字寫在紙上,然後一一講解。至小半個時辰後衆人分別将彼此的名字記熟,賴瑾略歇了一會子,和衆人喝過茶水,方才開口說道:“如今有兩個問題。一則我可以按着學上先生教的從蒙學開始講起,也教你們背《三字經》、《千字文》乃至《四書》、《五經》等。二則你們回家同各自父母要些閑散無用的賬冊子來,我直接教你們如何記賬。你們怎麽看?”
衆人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定主意。賴瑾見狀,開口說道:“左右今日要講的也都講完了。等晚間你們歸家先同父母商量一番,聽聽他們的意思。明兒再來回我也好。”
林祿有些垂頭喪氣的說道:“按理說我們學《千字文》什麽的也沒個用處。難不成我們來日還能科考做官怎麽地?”
吳一平也有些豔羨的看着賴瑾,搖頭輕嘆道:“還是你們家有福氣,你爹爹也是個非同一般的人。如今一朝得意又聖眷優容,我爹娘說賴大爺來日定要當大官兒坐大轎的。你如今也算是書香子弟,倒是比我們這些不見天日的奴才秧子強多了。”
賴瑾心中一動,面上輕笑道:“這都是老太太和府上老爺們給的恩典。你們家努力做事,來日也定有的。”
衆人聞言,默默無語。這些都還只是年紀青嫩的小子們,大的不過十六七,小的也才八九歲,正是滿目憧憬天馬行空的歲月。如今又有賴家一門珠玉在前,衆人心中要說沒有想頭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各家人知道自家事兒,小的們心潮澎湃一門心思想掙出個前程來,可老的們卻都是冷眼旁觀,心如明鏡。賴家上下也只出了一個賴尚榮,饒是主子将他們家外放了,也未必能出來第二個探花郎來,更別提一朝救駕承蒙聖睐,竟也翻身做了主子的事兒。
這會子天色過午,賴瑾看了看外頭高懸的日頭,留人道:“左右你們來都來了。在府上吃頓便飯,也算是這個意思。”
衆人慌忙起身笑道:“這個不必。”
“都麻煩你這麽多了,怎好意思在府上吃飯……”
賴瑾知道衆人是怕府上的長輩們,遂開口笑道:“今兒太祖母進府裏陪老太太摸牌去了。大爺爺和二爺爺兩個也在府上回不來。我爹在朝上,我娘回娘家了晚間才回。左右家裏只剩我一個人,你們權當陪我吃飯就是。”
衆人這才點頭應了。
賴瑾又吩咐下人擺飯,賴家如今風頭正盛,不說聖上隔三差五的都賞賜些好東西,也不說賴家之前的榮耀得意,和光同塵。甚至賴尚榮在家休養那段日子,各功勳世家送來的表禮藥材等也都是上好的。何況自賈母認了幹親之後,賴家每日的飯菜用度更是比照着府上的主子們來,因此這一頓菜色雖然于賴家平常,可是看在林祿、吳一平等人眼中确實豔羨非常。比照着自家下裏的模樣,雖然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不少,但也沒有賴家如今的風光。梅香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