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撥雲見日賴瑾涅槃 (1)
朝廷有令出征北伐,撥雲見日賴瑾涅槃
中秋已過,天氣瞬間轉涼。早起晚間的風刮的寒浸浸的,秋葉也被染了一層枯黃,就連人的衣裳都換成夾得了。天高雲淡,北雁南飛,端是秋風蕭瑟之景象。
轉過月來又是賈敬的壽辰。是日一早,賈珍先将家中的稀奇果品裝了十六大捧盒吩咐賈蓉送到廟上去。自己則率領合家男丁女眷都朝上行了禮。再晚些的時候,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寶玉等榮府這邊兒的人也都跟着來了。賴瑾自然也是一道兒過來。尤氏打量着沒有老太太的身影,不免略有遺憾的詢問幾句。
王熙鳳立刻指着賈寶玉和賴瑾兩個笑道:“老太太原是想過來的。結果昨兒晚上他們吃桃,老太太看了眼饞不免也吃了大半個。今早五更的時候便折騰開了。這會子剛略好一些,精神頭竟實在不足,便也不過來了。”
衆人這才釋懷。賈珍開口笑道:“我想着老太太最愛熱鬧的一個人,今日不來,必有緣故。既這麽着,也就是了。”
說說笑笑一會子,王夫人不免提到了賈蓉之妻秦氏的病症。尤氏說了好一通含糊不清的往日大夫診病時候的話,最後方笑道:“昨日馮紫英薦了他從學過的一個先生,醫道很好,目下開了一個方子,吃了一劑藥,倒也有些見效。”
衆人聽罷,方才松了口氣似的說道:“這就好了。這麽年紀輕輕的,倘或因這件事兒有了什麽事故,豈不叫人可惜?”
賈寶玉心中一動,開口問道:“這馮紫英舉薦的先生,可是一個姓張名友士的?”
尤氏略微詫異的應道:“正是他,怎麽寶兄弟也認得他?”
頓了頓,又自言自語的說道:“是了。你們兩個向來同馮紫英交好。他這先生此番上京又是住在馮府,你們認得也屬平常。”
賈寶玉搖頭笑道:“我同這位張先生倒是不怎麽熟悉。但這位先生倒是對瑾弟弟推崇備至,引為知己。”
此言一出,衆人不免将視線轉到了賴瑾的身上。賴瑾輕聲笑道:“張先生是個學識淵博,風趣雅致的人。難得又精通醫理,我也不過是閑暇時間登門拜訪請求賜教罷了。有何德何能讓先生推崇備至。”
賈寶玉接口笑道:“瑾弟弟何必妄自菲薄。單只你小小年紀高中科舉一項,我瞧着那張先生就嘆服的了不得。更何況你同他探讨醫理的時候,你所說的一些暇時保養的方子,我瞧着張先生深以為然。”
瞧見衆人眼眸越發晶亮,賈寶玉開口笑道:“不過是這幾日閑來無事多看了幾本醫書,又得知張先生精通醫理,讨教一二罷了。想着若果真有成效,次後也可以孝敬府上的老太太和太太們。”
邢夫人、王夫人聞言,少不得開口笑道:“瑾兒有心了。”
王熙鳳順口說道:“那瑾弟弟研習這幾日,可有什麽見效?不如也給蓉兒媳婦開個療養的方子,我們且試試?”
賴瑾搖頭說道:“我不過是趙括之類的紙上談兵罷了。怎麽敢拿蓉兒媳婦開刀。更何況張先生已經親下了方子,只要照方吃藥,以後定會好的。”
衆人聞言,也都紛紛響應了一回。王熙鳳便說要去瞧瞧秦氏。衆人都知道這妯娌兩個平日交好,自然也沒有攔阻的。賈寶玉倒也撺掇着要一起去,還想拽着賴瑾。賴瑾哪肯去侄兒媳婦的房間探視病患,随意找個借口推脫過去,賈寶玉無法子,只得徑自跟了鳳姐兒去看秦氏不提。
這廂賴瑾跟着尤氏等人往會芳園吃酒聽戲,臺子上歌欺裂石,生旦淨醜粉墨登場,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賴瑾聽了一會子,只覺得鬧哄哄的吵得頭疼,遂起身避了出來。随意在園中閑逛欣賞。但見黃花滿地,白柳橫坡。疏林如畫,西風乍緊。嗚嗚咽咽的絲竹之聲穿林度柳幽幽而來,倍添韻致。賴瑾順着腳下鵝卵石鋪就的羊腸小徑直走入後花園,但見天高雲淡,心胸也越發開闊。猛然間瞧見一身紫色長袍的賈瑞在假山後頭躲躲藏藏的,不免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開口問道:“幹什麽呢?”
賈瑞冷不防的被吓了一跳。轉過身來見是賴瑾,他因早年私塾的事兒,對賴瑾頗為忌諱,當即開口賠笑道:“原來是瑾小爺,幾日不見,瑾小爺身上可好?”
賴瑾想到原著中賈瑞得罪了王熙鳳最後被治死的情節,皺眉說道:“你好好的不在席上吃酒聽戲,跑到後花園子鬼鬼祟祟的?”
賈瑞臉色一白,旋即支支吾吾的說道:“席上太吵了,我不過想出來散淡散淡,就碰見瑾小爺了。”
賴瑾嘆息一聲,跟賈瑞說道:“那你如今可散淡完了,同我一塊兒去席上坐坐吧!”
賈瑞遲疑半晌,但見賴瑾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眼神清冷的仿佛直入他的內心,不由得越發心虛,讪讪說道:“如此甚好。請容我給小爺帶路。”
賴瑾心下略松,只以為此番救了賈瑞一命,倒也算是造了七級浮屠。一番自得不必細說,之後便也撂開手不提。
且說自賈敬壽誕之後,賴瑾又恢複了從前卯時起,亥時卧,每日抽出兩個時辰練習騎射弓馬外就苦讀詩書,研習時文的枯燥生活。十月初的時候聖上下诏命神武将軍馮唐率三萬鐵騎出征西北,銳擊北蠻。命振威将軍馮漢率領兩萬兵馬直入北蠻境內游擊作戰,力圖最大限度的潰敗北蠻軍隊的有生力量,以其子馮少楠為副手。拜都指揮使王廣義為鎮北将軍,出兵至西北邊塞,以作聲援。三道诏下,朝野瞬時激蕩變幻,近十萬大軍糧草齊備,出軍北伐。乾元帝以登基以來從未有過的果毅堅決并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定下了此番戰事。
十月中旬大軍北上,在西鼓樓廣場上誓師的時候,賴瑾、賈寶玉和薛蟠三個也騎馬相送去了。但見旌旗獵獵,刀兵森芒,十萬雄獅,壯志淩雲。馮紫英、衛若蘭、韓琦、陳也俊幾個全部留在軍中,盔甲加身,手握長槍,騎在神駿的棗紅馬上,越發襯出少年英武,雄姿勃發。
賴瑾等人在外圍靜靜看着,看着這群年輕力壯的戰士們在上位者的鼓動下變得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血戰沙場,封狼居胥,看着廣場之外的人群中,有年邁的父母低頭摸着眼淚,也有看熱鬧的閑散人拍手叫好,使勁兒的呱噪。衆位将士們齊聲吶喊着:“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必誅之”。然後滴血入酒,大口飲盡,又将手上的碗摔得粉碎,一個個昂首挺胸,手持刀槍向着遙遠的西北戰場進發。
也許他們會因功封賞,也許他們會就此消亡。沒有人能預見未來究竟如何,多數人所能做的唯有在原地靜靜等待,張望着遠方,希望自己所在意的人能夠平安歸來。哪怕他們沒有功成名就,哪怕他們灰頭土臉,只要他們平安歸來。
細碎的嗚咽聲在吵鬧的廣場上響起,年邁的父母們茫然而期盼的面容在眼前晃動。這些個平凡的老百姓們從來沒有太多的想法,甚至他們根本不懂得何為國仇家恨,因為無論哪一位統治者上臺,對待他們的都是輕視、奴役、壓迫,區別只在于多多少少而已。
然而他們卻是上位者意志執行的最直接的體驗者。無論是打仗徭役,還是最新政策的施行。上位者們永遠高高在上操控一切,然後對立的雙方絞盡腦汁鑽對方的空子,然後最倒黴的老百姓們就變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哪怕他們由始至終,根本不明白上位者腦子裏想的都是什麽。
所以有詩人雲: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賴瑾默默的嘆息一聲。然後轉身歸家,繼續拿起書本讀書。
馮紫英有一句話說的對,好男兒自該封狼居胥,建功立業,揚我聲威,震懾天下。古代聖賢也曾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可是他現在做的卻遠遠不夠,無論是年少舉人,還是高中進士,賴瑾目下所做的一切,對這個看似古老,實則有血有肉的國家沒有一點兒用處。
在從前的時候,賴瑾一直覺得重生一世,依舊同前塵一般沒有什麽變化。他依托着父母,依托着家人,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目下所擁有的一切。無論是錦衣玉食,還是悉心教導,賴瑾将這一切看成理所當然。他甚至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松散和閑惬,他以能做一個整日間無所事事,拈花弄草的纨绔衙內為奮鬥目标,他将所有的一切拼搏努力都寄托在他的爹爹,他的爺爺奶奶甚至是他的太祖母身上。對于世事變幻他能幫把手就幫一把,若嫌麻煩他就冷眼旁觀。
他每日間所聞所見,這個古老而繁華的世界是如此真實又如此虛幻,他一直用一種旁觀者的态度參與着真實的生活,卻從未想過憑借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奮鬥去改變什麽。
他就這麽得過且過的享受着,就這麽循序漸進的走在所有人給他安排的道路上,沒想過掙紮,也沒想過奮鬥,只這般按部就班的活着,形同槁木。
然而今日,他卻在烈風襲襲,戰鼓聲聲中悄然轉醒。只因他不希望有一天世事變遷,塵埃落定。他依舊如今天一般,只能被動的等待着,只能無助的期盼着。期盼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兄弟自己的親朋好友自己努力奮鬥,從既定的厄運中擺脫出來。而他自己卻只能無力的冷眼旁觀。他從今開始,總要做些什麽,才好在未來的角逐中,盡更大努力去保護他所在乎的人。
賴瑾的悄然轉變沒有人留意到。大抵是因為他依舊如從前那般刻苦研習,沉默溫潤,體貼妥當,閑暇時也從不忘擺弄花草,教養幼弟。每十天往揚州寄去一封家書策論。所以大家都沒有關注到一個少年從幼稚走向成熟的轉變。而唯一能夠有此契機察覺此事的賴尚榮又糾纏于江南官場各脈勢力的殘酷角逐之中,也放松了對自己大兒子的教導。
于是時間就這麽靜悄悄的流逝着,轉眼瑞雪紛飛,花紅柳綠,秋葉靜美,春寒料峭。
已到了三年一度的春闱會試。
年十三歲的少年身長玉立,溫柔缱绻。仿佛是一副最精致唯美的潑墨山水畫,即使就這麽靜靜的站在喧嚣吵鬧的考場中,也有一股子歲月靜好,淡然悠遠的韻致。仿佛是最上等的美玉一般,雖不是那等極目絢麗的光彩,但那玉質瑩潤的含蓄美感,也叫人看得錯不開眼。
因常年練習騎射而起了薄薄繭子的手漫不經心地提着沉重的考箱,十指纖細修長,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瑩潤白皙的光芒。少年眉眼精致,氣質柔和,因常年練武而錘煉的堅韌意志力化作一股堅定氣息凝聚在少年的眼眸之中,讓少年的眼睛越發清亮透徹。此刻這澄澈若秋水的眼眸隐帶笑意,看着面前有些發愣的侍衛笑道:“勞煩侍衛小哥兒。”
那青年侍衛猛地回過神來,略微尴尬的紅了臉面說道:“按照考場的規定,須得檢查你的衣冠鞋襪,考箱內所攜帶一切考具,甚至取暖用的銀碳,糕點……”
賴瑾颔首笑道:“小生明白。”
青年侍衛看着賴瑾淺笑不語,暗自吞了吞口水,上前一步。只覺得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寧谧柔和氣息将自己包圍,青年侍衛的臉頰越發通紅,直心猿意馬的草草檢查一二,便揮手說道:“進去吧。”
賴瑾含笑沖這侍衛道了辛苦,這才提着考箱悠然走入考場。
他的一舉一動都流露出一股子旁人沒有的雍容閑惬,從容不迫。因此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淹沒在考生當中,青年侍衛才黯然嘆息一聲,失魂落魄的轉過頭來。
他從未見過這樣精致溫潤的人呢!
賴瑾站在座次榜前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便提着考箱從容去找。路過的舉子們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賴瑾俱都笑意盈盈的颔首示意,直至到了自己的座位。細細打量一番,無論是采光高度等都很不錯,賴瑾更為滿意的勾了勾唇角。剎那間顯露出的風華叫人情不自禁的看過來。
賴瑾提着考箱慢條斯理的走入號子,先是拿着早就預備好的抹布将裏頭細細擦拭一遍,然後開啓考箱,取出筆墨硯臺放在桌案上。然後将暖爐抽出來放入銀絲碳,燒了一壺山泉水,泡了一杯菊花茶。清淨淡雅的香氣彌漫在考場之中,引來衆人紛紛側目。
賴瑾舉着杯子淡然笑道:“菊花茶清熱去火,亦有明目提神的功效。要來一杯嗎?”
臨號的舉子有些赧然的紅了臉面,說不清什麽思緒的舉起自己的陶瓷茶碗,開口謝道:“多謝兄臺。”
賴瑾微微一笑,到了一杯花茶遞給那舉子。那舉子低頭看着熱水中徐徐綻放的花苞,袅袅熱氣氤氲而生,心裏的煩躁緊張竟也去了大半。于是真心笑道:“多謝兄臺,我這下算是好多了。”
賴瑾含笑道不必,那舉子又問道:“我是山東臨淄人,姓趙名岑字長今。是乾元元年的舉子,敢問兄臺高姓大名?”
賴瑾微微笑道:“我是京城人士。姓賴名瑾,目下還未有字。也是乾元元年的舉子。”
趙岑覺得賴瑾這名字有些耳熟,細細想了一回,悚然說道:“你便是傳言中我朝年紀最小的舉子賴瑾賴小三兒?”
賴瑾啞然失笑,搖頭說道:“除我之外,京都再無別的賴瑾了。”
趙岑只覺得不可思議,不免又打量一回,只覺得賴瑾除了身量較之尋常男子略單薄之外,無論是氣度風韻都不像是十三歲的孩童。不免搖頭嘆道:“今日可見什麽叫神童了。”
賴瑾搖頭笑道:“趙兄謬贊矣。”
說話間,巡考的侍衛們漸漸走了過來。賴瑾立刻閉口不談。此屆的考官們也魚貫而入,長篇大論的說了些考場紀律之後,立刻分發考卷。
二月春風似剪刀,大抵是說春寒料峭,寒風刺骨。賴瑾端坐于考場內,身邊的炭爐裏燒着上等的銀絲碳,爐上的沸水中住着菊花花苞,袅袅的微香彌漫擴散,就連周圍的人都覺得精神一震,思慮越發清明起來。
幾個考官似笑非笑的走過來,站了片刻,轉身回去,口裏還不斷說道:“倒是挺會享受的。”
“長的倒也真好……”
“不知學問怎麽樣。單只憑他這副相貌,倘或過了會試,殿試面聖之後,一個探花郎也是少不得的……只不知是誰家兒郎?。”
“聽說是京都賴家的……他父親正是前科的探花賴尚榮,恍惚和前前科的探花林如海也有些關系……”
“如此說來,倒是一家子探花了。”
賴瑾耳邊聽着考官們的細碎八卦,莞爾一笑,将面前的考題慢慢展開。題目有三道,全部是四書裏面的。為首的一道乃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這句話出自《孟子》的《盡心章句下》。舉凡進過學的書生便耳熟能詳,并不是什麽生僻的考題。意思是說在這世間百姓是最重要的,因為只有百姓多了,才會需要國家,而只有一個國家建成了,才需要選出一個君主來治理國家。因此人民為本,君主為末,君主治國應當以民為本,休養生息,使民富裕。因為只有人民富裕了,國家才能富強。軍隊才能強盛,朝廷才有能力威加四海,澤披天下。
這句話從表面來看說得很對,可是在這種封建集權達到頂峰,君主甚至被譽為天子的情況下,你要認真相信這句話,你就輸了。
比方說前朝有個很有名的大臣名叫于謙的,就是因為相信這句話,反而把自己折騰死了。
因此這種話也就是随便說說,随意聽聽,萬萬不能當真的。
至少,你心裏也得明白,民為貴,君更貴,社稷可次之。因為你只有把君主糊弄好了,他才肯給你機會,讓你去澤披百姓。
賴瑾思及此處,微微一笑,将草紙展開,沾墨揮筆,開始答題……
轉眼九天過去,會試已畢。依舊神清氣爽的賴瑾提着考箱跟着人群慢悠悠的走出了考場。彼時賴家的小厮車馬依舊在貢院外頭等着,瞧見賴瑾的身影,立刻迎上前來,伸手接過賴瑾手中的考箱,被考箱的重量墜的情不自禁彎下腰身的小子暗暗咋舌,心裏暗道:“這麽重的箱子,虧的少爺拿的這般輕巧。”
賴瑾眼眸微轉,仿佛看出了那小厮心中所想,不免開口向一旁站着的書童賴安說道:“那箱子略有些重,你幫他擡上馬車。”
賴安看夠了笑話,這才樂呵呵的應了一聲,走上前來,幫那小子将考箱擡上了馬車。賴瑾微微一笑。撩起衣擺就要上車,陡然聽到身後有人叫道:“瑾賢弟慢步。”
賴瑾回頭,瞧見腳步略微急促的趙岑,他身旁還跟着幾個同樣來參加會試的舉子,年少的約二十一二歲,年長的約三十五六歲,俱都是書生風流,意氣風發。賴瑾展顏笑道:“原來是趙兄,此番會試,不知趙兄考的如何?”
“還好,還好。”趙岑說畢,又給賴瑾介紹道:“這幾位都是我的同鄉好友,王洞芝,張顯,周若斌。俱都是此番參加會試的舉子。”
賴瑾拱手作揖,與衆人一一見過。舉手投足間,露出一截皓白若羊脂玉的腕子,修長勻稱,襯着竹青色的書生長衫,袖袍飛揚之間,一股子掩不住的水墨風流氤氲而出。
衆人看的越發贊嘆。這樣的風流人物,先別說是否聲名在外,只但看這副精致皮相,衆人也是願意親近的。
趙岑看出衆人心思,不免心中一動,開口邀請道:“十年寒窗,好容易過了會試,總算能清閑一二。如今天色正好,春光如許,正是踏青郊游的好時候。不知瑾賢弟意下如何?”
賴瑾不過略微沉吟片刻,瞧見人群中也走過來的幾個身影,颔首說道:“多謝趙兄之美意,在下就卻之不恭了。”
趙岑聽見賴瑾應下來,心中越發高興,立刻說道:“擇日不如撞日,不如我們相約明日,在城外十裏亭相聚何如?”
一句話未盡,陡然聽到身後有人問道:“去哪兒,不妨也帶我們兩個。”
趙岑回頭,但見兩個二十六七歲的弱冠青年站在身後,風度翩翩,君子如玉。不免開口問道:“敢問兩位兄臺是?”
陸子明哈哈朗笑,開口說道:“我是陸子明,他是秦牧,與瑾兒乃是同窗好友。敢問兄臺是?”
趙岑立刻說道:“在下山東趙岑,見過兩位兄臺。”
于是衆人相互厮見,約定了明日郊外踏青之後,各自散了不提。
陸子明拽着賴瑾的胳膊開口笑道:“總算是熬過了會試,不如大家去一品堂吃頓好的再說?”
賴瑾搖頭笑道:“我如今只覺得身上疲乏,只想回家沐浴梳洗一番,哪裏還有子明兄的好興致。”
聽賴瑾這麽一說,陸子明和秦牧兩個也覺得身上粘膩汗漬,難受的緊。立刻放開賴瑾的手笑道:“既如此,我們也該回家休息休息,明日再去城郊一道兒散淡也就是了。”
衆人又說笑着閑話兩句,也都散了家去不提,
且說賴瑾坐着馬車歸家,進了正堂的時候瞧見賴嬷嬷并賴大幾個正在廳上唏噓感嘆,桌上還有幾封包好的吊唁銀子。不免好奇問道:“這是誰家出事了?”
賴嬷嬷嘆息說道:“是塾中賈代儒家的孫子賈瑞,年紀輕輕也不過二十幾歲,誰承想一個風寒就這麽沒了。可憐賈代儒白發人送黑發人,如今竟是一點兒念想都沒有了。”
賴瑾聽的一愣,脫口問道:“怎麽竟死了?”
“還不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賴大輕嘆一聲,語焉不詳的說道:“那二奶奶是何等厲害嚣張的人物,你不招惹她都變着法兒的作踐你一回,何況……都是作孽啊!”
賴瑾只聽的手腳冰涼,最後嘆息一聲,開口說道:“好歹也算是同窗一場,哪日送殡,也告訴我一聲,我去送送他。”
賴嬷嬷唉聲嘆氣的說道:“你剛過了會試,身上也正虛弱,還是別去了,免得沖撞了你。”
賴瑾勉強笑道:“哪裏就這麽嬌弱了。還是去一趟的好,去一趟盡盡心意罷了。”
賴嬷嬷見賴瑾執意如此,心知他是很重情義的一個人,遂點頭應道:“既如此,到了當天我告訴你也就是了。”
賴瑾默然點頭,回房沐浴寬衣,然後靜靜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的。本來出考場的時候竟還覺得有些許疲乏,如今竟全都跑光了。滿腦子想的都是賈瑞這個糊塗尿性的東西。渾渾噩噩直到半夜,方才輕嘆一聲,蒙頭睡了。
至次日一早,因與趙岑等人商議妥當了,難免要前去赴會。賴瑾收拾齊整之後,便帶着小厮賴安騎馬出城了。
彼時陽春二月,楊柳抽枝,新嫩的柳條随風擺動,真是春光如許,天色爛漫,倒是一片好風光。
到了十裏亭的時候,趙岑并幾個同鄉已經在飲酒賦詩了。賴瑾撩起衣擺走上階矶,沖着幾人見禮道:“見過幾位兄臺。”
話音未落,只聽見一陣馬蹄聲響,秦牧和陸子明兩個也都到了。進來便說道:“我和子野原是想去你家找你一起的,豈料到府上的時候你家人說你已經出來了。”
賴瑾開口笑道:“原也沒想到你們會去找我,早知道再等片刻了。”
趙岑立刻接口說道:“或早或晚,大家都是要聚在一起的,又有什麽相幹。你們也太過拘泥了一些。”
一句話說的衆人都笑了。略作了片刻,便相約上山。
正值風和日麗,草色新新。漫山遍野的杏花開的最好,叫人不免想起“杏花疏影裏”這樣的詞句。趙岑開口笑道:“這樣的好風光,倘或有個會吹笛的再吹上一支曲子,映襯着山花爛漫,春光和煦,那就再美不過了。”
一句未落,陸子明略帶期盼的接口說道:“你們不知,當初學習君子六藝的時候,瑾兒就挑了琴和笛兩樣。那笛子吹的才叫一個好聽。真真是個餘音繞梁,天音仙樂才配得上。”
衆人聞言,紛紛贊道:“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瑾賢弟果然是個風雅至極的人物。”
賴瑾聽着衆人的贊嘆,不知怎麽就想起來後世的一部電視劇,心中略起了兩分惡寒,旋即開口說道:“本來是說登山野游,誰還能帶笛子出來呢?”
衆人聽了,倒也深以為然。雖然心中暗自惋惜,口中卻都紛紛附和道:“瑾賢弟說的也是。何況這山花爛漫,吟詩作對也是好的。”
于是競相誦起唐詩宋詞中關于杏花兒的詩詞來,聽的賴瑾暗暗好笑。
衆人走走停停,不知何時便到了一方古剎之前。但見茂林深竹,粉牆碧瓦,偶爾響起一兩聲鐘磬之樂,分外幽靜。一時衆人也覺得有些腿酸腳軟,不免開口說道:“既然來了,不如進寺廟中上一炷香,祭拜佛祖也是好的。”
順便還能歇歇腳。
這寺廟悠遠僻靜,倒也不像山前頭的相國寺,水月庵等香火鼎盛。幾個掃地的小沙彌也都腼腆安靜,嘴很笨拙的樣子。但心腸都好,給衆人掃靜了石桌和石凳上的浮灰,又給衆人打了清涼的井水煮了茶送過來,聽見衆人道謝的時候還紛紛羞紅了臉,擺手搖頭的說不必。
一時又回了前門階矶灑掃,衆人紛紛嘆道:“世風日下,即便是紅塵之外也難掩利祿庸俗。像這樣心胸平靜的出家人也很少了。”
賴瑾開口說道:“昔陶淵明說心遠地自偏,大抵說的都是聖賢之人。可對于普通人來說,便是地遠心自安。因遠離塵世喧嚣,光怪陸離,他們才能真正靜下心來修行罷。”
“阿彌陀佛,施主這話倒是着像了。”衆人回頭,瞧見一個身穿麻衣僧袍的出塵和尚翩然走來,那和尚眉目俊朗,眼眸清亮,端的好相貌。只可惜頭山長了一片癞痢,破了幾分寶相莊嚴。走至跟前,施禮說道:“既是人心不穩,無論路途遠近都是不穩。既是人心安寧,自然身處何地都是安寧的。所謂世事引誘,光怪陸離,不過是沒能守住本心罷了。”
衆人起身見禮,賴瑾微微一笑,也不辯解。那和尚見狀,颔首贊道:“雖是這麽說,但施主竟是個難得心安之人。既來此處,可想蔔一封卦,算算前塵後事?”
賴瑾搖頭笑道:“既是前塵,何必去想,既是後事,又何必去算?”
癞頭和尚啞然失笑,搖頭說道:“施主倒是随遇而安。”
賴瑾淡然笑道:“既來之,則安之。”
癞頭和尚嘆息一聲,再次問道:“施主真地不想算一算嗎?”
賴瑾搖頭淺笑,開口說道:“我已入此中,便是此中人。既然身陷此,何必忌浮沉。”
當日我沒想通的時候,你不說來點化我。如今我注意已定,你也休想胡言亂語擾我心緒。
癞頭和尚有些無奈,只得惋惜說道:“既如此,公子好自為之罷了。”
說着,又施一禮,轉身去了。
一時間衆人聽的面面相觑,鬧不清賴瑾和癞頭和尚打的是什麽機鋒,不免開口問道:“他适才是什麽意思?”
賴瑾搖頭笑道:“化外方人向來喜歡含糊弄事,我又怎麽曉得他心裏在想什麽?”
陸子明啞然笑道:“那你還和他雲山霧繞的說了這半天話。”
賴瑾答道:“我雖不知他想什麽。但我卻清楚我自己要做什麽。既如此,我又何必怕他會将我繞進去呢?”
衆人聞言,深以為然。紛紛笑道:“瑾賢弟這話竟是有些道理的。”
一時喝過了茶水,衆人覺得歇息的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回轉,路過山門口的時候,陸子明從荷包裏掏出一錠二十兩的銀子遞給那小沙彌權作香火錢。那小沙彌吓得滿臉通紅,縮手縮腳的也不肯收。只說自家廟上種了田地,并不需化緣度日。師傅也從不讓他們收香火錢。
陸子明和那小沙彌讓了半日,也沒讓小沙彌收下銀錢,最後只得悻悻的去了。
賴瑾方才笑道:“這才是真正的出家人。自食其力,修行自身。”
衆人紛紛點頭。秦牧也開口笑道:“子明你還是将那銀錢收回去罷。小師傅如此堅定,你若是再拿銀錢引誘他,豈不是侮辱人家了。”
陸子明也展顏笑道:“不錯,竟是我着相了。”
于是芥蒂全消,同各位書生們說笑着徑直到了山腳下,彼時夕陽漸落,倦鳥歸巢,已到了掌燈十分。衆人各自拜別之後,一一歸家不提。
又過了幾日,便是賈瑞發引的日子。同樣也是會試放榜的日子。賴瑾只打發了小厮賴安去貢院看榜,自己則一身素裝前去吊唁。靈堂之上賈代儒白發蒼蒼,面容憔悴,身形佝偻,老淚縱橫。他的老伴兒陳氏在旁陪着,也哭的跟個淚人似的。合族上下親朋好友來了泰半,人頭攢動擠得靈堂略有些狹小。瞧見賴瑾過來,賈代儒勉強抹了一把臉,吸了吸鼻子,開口說道:“瑾兒也來了。你是這塾中最出息的一個人,倘或瑞兒知道你也來吊唁他了,心裏一定歡喜。”
一句話未落,止不住又紅了眼眶。昏黃的淚水灑在一張遍布褶皺的臉上,看起來是如此的絕望和深沉。
在賴瑾的印象中賈代儒一直是個風骨極堅的老者。雖然性子當中有些迂腐固執,但絕對是個好人。雖然日常教課之上也有些青白眼,但那也不過是生活所迫。他從五歲進學,一直到十一歲離開私塾,幾乎日日都能見到這個年邁蒼老的身影。卻從未見過他這樣的悲恸絕望。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沒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別人的事情,可是他的兒女死了,如今連孫子都死了……他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
想到此處,賴瑾不由得眼眶一熱。
對于賈瑞的死,賴瑾雖然略盡過力,但老實說他并未放在心上。蓋因他一直瞧不起賈瑞的為人,覺得賈瑞最後名敗身死全部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可是當今日看到風燭殘年卻絕望恸哭的賈代儒,賴瑾突然埋怨起自己來。
如果當初,他肯稍微放在心上,是不是賈瑞就不會死?是不是老人家就不會如此傷心?
賴瑾深吸了一口氣,忍着心中愧疚,開口說道:“先生,節哀——”
視線掃過賈代儒形如槁木的蒼老的面容,賴瑾突然覺得喉嚨啞了,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因為一切安慰的語言都太過蒼白無力,因為逝去的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是老人家的全部心血,是他活着的希望。
賈代儒老眼昏花的看着面前長身玉立的翩翩少年,恍惚間竟看到了自己的孫子賈瑞也進了考場成了舉子似的。擡手摸了摸眼睛,剛要開口說什麽,陡然聽到外頭一陣喧嚣吵鬧,鑼鼓喧天。東府那邊的小蓉大爺和小薔大爺興高采烈地竄進來,拉着賴瑾的衣袖叫道:“會試放榜了,瑾叔叔高中會試第三名貢士,金銮殿上面聖。”
合家大小聞言,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