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一時大意聖上敲打

一時大意聖上敲打,感念恩德二拜榮府

賈寶玉臉上閃過一抹黯然,耷拉着腦袋低聲說道:“我但凡想做什麽,瑾弟弟是沒有不知的。今日這事兒,恐怕瑾弟弟也是心知肚明。我也不過是想最後有個念想罷了。也只是在我自己的園子裏種幾棵主子,到底也沒礙着旁人。你也就當看不見了罷。”

賴瑾挑眉。剛要開口說話,只見秋爽齋探春身邊的翠墨進入房中,手裏還拿着一幅花箋送與寶玉。寶玉不等賴瑾開口,連忙岔開話題道:“我正說着這兩日要瞧瞧你們姑娘去,你這就來了。你們姑娘今兒如何了?”

翠墨道:“姑娘大安了,如今連藥都不必吃了。”

賈寶玉颔首微笑,低頭展開花箋,只見上頭寫着閑來無趣,要起詩社一事。賈寶玉見了,越發高興的拍手笑道:“這幾日讀書狠了,正覺乏累,三妹妹就想了這樣好玩的,又能将大家都湊到一起的好東西。當真是高雅有趣的很。”

言畢,偏頭向賴瑾道:“正好你今兒也在這裏,不妨同我一塊兒去湊個熱鬧才好。”

賴瑾微微皺眉,不由得想到之前王夫人和賈元春的算計,心中微微膈應。面上卻不動聲色地說道:“晚間還得教導瑜兒課業,也就不過去了。”

賈寶玉聽聞此話,也就不便狠勸。只得開口說道:“既如此,以後有暇再聚就是了。”

倒是旁邊站着的翠墨眼中閃過一抹失望。沉吟片刻,還是開口說道:“姑娘說了,只是長久不見找個借口同大家聚聚。人若是少了也無意趣。小賴相公倘或有意,去瞧瞧也是無妨的。”

賴瑾順口說道:“既然如此,僅有你們幾個人想是無聊。不如接了保齡侯府的史大姑娘過來湊熱鬧,你們人也就多了起來,就不會覺得無趣。倒是我家中着實有事,只能告罪了。”

賈寶玉眼睛一亮,滿口贊道:“還是瑾弟弟想事情周全。還不快快叫人請了湘雲妹妹過來。要不然等明兒得了信兒,知道我們結詩社居然不想着她,又是一番口角呢!”

襲人聞言,滿口應下,立刻張羅小丫頭子拿着榮國府的名帖兒去前院兒找人備車,又吩咐尋幾個穩妥的婆子跟車去保齡侯府接史湘雲過來。賈寶玉也吵嚷着要去榮慶堂秉過賈母。翠墨見狀,只得閉口不語。

賴瑾微微勾了勾嘴角,起身告退。

回到賴家的時候,賴瑜已經到家了。他如今在林府處的越發相熟,竟也不必賴瑾日日去接他回來。偶爾遇見賴瑾政務繁忙的時候,林如海便指派管家跟車将人送回來。這一來一往的,兩家倒也越發親熱了。尤其自林如海做主将林黛玉陪給秦牧之後,三家的關系更是融洽和睦。隐隐又結成一個利益穩定的同盟。

沈軒也在廳上沒走。賴瑜拉着人一個勁兒的問西海沿子打仗的事兒。沈軒覺得賴瑜人太小,不想讓他聽這些血腥的東西,便岔開話頭講了一些金發碧眼的藩外人的事兒。聽的賴瑜以及廳上衆人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大業朝之外,還有這麽多風俗迥異連長相都各有不同的百姓。且他們竟然都不是妖怪。

瞧見賴瑾一臉惬意的進門,賴嬷嬷有些狐疑的問道:“你今兒怎地這麽早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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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瑾颔首笑道:“榮國府上三姑娘起了詩社,寶玉跟着他們作詩去了。”

賴嬷嬷聞言,不滿的撇了撇嘴,腹诽道:“這三姑娘如今行事是越發不顧忌了。眼下是什麽時候,離着會試也就幾個月的功夫。不說勸着寶玉讀書上進,反而弄些什麽詩社的哄他去玩。看明年寶玉會試不過,只怕二太太同她一起算總賬,老太太也未必肯饒她…”

賴瑾随口說道:“有道是勞逸結合,想必三姑娘也是心疼寶玉,不想他讀書太過勞累,才想了這個點子。”

一旁從來不言語插話的沈軒突兀說道:“依我看他就是從前太過逍遙自在。如今不過多讀了兩篇文章,就覺得身心乏累。真要等到會試考場上的嚴苛,恐怕他還熬不過去呢!”

一句話陡然提醒了廳上衆人。賴大皺眉說道:“軒兒這話說的倒也在理。會試考場內究竟是個什麽情形,我們一家豈有不知的。這寶二爺從小嬌生慣養,食不厭精脍不厭細,最是個享受惬意的性子。恐怕一遭入了考場不能适應,反而牽連了應試的精力。”

賴大家的也插口說道:“要不,我們給府上的太太爺兒們提個醒兒,叫他們提早做準備也是好的。”

衆人颔首不語。賴嬷嬷開口應道:“明兒我去府上給老太太請安,這件事情我會細細同他分說。”

于是衆人丢開這話,又牽三扯四的說了一些京中富貴人家的花聞轶事。直到掌燈十分,方才各自散了不提。

賴瑾先陪着賴瑜将林如海布置的課業做好,又講故事似的給他講了一些朝廷法例,官府判案的東西。方才哄着賴瑜早早睡下。自己也翻牆過了将軍府這邊。彼時沈軒早就在內室等待多時,瞧見賴瑾過來,自然又是好一陣的溫柔缱绻,耳鬓厮磨。将将鬧到了月上中天的時候,兩人才交頸而眠,沉沉睡去。

随後幾日依舊稀松平常,照例點卯做事,并無可記敘之處。展眼便到了秋末秋收的季節。

這日,賴瑾下朝之後,照例過榮府這邊來醒過賈母。卻見榮慶堂內歡聲一片,除了家中應有的幾位太太姑娘之外,當地還坐着一位衣着質樸的農村老妪,身後扒着一位十來歲的小子。

賴瑾先給賈母請安,然後細細打量了這位老妪。不免開口笑道:“這是劉姥姥和板兒吧?”

劉姥姥心下一驚,立刻起身說道:“這位哥兒瞧着好貴氣,就像天上掉下來的文曲星一般。如何認得我們這樣的莊稼人?”

賴瑾随口笑道:“姥姥想是忘記了。您和板兒當年去尋周姐姐,還是我給您們帶的路呢。”

劉姥姥這下子也想起來了,當年那引路的哥兒長得精致漂亮,比年畫上的金童還好看。劉姥姥這麽多年都沒忘記。聽賴瑾如此說,旋即細細打量賴瑾一番。只見賴瑾今日穿着一件玄青色的家常衣衫,越發襯得面如傅粉,風流倜傥。當即滿口贊道:“如今比先前大了一些,倒顯得哥兒越發仙人模樣了。真是那些文人說的宋玉潘安一樣的公子哥兒了。”

賈母看了賴瑾一眼,也含笑說道:“不僅如此,瑾兒可是當之無愧的文曲星下凡。少年高中,六試探花,如今還在翰林院做侍讀,聖上跟前兒點卯呢!”

劉姥姥聽了這話,越發的誠惶誠恐。起身拜道:“怪道瞧着如此不凡,卻原來是沾了聖人貴氣兒的大官老爺。民婦給您叩頭了。”

說話間,就拉着板兒要下跪。

賴瑾連忙将人攙扶一來,依舊溫顏說道:“如今都下朝了,我也不過是一家晚輩罷了。劉姥姥可萬萬不能如此,您這年歲給我下跪,豈不是折我的壽嗎?”

說的劉姥姥再三再四的謝過,方領着板兒在下頭坐了。那板兒仍是怯怯的,躲在劉姥姥身後窺着賴瑾。

賴瑾微微一笑,逗他說話道:“幾歲了,讀過書嗎?”

板兒一一搖頭,就是不肯說話。劉姥姥打了板兒一下,口中喝罵兩句。轉過頭來向賴瑾谄笑道:“今年十一了,沒認真上過學,倒是認得兩個字。莊稼人腦袋木,比不得府上的哥兒們和姐兒們這般聰明。小小年紀就會背書了。”

因當中礙着賈寶玉還沒入官,劉姥姥仔細想了方才這麽說,想必也不會得罪人。

果然,賈母聽了這話,倒是很高興的接口笑道:“不過是家裏餘富一些,請了先生從小教他們念書罷了。略識得幾個字,倒不是睜眼的瞎子。”

劉姥姥就着這話又好生奉承了一遭,聽得大家眉開眼笑,越發得意他。

少頃,便到了擺飯的時候。賈母少不得又留人吃飯,随後向賴瑾道:“今兒家裏來客,容寶玉散淡這一日,明兒再讀書罷。”

賴瑾無可無不可的點頭應了。賈母又叫賴瑾在府中吃了晚飯再走,口內笑道:“今兒劉姥姥來府中拜會,還帶了好些瓜菜過來。都是地裏現摘的,比外頭買的要好吃。你也留下嘗嘗鮮兒才是。”

賴瑾颔首應了。賈母就吩咐下人在小花廳裏擺飯。李纨、尤氏先過去安設桌椅,張羅酒菜。一應完畢後方才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并劉姥姥等人移駕過去。

衆人笑笑鬧鬧吃過一頓飯。鴛鴦見賈母興致正濃,便趁着吃茶的功夫命老婆子帶着劉姥姥下去洗澡,又挑了兩件兒尋常衣裳給她換了,方才叫人過來繼續回話。

劉姥姥便揣摩賈母等人的心意說了好些山村野話。賴瑾不免想起之前同賴嬷嬷說的會試考場嚴苛的事情,遂開口提議道:“依我看寶玉長日在家拘束着,倒是越發嬌慣了。等到進了會試考場,恐怕未必能堅持下來。不如趁此機會去鄉間走動走動,也算是鍛煉一番。有了好筋骨,方才能有精力答題不是?”

此言一出,王夫人不禁想到當年鄉試出來,寶玉可是大病了異常。纏綿病榻兩三個月方才好轉。如今會試可在二月份,寒冬臘月的,比鄉試遭罪多的。當下就心疼起來。

賈母倒是覺得賴瑾的建議不錯。又見劉姥姥就在一旁坐着,不免開口笑道:“深宅大院兒裏長大的哥兒,沒經過辛苦。倒讓老姐姐見笑了。”

劉姥姥立刻賠笑道:“那是哥兒的福分。我們想這樣,還不能夠呢!”

賈母微微一笑,遂把想讓寶玉去莊子上歷練歷練的話同劉姥姥說了。并道:“只是想讓他知道知道百姓的辛苦,自此好好念書。因此求了老姐姐一回,還請老姐姐成全。”

劉姥姥慌忙推辭,只說鄉下辛苦,實在不配讓寶玉這樣的人去。賈母又說了好些寬慰的話,軟硬兼施的,劉姥姥好歹應了。

這廂賈寶玉也不免想到秦可卿身死之時,自己和秦鐘在莊子上住過一日。想到當日田園風光,不免唏噓感嘆。一時間也頗為向往。

無人反對,這件事也就這麽定了。

衆人又坐着說了幾句閑話,賴瑾起身告辭不提。

回到賴家的時候,門房通傳說榮國府的芸大爺前來拜訪。賴瑾便讓人引着賈芸到了書房。

相互厮見,上茶過後。賴瑾開口笑道:“這幾日忙,倒是忘了請你過來。”

賈芸恭恭敬敬的說道:“瑾叔入朝為官,政務繁忙。豈能像我們這些人一樣閑散。能在百忙之中撥冗相見,于賈芸而言就是天大的福氣了。”

賴瑾擺手,随意說道:“你不必如此拘謹,也不必如此客氣。你我随意說話就是。”

賈芸唯唯諾諾的點頭應是,依舊有些緊張。

賴瑾微微一笑,随意說道:“我記得芸兒你也是入了賈家族學的,當時詩書念的還算可以。怎麽沒有一直念書入科舉之路,反而幫襯着園內管事了?”

賈芸聞言,長嘆一聲。搖頭說道:“說起這話茬來,竟是一言難盡。”

卻原來,自賴家衆人紛紛離了榮寧二府之後,繼任的管家自然不比賴家衆人的魄力和氣性,也不似賴家衆人那般愛惜羽毛。扛不住水至清的壓力,一來二去的也只得和光同塵起來。這兩府上的規矩也漸漸回了舊例。就連家學上也變得日漸散漫起來。随後招入的賈家子弟都有些招三惹四的嫌疑,再加上有些子弟原就心性不堪,之前不過是有人壓着不敢作威作福。如今見府上都漸漸歸了舊例,他們這等人也故态重萌,敗壞起來。鬧得家學越發污穢不堪。

那家學上的先生原本就是沖着賴尚榮的面子過來的。且各個都是過了鄉試的舉子,豈有不愛惜名聲的。見此情況,立即辭了先生一職,家去讀書了。反正明年又是大考之年,在家多複習兩日,興許也能高中進士,入朝為官。

如此一來,可就坑苦了家中貧寒,又有念書之志的旁系子嗣們。因為心中尚有氣性,看不慣學裏一些人仗着旁人勢力作威作福,一一辭學而去。寧可在外頭尋個管事的差使,眼不見為淨罷了。賈芸就是這其中之一。

聽了賈芸的敘述,賴瑾心中越發沉重。當年大爺爺和二爺爺信誓旦旦的要扭轉榮寧二府敗頹之勢,下了那麽大的辛苦那麽大的力。如今不過幾年功夫,兩府的情況又恢複原樣,甚至比早先還多有不如。

賴瑾想到此處,微微嘆息不語。

賈芸窺着賴瑾的神色,小心翼翼規勸道:“正所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外人想管也管不起的事情。好在榮寧二府家大業大,一時間也不會有事兒。頂多就是子嗣平庸了一些。京中多少勳貴之家不是如此呢?真像瑾叔家中這樣滿門榮耀的,也是少數。”

賴瑾搖了搖頭,先将這件事放下。開口說道:“今兒叫你過來,是覺得你這人品性不錯。再有之前一起讀書的時候,也覺得你有兩分才氣。不忍叫你就此蹉跎一生。我這裏有一封薦書,你拿着去找山海書院的院長,就說是我叫你過去的。你在那裏好好念書,争取搏個功名。也不枉活了一世。家中用度不必操心,我每個月會叫人按時送五兩銀子去你們家。你安心讀書就是。”

賈芸聞言大驚。半日沒回過神來。

賴瑾見狀,展顏笑道:“其餘的話我也不多說了。你家去的時候拾掇拾掇細軟,這兩日便帶着薦書去山海書院罷。”

賈芸這才回過神來,立刻起身叩拜道:“瑾叔大恩大德,賈芸無以為報。唯有做牛做馬,甘願瑾叔驅使。”

此番前來賴府,賈芸原只是抱着混個臉熟的目的。畢竟富家子弟閑散慣了,當面吩咐轉頭就忘的性子,他也不是沒見過。所謂人窮志短,當年他為了求到園中種花植木的差事,恨不得給林之孝下跪。賈寶玉不過随口一說,他就倒貼着臉面認了比他還小兩歲的義父。如此沒有氣節的舉動,于賈芸而言不是沒有痛苦。但是生活所迫,賈芸想要活下去,就得豁得出臉面。

就像此番來到賴家請安,原也只是賴瑾随口說了一句,賈芸就揣着雞毛當令箭真的找上門來。他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很可能賴瑾只是随口敷衍兩句就打發他去了。甚至可能連面兒都不讓見的給攔了回去。賈芸什麽壞結果都想到了,卻沒想到賴瑾竟然送了他這麽大的禮。簡直就是天上掉了餡餅,“哐嘡”一聲砸到賈芸的頭上。

賈芸是真心被砸的暈暈乎乎的,過了大半日都緩不過來。

賴瑾看着賈芸滿面通紅,一臉亢奮的模樣。心中有些寬慰也有些酸澀。當年賈母做主放了賴家第四代的爺兒們出去讀書進學,賴嬷嬷是否也是如此的亢奮激動?

賴嬷嬷當年如何作想賴瑾不得而知。他此番襄助賈芸進學,也不過是看中了賈芸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溫厚性子。榮寧二府的主子們被賈元春封妃的潑天富貴迷住了眼睛,無論舉止行動都比先前猖狂了十分。雖然目下乾元帝沒有計較的口風,但熟知後事的賴瑾可不敢真以為乾元帝是什麽都不在意。

在乾元帝跟前兒應了這麽多年的差事,賴瑾最大的收獲便是略微能體察出聖上的心思。雖然不像戴權那般事事妥帖周全,如聖上肚子裏的蛔蟲。但乾元帝什麽時候高興,什麽時候不開心賴瑾還是能察覺的。

自上次見了乾元帝與賢德妃的相處,賴瑾便瞧出這位帝王并沒有傳言中那麽寵愛賢德妃,兩人相處無非是逢場作戲,恐怕乾元帝心中還是算計更多一些。

畢竟如今國庫空虛,乾元帝只要看到戶部尚書就能想到借口六次接駕拖欠任上虧空不補的幾位功勳之家。對于這位帝王偏愛銀錢的性子,沒有人比賴瑾知道的更清楚。

為了多掙一點子銀錢,乾元帝不惜觸犯祖宗鐵律正在暗地裏籌劃重開市舶司一事。可見財政虧空将這位向來雲淡風輕的帝王陛下逼到什麽境地。

如此焦頭爛額的時候,江南甄家還有京城賈家的人依舊不知死活的到處蹦跶。乾元帝不記挂在心裏才怪。只是這會子皇位剛穩,乾元帝不欲再興波瀾,也只能暗自隐忍。不過這隐忍的日子長久了,火氣一點點的聚積,等到爆發那一天有雷霆之怒,浮屍千裏也不奇怪了。

因此賴瑾自那次陛見之後就開始籌謀。他在賈家旁系子嗣中挑選一些性子溫厚,懂得知恩圖報的人慢慢提拔。等到将來真有大廈傾頹一日,也好大家齊心協力,幫榮寧二府的人渡過難關。

所謂未雨綢缪。賴瑾的心事并未同任何人說起。倘或他日有機會實現這些個暗棋,不至于事到臨頭手足無措。倘或榮寧二府順順當當的度過此劫,用不上這些暗棋,他就算是與這些人結個善緣,也就罷了。

對于賴瑾的盤算,賈芸半點兒不知。不過這并不妨礙他感恩戴德的謝過賴瑾,并發誓今後要以賴瑾馬首是瞻,絕不貳心。只是他為人沉穩口拙,倒也不是個伶俐賣乖的人。心中有意,面上卻抹不開面子說的天花亂墜,不過是一味的心裏發誓罷了。

賴瑾喜歡的也是賈芸這樣的性子。倘或他和賈蓉賈薔一樣口花花的油嘴滑舌,賴瑾還真未必敢用。于是主客兩人一個有心一個有意,相處起來倒是越發的融洽默契。

又和賈芸閑談幾句,囑咐他在書院中認真念書不必擔心月例雲雲,賴瑾這才放了賈芸家去。

次後幾日,乾元帝接連召谕賴瑾于大明宮,每每問對重建市舶司一事。賴瑾就着自己寫過的條陳一一删改添加內容,終于在年前時候将原本的條陳完善的差不多了。

這日,依舊伴駕于臨敬殿。

乾元帝端坐在龍案前批閱奏章。賴瑾于一旁恭敬站立,添水磨墨。

外頭把守的戴權躬身進來,低聲說道:“啓奏陛下,賢德妃娘娘炖了一碗糖水燕窩,特來求見聖上。”

乾元帝持着朱筆的手臂一頓,唇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賴瑾低眉斂目,默不作聲。

乾元帝靜默片刻,淡淡說道:“東西留下,人就不必進來了。臨敬殿不是後宮,妃嫔不得擅入。”

饒是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卻聽得戴權臉色大變。躬身應道:“奴婢明白,奴婢這就告訴娘娘。”

言畢,滿頭大汗的退了出去。

乾元帝眼睛依舊落在奏折之上,口中卻道:“朕常聽聞京都街頭巷尾一句童謠,不知子瑜可曾聽聞?”

賴瑾心中一跳,低聲接道:“聖上贖罪,微臣不曾耳聞。”

乾元帝輕笑一聲,開口念道:“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這滿城的百姓都在謠傳,說賈府銀庫幾間,金庫幾間,使得家夥都是金鑲玉嵌的,家裏擺設都跟水晶宮似的。家裏使喚的丫頭們的穿戴比尋常四五品官員家的正經姑娘都富麗。說的真真兒似的,就好像他們親眼見過。你說好笑不好笑?”

賴瑾握着朱墨的手一緊,死死攥了起來。

乾元帝淡然說道:“如今重建市舶司的條陳已經完善的差不離了。左不過明年初夏,朕就得派你去西海沿子籌建市舶司。朕希望你這一段時日能多多準備這件大事兒。至于尋常安插人等,提攜舊交的瑣事,就暫且放在一邊罷。”

一句話的功夫,賴瑾只覺得整個脊背都吓濕了。适才還覺得戴權跟在乾元帝身邊多年,也忒不經吓。如今到了自己身上,恐怕還不如戴權。至少,戴權才剛是穩穩當當的退出大殿。而自己如今卻有些腳軟的不能動彈。

乾元帝擡眼看着大汗淋漓的賴瑾,溫聲笑道:“朕不過是随意說兩句閑話。你竟吓成這幅模樣,也着實沒有擔待一些。看來朕還得好好歷練一些,總得叫你知道什麽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才是。”

賴瑾吞了吞口水。勉強鎮定的說道:“微臣膚淺,有勞聖上調、教。”

乾元帝挑眉,淡然說道:“對于得力的臣子,朕從來不吝啬指教。只要他遇到什麽為難肯與朕明說。而不是躲在背後弄些小伎倆,反而叫人猜疑朕的心胸。”

賴瑾膝蓋一軟,跪在地上。口中說道:“微臣——”

乾元帝擺了擺手,突兀的打斷賴瑾的話,微笑道:“這句童謠你真的沒聽說過?”

賴瑾沉默半晌,細不可聞的說道:“微臣……聽過。”

乾元帝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繼續問道:“下半句是什麽?”

賴瑾盯着光可鑒人的漆黑金磚,沉聲說道:“吃不窮,穿不窮,算來總是一場空。”

乾元帝輕輕應了一聲,開口說道:“起來吧。”

賴瑾緩緩起身。乾元帝又吩咐道:“磨墨。”

之後偌大的臨敬殿,除了聖上翻閱奏折的聲音,賴瑾磨墨的聲音,再無半點兒聲響。

直至晚間宮門落鎖之前,乾元帝才放了賴瑾出宮。依舊是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送人出來。饒是從小練習武藝,繃直身子磨了一天墨的賴瑾也有種腰膝酸軟,肩肘疼痛的感覺。宮道前後都沒什麽人經過,受了好大驚吓的戴權上前微微扶住賴瑾的肩膀,口內輕聲說道:“大意了。”

賴瑾聞言,微微苦笑。

可不是大意了。既然早就知道乾元帝對賢德妃的态度有意,又怎麽能大張旗鼓的提攜賈家旁系子弟。這不是明擺着跟聖上對着幹嘛。倘或有好兒那才叫怪了。

只是賴瑾依舊對一件事情稀奇。

“若說我年歲輕,摸不準聖上的脾氣也是有的。可是公公向來陪在聖上身邊,揣摩聖意的功夫自不必細說。怎麽也大意了?”

他兩個如今算是難兄難弟,情分不比一般。賴瑾更是有意拉攏親近,不免說話間也去了三分修飾,多了兩分魯直。

好在戴權也同有此心。聽見賴瑾的問話,不免低聲笑道:“有人是假戲真做,可在旁邊看戲的看的時間長了,不免有些當真。”

賴瑾恍然,搖頭苦笑。

要說自己是一時大意失荊州,那戴權可就是自作自受。明知道人家是做戲,又豈可當真呢?

沉默片刻,戴權又道:“依我看,聖上今日明公正道的罰了大人,倒并不是很生氣的模樣。想來是最近大人的舉動太過托大,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聖上恐怕打草驚蛇壞了大事,所以才稍加懲戒一二。”

應該是沒有真的動氣,不然犯下這等過錯,豈能是明面敲打又只罰了一天磨墨就能輕易折過去的?

賴瑾聞言,微微點頭,深以為然。

戴權又道:“只是聖上這會子不生氣,倘或大人回去之後沒能收拾妥當,那就說不準了。”

賴瑾猛然站定。思量片刻,向戴權謝道:“多謝公公提點。”

戴權擺手笑道:“你我什麽關系,不值當白說這一句。”

饒是如此,賴瑾還是鄭重其事的謝過,并約了戴權改日喝茶,方才辭別離去。

送走賴瑾再次回宮複命的戴權蹑手蹑腳的進了臨敬殿,直至禦案三尺前躬身跪拜,以頭觸地,默然不語。

乾元帝也沒搭理戴權,一直批閱奏章直到晚飯時分。方才沉聲說道:“起來吧。“戴權送了一口氣,立刻站起身來。走到乾元帝身邊賠笑道:“該傳晚膳了,聖上是在臨敬殿吃還是回後宮吃?”

乾元帝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看了戴權一眼,意味深長的說道:“自然是去鳳藻宮了。”

戴權低聲應是。立刻吩咐龍辇擺駕鳳藻宮。乾元帝走過戴權身邊的時候,輕輕說道:“你也是朕身邊的老人了,不要自作聰明。”

戴權聽了這話,非但沒覺得惶恐,反而緊張的神色一抹,細細笑道:“奴婢原是魯鈍的人,承蒙聖上不棄,奴婢才有福分服侍聖上。奴婢兢兢業業,只想着效忠主子。只是奴婢太蠢了,才智不及聖上萬一。總是不曉得聖上在想什麽,奴婢萬死難以贖罪。”

乾元帝好心情的挑了挑眉,沉聲說道:“擺駕鳳藻宮。”

……

且不提宮中如何,只說賴瑾深一腳淺一腳的回了賴府。賴家衆人瞧見賴瑾面色蒼白的模樣,不免心中一驚。上前問道:“這是怎麽了,你今兒怎麽回來的這麽晚?”

賴瑾勉強壓住心中的紛擾慌亂,開口笑道:“今日政務紛雜,不知不覺就到了這個時候。聖上也還沒吃晚飯呢,又何況是我?”

賴嬷嬷聞言,立刻張羅下人傳飯。賴瑾不識滋味的草草吃了兩口,便借口太過乏累回房歇息。梳洗過後躺在拔步床上,心中還惦念着賈家一事如何善後。就此收手是肯定不行的,別說賴瑾自己心裏過不去,他也不能在聖上跟前兒留一個阿谀奉承、見風使舵的印象。只是一味蠻幹更是不行。畢竟聖上已經提點了。這種情況下要堅持一條道走到黑,那是傻子才幹的事情。

翻來覆去的想了一夜,賴瑾最終也沒琢磨出一點兒思緒。知識迷迷糊糊地,胡亂睡去。

至次日下朝,榮國府的管家林之孝帶着兒子來給賴嬷嬷請安。并向賴瑾求道:“如今得了府上的恩典,我們家的大小子終于也能放出來折騰一番。這全都靠了當年小賴大人指點念書之功。因此特來拜謝。”

說畢,就壓着林家大小子叩頭謝恩。

賴瑾慌忙阻攔道:“林爺爺不必如此。我和明子是從小長大的情分,能幫他做些事情,我也開心。林爺爺千萬被大人大人的,只叫我子瑜就是。”

林峥明,就是林之孝大兒子的正名兒。當年林之孝入府做管家的時候,求老太太給起的。

林之孝聽賴瑾這麽說,也不堅持讓林峥明下跪。只同賴瑾賠笑道:“因主子家外放了大小子,我手裏這麽多年還攢了幾個閑錢,就給大小子捐了個監生。也算是有了個做官的身份。只是我們家是什麽樣的人家,又怎麽認識官場上的人。主子家給的恩典也夠大了,我們也不好意思再要求什麽。所以……”

賴家衆人恍然,心下明白林之孝帶着兒子過來做什麽了。

賴瑾倒是心中一動,随口笑道:“這個倒也不難。連外面人的求情不過分的也都應了,何況是自己家的人。不瞞林爺爺說,這幾年賈府旁支也有不少子弟求到我的頭上的。我想着怎麽說我們一家也是從榮寧二府出來的,自然不會駁了府上人的請求。”

林之孝點頭應道:“那時自然。如今京城內外誰不說你們賴家最曉得知恩圖報,富貴不忘本的。”

又道:“我也算是在府上做了多年的總管,迎來送往各種打點的事情我也明白。自不會讓子瑜費了心思又搭人情的。”

這就隐晦提到送錢的事兒了。要是擱在以前,賴瑾定然就駁了,可是今日卻鬼使神差的颔首應道:“既如此,但請林爺爺放心,這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林之孝聞言,越發千恩萬謝的謝過。又在府上說了好一陣子閑話,才帶着兒子家去不提。

等林之孝走後,賴嬷嬷皺眉問道:“你林爺爺家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雖說有些閑錢,但也并不富裕,你怎麽要他們家的銀子?”

賴瑾微微一笑,已有所致的說道:“倘或我一兩銀子也不要,恐怕外人瞧見了越發覺得我拉攏人要形成朋黨呢。這更不是什麽好事兒。”

賴嬷嬷見賴瑾牽扯到了朝政之上,心知自己不明白這個,遂不多說了。

果然,自林之孝去後。又有多少賈家之前承了恩德的旁系子弟帶着表禮上門拜訪。因如今已到年跟前兒,倒也無人側目。只是那些藏在暗地裏的有心人默默放了心。

還真道賴瑾是窺測了聖心暗地裏籌謀什麽呢。如今看來,不過是先撒鷹再摟兔子罷了。還別說,如此一來,能得到的實惠倒是比先前硬逼着窮酸送禮要實惠的多,也體面的多。

果然是賣官鬻爵做出經驗的聖上紅人,這心思就是別有不同。

大明宮中,乾元帝看着禦案上的密報和某些人私底下的評價,輕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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