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有雙鞋子
花清遠和柳雲芳出去有一會兒了,程蝶衣仍呆呆地坐在床裏,倚着後面的牆,單薄倔強的脊背直直地挺立,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還是花清遠剛剛出去時親手給他披蓋好的。
在這慌亂局促的場面之下,花清遠還把他弄得如此熨貼,還惦記他的感受,他的心裏說不出的感動,他似乎也明白了花清遠之前說的話有着多深的含義了。
想想花清遠毫不猶豫替他擋的一下,紅腫的臉頰怕是四、五天都難消下去的。他很難想像那一巴掌如果打在他的臉上,他會如何面對,至少戲臺是有一段時間上不了的。
與之花清遠的作為相比,他昨晚的做法确實有些玷污了花清遠的心意,難免辜負了他。花清遠沒有酒後亂性,真是他的福氣了。
這麽越想他心裏越亂,越覺得他與花清遠似乎是隔得遠了,柳雲芳又來了這麽一出,鬧得個雞飛狗跳,柳雲芳是花清遠的親娘,她若說了什麽,花清遠就是現在不聽,以後慢慢的也會介意的。
就如師兄,他們小的時候說得好好的,誰想到長大後就各自有了心思,各自走不同的路了。
他真的怕了!他真的不能再失去了!
程蝶衣想到這裏,甩了身上的被子,慌張地下了床,腳才着了地,他想起花清遠告訴過他地上涼讓他記得穿鞋子,在柳雲芳那般兇狠的目光裏,把他抱上床的。
想到花清遠說的這話,程蝶衣只覺得腳底下站着的那塊地好像忽然就變成了冰塊,冷得他的腳如踩在了針尖似的。
人果然是不能受太多疼愛的,這成了一種習慣,有的時候不覺得如何,一旦面臨着即将失去的危險,就會承受不住的。
程蝶衣蹲了身子,手忙腳亂地翻找着他的鞋子,昨晚他喝得确實多了,有些片斷記得不太清楚了,但花清遠為他更衣淨面還有脫鞋子的事,他卻是記得再清楚不過了。只是一直閉着眼,也沒有注意花清遠把他的鞋子放到哪裏去了。
胡亂找了一氣,也沒有找到昨晚穿的那雙,好在他是不缺這東西的,他有的是鞋子,就是沒有了平日裏常穿的那雙,身邊還有着好些戲裏配的鞋子呢,床尾處就放着一雙《桃花扇》那出劇目裏,李香君穿的鞋。
程蝶衣如見了救星,抓起那雙鞋子就要往腳上套,套到一半的時候又快速地扯了下來,遠遠地扔到了牆角去,雙臂攏了雙膝,頭埋在膝窩間哭了起來。
他得有多傻啊,竟想着要穿一雙唱戲的鞋跑出去找花清遠,花清遠的娘見了他這身打扮還不定會說些什麽難聽的呢,戲裏李香君是忠的,忠于愛情忠于國家,而現實裏的他呢,他只被人笑做是癡的。
——癡到把戲當成了人生,把人生當成了是戲。
陪着柳雲芳坐在側屋裏的花清遠自然不知道程蝶衣因為一雙鞋,頓悟了一個人生道理,這也算是陰差陽錯吧,一生悟不透的事,往往就在一瞬間明白了,不過了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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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清遠親手給柳雲芳滿了一杯奶茶,奶味醇正配以茶香悠然,頓時,滿室的馥郁濃厚,卻還是掩蓋不下柳雲芳一身的火藥味。
花清遠是不會正面與柳雲芳産生争執的,他最懂得與親人之間的內部矛盾,永遠不要激化矛盾,這樣只會得不償失,要懂得巧妙地‘拖’,拖得久了,有些事情就會迎刃而解了。
想來娘倆都是有耐心的,這麽一坐,一刻鐘輕松過去,誰也沒有說一句話,等着花清遠滿給柳雲芳的那杯奶茶完全的涼透了,柳雲芳終是忍不住了,開口問道:“你想怎麽辦?”
這事不能就這麽地了,她柳雲芳的兒子絕對不能喜歡一個男的,在這條路上越陷越深,走進一條黑胡筒裏去。
“什麽怎麽辦?”花清遠裝糊塗很有一套,他挨了他娘的一下子也不惱,仍是笑眯眯的,雖說一半臉腫得挑唇角會費些力氣,但好在是能笑出來的。花清遠的五官還算精致俊朗,笑得倒不甚難看。
柳雲芳的心口卻是疼了又疼的,她那一下子實是重了,她哪裏想到沒有打到狐貍精,而是打到了自己兒子。都說‘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她雖到不了老太太的年紀,但也是最疼小兒子的,那是她的心疼肉,她當時就後悔了。
自己真是太急燥了,怎麽能在聽了消息之後就帶着人找上門來呢,自己應該暗暗的,趁着小兒子不在的時候,把這個狐貍精悄悄處理掉,等兒子回來時,他還能怎麽鬧騰嗎?自己可是他的親媽。
柳雲芳暗怪自己在這方面的鬥敵手段太匮乏、鬥敵經驗太直白,老話說得就是對,無論是事是人,只要真的牽扯到自己動心動肺的地步了,難免就會慌亂、急燥從而糊塗了。只是如今自己再想背地裏下手,怕是有些難了。
恍如當年自己第一次帶人去抓花盛璋的狐貍精,差一點被那狐貍精反傷一把抓掉了一縷頭發,那時自己是真的愛花盛璋的,後來……每抓一次,愛,淡忘了一次,等到十幾次後,就只是抓的樂趣了。
“你說什麽怎麽辦?”柳雲芳最受不了她家小兒子這副淡心淡肺的模樣,正好與她此來的作風相反,很以柔克鋼之嫌,她倒是有些懷念她家小兒子沒有去英國時的急燥紅臉的模樣了,簡直是越想越覺得小兒子那時的可愛了。
畢竟那個時候,小兒子還是很懂得調戲後院叫桃花的小丫頭的。若不是自己攔着,差不多就要私定終身了。
哎,如今想想,當時自己的腦殼一定是被山西毛驢踢了,——燒火的小丫頭總比戲臺上的男旦強許多的。你就是讓佘老太君給她兒子去選,她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楊排風,而不會為兒子選個男人吧,哪怕那個男人會唱全場《楊家将》,給他老楊家歌功頌德。
“你還真打算和他糾纏在一起嗎?你也不想想你的名聲,不想想花家的名聲,不想想你的将來……”
柳雲芳舉出一串的‘不想想’,花清遠也不打斷她,任她說着,女人……你總得讓她說得痛快了,她才不會積火的。
等柳雲芳說得口幹舌燥,順手去拿那杯奶茶一口喝下時才發現,原來那杯涼透的奶茶早早被花清遠換成了溫熱的,喝進了身體,從嘴裏一直到胃裏,都是那麽的暖暖的。
柳雲芳的鼻子忍不住一酸,差一點哭出來,她的兒子多好啊,不但相貌堂堂,還性情溫和,不是她自誇,那是最最難得的好男人了,讓多少名門閨秀望穿秋水的。
她辛辛苦苦地把他拉扯大、培養成人,從未想着讓他學他的哥哥們攀高門,只願着他娶房娴淑的媳婦,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疼他一輩子,沒想到,因她的一時疏忽,竟被個男人糟蹋了,這……這叫什麽事啊!
柳雲芳越想越不甘,她逼問道:“你今天一定要給我個說法,怎麽處理他?”是沉塘還是杖斃,這些都是她家處理狐貍精的老規矩,當然這老規矩是指她的山西娘家。她的夫家花家是沒有這規矩的,花盛璋憐香惜玉的很。
“娘說笑了,蝶衣一個大活人,怎麽能用處理這種詞彙,如今已是民國了,講自由講民主,蝶衣是獨獨立立的公民,我們之間的感情是他情我願,永遠到不得處理的地步。”
花清遠說得細聲慢語的,間歇還捏一小塊蓮子糕扔進嘴裏,抿嚼一下,覺得有些滋味還點點頭說:“娘,你嘗這個,很是酥軟。”氣得他娘一個倒仰,差點從椅子上面跌下來。
花清遠拍拍手上的糕屑,扯了帕子擦了一下嘴角,接着說:“娘,我是喜歡蝶衣的,我不求你能成全,但求你不要做什麽傷害到蝶衣的事。”
自己的娘自己怎麽能不了解,今日這一災算是擋住了,明日、後日、大後日……這日子還長着呢,他也不能把程蝶衣變成個巴掌大的小人時時帶着。
“兒子只想說一句,與這世間,蝶衣有多好,兒子就有多好,蝶衣不在了,兒子必然不在了,他生我生、他亡我亡,兒子打定主意與他做一對的。”
花清遠說這話的時候,一改之前懶散淡然的語氣,字字铿锵有力,沒有半分拖泥帶水的猶豫遲疑,眼神更是清澈堅定,說得是一生一世的誓言,卻沒有半分發宏圖大願的架勢,但柳雲芳就是懂了,她兒子絕不是威脅她,她兒子真會這麽做的。她竟一時失了主意,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才好了。
而後窗,某個無人的角落裏,有個人偷聽壁角偷聽得毫無壓力,那句‘他生我生、他亡我亡’說得那人都忘了,他腳上穿的是用白布裹了的簡裝鞋子。
作者有話要說:哎哎,最近更得都有些晚,家裏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