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去嵩林鎮
03 去嵩林鎮
葉海滢被敲門聲吵醒,發現手機上文伊白的十個未接來電,一骨碌爬起來,一邊接電話,一邊跑向外間。
葉海滢看文伊白紅着眼睛,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箱,什麽都沒問,拿出被子和枕頭放在沙發上,“你要是不習慣睡沙發,就去我床上睡。”
“跟你睡才不習慣。”
“我睡沙發!”
文伊白看着葉海滢,哭了出來。
“因為什麽?你都失業了,你媽還這麽狠?還是你自己賭氣出來的?”
“我爸沒了。”
葉海滢挪了挪身體,讓文伊白靠在自己身上,“哭吧,好好哭。”
文伊白那晚是自然哭睡的,第二天早晨醒來眼睛腫成了饅頭。
葉海滢買了早餐等她起床。
“我跟我媽徹底吵翻了,我得在你這兒住一段時間。”
“你早該出來了。”
“那不是一直湊不夠首付嗎?不是要省房租嗎?”
“你要是少買幾個包,買個便宜車,早就攢夠了。”
文伊白放下手裏的豆漿,看向行李箱,“我待會兒還得再翻一遍,我就不信她一個包都不給我,一個都沒有,要不然我還能賣幾個換點錢,你說我媽是不是想以此要挾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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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多了,你在那個家就是個電燈泡,現在倆人眼前多清淨,包還可以留着自己用,一天換一個都換不過來。”
文伊白一臉頹喪,推開豆漿,“不吃了,一點兒胃口都沒有。”
“既然出來了,就別再想着回去,總會有辦法的,周檸跟你說了嗎?”
“說了,我不想去,她那兒又不缺人。”
“行,你決定,反正我這兒你住到什麽時候都可以,不用擔心住的地方,先專心找工作。”
“我今天去辦我爸的後事,晚上就住我姑姑那兒了,別等我。”
“我也去幫忙吧。”
“不用,你看好你的店。”
“我和周檸手上都有錢,你下個月的房貸也不用擔心。”
文伊白一陣心酸,上個月她才攀上升職加薪買房的人生巅峰,轉眼間失業欠債喪父流浪就把她逼到絕境。
她往嘴裏塞了一個小籠包使勁兒吞咽,今天去送爸爸,眼淚要省着點用。
果然到了殡儀館,她只顧着哭,幾乎沒幫上什麽忙,所有的事情都是姑姑和姑父一手操辦的。關于遺産,姑姑堅持不要她的那一部分,她也堅持只要爸爸留下的畫作,其實遺産本來也沒有多少錢,爸爸沒有房産,住的地方是租的,存款也不多,身體垮了之後,姑姑又貼錢又出力地照顧他,相比之下她和陳琳過着衣食無憂的日子,她真的不忍心要錢,有他的畫就夠了。
那天晚上,送走了爸爸,文伊白也告別了她的巨嬰時代。悲傷之餘,不能不說也卸下了一副枷鎖,以後再也不用受媽媽的掌控,要自己走人生路了。
午夜剛過,美國時間中午。文伊白坐在姑姑家的書房,在黑暗中打開手機,給樹先生留言:如果沒有找到合适的建築師,可以聯系我,我對嵩林鎮那一帶很熟。
她繼續投簡歷,只不過投的都是外省市的建築事務所。上海不容她,還有別的城市,就算別的城市也拒絕她,去嵩林鎮也沒什麽可怕的,只要能給她開一條出路,現在去哪裏都無所畏懼了。
她趴在桌子上睡到淩晨,連做夢都是在焦急地等待面試通知,睡得不安穩,手機來信的短促聲音把她吵醒了,不過這條信息是來自銀行的:當期應繳個人貸款 21350 元,将于 2 月 15 日自動扣繳,請在此日前保證餘額充足。
她心裏慌慌,再無一點睡意。現在除了借錢,真的沒有一點辦法了,可是這個月借了下個月怎麽辦,借了的怎麽還?剛到手還沒捂熱的房子難道真要她賣了?她長這麽大還從沒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做過如此多的決策,一項一項都不是小事。
手機“叮”的一聲,她點開,這回是樹先生:一百五十多平的舊糧倉,做成躍層住宅,大概三百平的建築面積,包括建築外立面、室內設計和三百平左右的庭院,全案委托。方案通過的話,全案設計費我會出高于市場價。如果你覺得合适,先去嵩林鎮看房。
在嵩林鎮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蓋房,全案費用大概在六百元每平米上下,庭院另算,她在手機計算器上算起來,差不多二十來萬。這個面積全案在上海做的話,價格起碼要翻兩番,農村房子有農村的造法,做農村私宅小項目真是賺不到大錢,不知道這位樹先生出的高于市場價是多少。
但即便是二十萬,也夠她解幾個月的燃眉之急。她需要這筆錢,一只腳已經邁向嵩林鎮,如果一切順利,就不用借錢還房貸了。
文伊白回複樹先生這兩天就可以去看房,還需要他準備一個住宅需求概要。沒想到對方立刻發來一個二十多頁的 PPT,詳細到什麽樣的生活習慣對應什麽樣的設計需求,表述的非常專業,要求非常之高,難怪會出高價。
文伊白忍不住好奇對面是何許人才,“房子是你住嗎?”
“是的。”
“你懂建築學?”
“國內建築學專業畢業。”
既然是專業人士,文伊白更加坦誠,“我過往做的都是大型綜合體建築,舊宅改造只有石庫門這一個,你為什麽找我?”
“因為你也在改造自宅,另外不只找了你,其他方案都不行。”
文伊白猜測這八成是個挑剔的主,不好應對。不過這反倒激發了她的挑戰欲,對田野間的這棟舊糧倉也開始産生興趣,三四年前她經常去嵩林鎮勘察,但關注的都是那些百年以上的明清古建築,從來沒有注意到鎮上還有這麽一個小糧倉。
“有房子的照片嗎?”
樹先生很快發了幾張照片過來。
“目前的屋況就這樣,很糟糕。”
上次圖片是遠景外觀,田野中一座白房子,滿眼是浪漫。這次是室內細節,文伊白放大圖片,吓了一跳,她的石庫門是真戰損,這個舊糧倉是真聊齋。
不過就像當時她買下沒人要的石庫門一樣,破敗的屋況反而刺激了她腦子裏掌管創意和設計的細胞,讓她激情滿滿躍躍欲試。
房子就是這樣,殘破的越徹底,重生時會越精彩,她迷的就是親手掌控重生這個過程,要知道作為大所的一枚螺絲釘,在任何一個建築事務所都不可能有掌控感。她決定一試。
“我可以去現場看。”
“給我個地址,我讓人把鑰匙遞給你。看過房子後,盡快聯系我,不用考慮時差。”
“好,收到鑰匙就去看。”
文伊白點進樹先生的主頁,想更多的了解客戶情況,但裏面除了一張暗黑的布魯克林大橋圖片,沒有其他的內容,頭像也是這座橋,近景是站在橋上的男人背影,不知道是不是他。
這時天已大亮,她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姑姑家,因為給樹先生留了海滢店裏的地址,她要回去等鑰匙。走之前又查了一遍郵箱,沒有一個回信。她暗下決心,無論如何,要保住辛苦買下的石庫門。
她帶着早餐到海滢店裏的時候,沒想到鑰匙已經在等她了,海滢說是閃送過來的。為了防止海滢和鄭砌玉通氣,她沒說去嵩林鎮的事,吃過早飯帶上量房工具就獨自一人出發了,一路出城,兩個小時後下了高速。
在地圖上看舊糧倉的位置離小鎮的另一個出口不遠,因為建在田間,遠離鎮中心,周圍人家稀少。盡管從鎮中心穿過去最近,文伊白怕遇見熟人,還是從鎮外繞了個大圈。車一開進鎮口,她就看見那座小糧倉,比起照片上看到的更加真實,不僅破敗,還很孤單。
文伊白從車上拿了測量設備,開門走進房子裏,果然如樹先生所說,屋況很糟糕。糧倉的外牆是嵩林鎮上特有的夯土牆,因為年久失修,有不同程度的破損。室內更不用說,是需要全部拆光重建的程度。
糧倉是為儲糧所建,并不是給人住的,四面外牆上的開窗又小又少,室內光線昏暗。糧倉接近八米高,足夠做出一個閣樓來,但客戶說只要兩層。她一邊測量,一邊記錄,走來走去爬上爬下,鞋子和褲腿變成了灰土色,連頭發和臉上都蒙了一層灰。
測量過程中湧現出無數靈感,她飛快而潦草地記錄了好幾頁,後來幹脆去車上拿了野餐毯子進來,往屋子中央一鋪,支起電腦,拿出手繪本,開始把那些文字和腦子裏的想法,畫成設計草圖。
這一畫就畫到了太陽快落山。屋子裏沒有燈,最後一縷陽光從西邊的高窗上褪下去,屋內便一片黯淡,文伊白這才從專注的創作中抽離出來。
傍晚的風從破損的窗洞裏吹進來,她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黑黢黢的角落那邊傳來,有點害怕了,迅速卷了毯子跑出來。想起 PPT 上說這糧倉廢棄了五十多年,裏面得有多少未知的小生靈,而她是要來搗毀它們老窩的罪魁禍首……她趕緊發動車子一腳油門開出老遠。
因為天快黑了,她不打算再繞遠出去,熟門熟路地開到鎮上的主路。四年多沒有來過,鎮上幾乎沒有什麽變化,路沒有變多,廢棄的房子倒是越來越多了。時間還不算晚,街上已經除了流浪狗看不到什麽人,沒有年輕人的鄉村就是更顯蕭條。也就是樹先生那種在地廣人稀的美國住久了的人,才願意在這裏住下去,他對糧倉的內部改造要求絕對是久住的标準。
車開過一座明清風格的古宅門前,文伊白把車倒了回來,借着最後一點暮光,看向這片大宅。嵩林鎮有不少這種古宅,大多數處于廢棄狀态,只有這一座叫清溪居的明末古宅保存的還算完整。早幾年跟鄭砌玉來勘察時,她每次都會來這裏看看,當時想着将來如果有錢了就把這座宅子租下來做成民宿,兩個人辭職一起來鎮上經營民宿,現在想想真是白日夢一場。
文伊白拿着紙筆下車,坐到門前的一塊石頭上,刷刷幾筆,把存在于白日夢裏的場景畫了出來。
清溪居隔壁就是臨時村委會的小院,此時鄭砌玉剛好下班,他每天下班都會路過這裏。他看到熟悉的車牌號,心髒仿佛錘擊一般痛了一下,随即看到車旁坐在石頭上沉浸式畫畫的文伊白,猶豫了很久才走過去,輕輕扣了扣車窗。
文伊白擡頭,與鄭砌玉四目相對,空氣凝固了似的。
“哦,我看着像你,真是你。”
文伊白紋絲不動地坐着,“哦,我剛好路過這兒。”
“我在那兒上班,每天下班路過。”鄭砌玉指了指隔壁的二層小樓。
文伊白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了村委會的牌匾。
“在畫什麽?”鄭砌玉走近文伊白,從她手中抽出速寫本看了一眼。
“随便畫着玩兒的。”
鄭砌玉饒有興趣地看着她的手繪圖,他再熟悉不過的筆法。“你知道了?清溪居要改成鄉村酒店。”
“嗯,不,你是說清溪居嗎?”
鄭砌玉點頭。
“我聽葉海滢說過鎮上有計劃,但不知道要改造哪些。 ”
文伊白轉過身像看珍寶一樣地看着殘損的院牆瓦頂,不舍的表情落進鄭砌玉眼裏。
文伊白回過頭來發現他正看她,“我今天來村東頭量房,都弄完了,這就走了。”
“好,路上小心,下次來需要幫忙就叫我,我手機號沒變。”
“好,那,再見。”文伊白等着他還給她速寫本。
“這張給我吧。”
文伊白心有不舍,還是撕下那張畫遞給他,鄭砌玉小心翼翼地夾進了手提包裏。
文伊白來嵩林鎮最不想見到的就是鄭砌玉,對他和他父母的愧疚感簡直能壓死她,她以為只要不再遇見就不用面對這個難題,但誰能想到全上海的建築事務所都不看她一眼,只有嵩林鎮給了她一線希望呢。
回去的路上她開始動搖,到底要不要做舊糧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