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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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父皇神志不清,葉莺來之前早有心理準備,想像着他像個渾不知事的稚子般癡傻,怎麽都沒想到,有着大夏朝太醫院最好的大夫看顧,父皇卻似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之人,更準确的說,不像人,像具裹着人皮的骷髅。

想起葉靈說起父皇最疼愛自己,賞賜過自己無數奇珍異寶,這裏固然有信王的因素在裏面,但葉莺願意相信,父皇是一位真心寵愛自己的和善尊長,現下他是這個世上唯一親近自己的長輩。

在見面的前一息葉莺還想着和他說話,想着如何遮人耳目被告知玉玺的下落,景珩曾經提過她願意的話可以問問父皇。可眼前的人,根本無力睜眼看她一眼,她精心挑選打扮的衣着完全白費,更不用說和他交流。

葉莺心中五味雜陳,面上露出的只有驚訝之色,床上躺着的人模樣實在可怖,她站在景珩身後微微拉緊他的衣袖,景珩順手交握住她的手,指尖輕輕摩挲着她的手背,似是安撫。

秦希娴特意落後兩步,站在景珩葉莺身側,聲色不動暗暗觀察着兩人。

景琮坐在床邊繡凳上,他面色平靜,微微垂首,神色中全是挂心:“父皇,我和希娴來看你了,之盛帶着他的燕王妃也來了,你睜開眼看看”。

床上的人寂然不動。

景琮既未提高聲量,亦未觸動病人讓他感知,只微微側首,目光掠過葉莺臉龐最後落在景珩身上,對他淡聲道:“弟弟,你與王妃和父皇說幾句”。

他就沒打算在這裏多呆,來這裏不過是禮制上得說得過去,再想好好窺察葉莺的反應。

景珩握着葉莺的手往床邊走近一步,他稍稍躬身,看着床上雙目緊閉的父親,和聲道:“父皇,兒臣娶了新婦葉莺,她會是最好的燕王妃”。

床上的人未有反應,景珩站直身子,默默立在床邊,目光落在病榻骷髅般的臉上,亦不想再說什麽。

他從來就未有渴望父皇康複或者減少病痛的想法,即便有過懷疑父皇一夜之間油盡燈枯,他亦不想多幹預其中,一切順其自然,父皇自然有他的命運,他不會推波助瀾,亦不會援之以手。

景琮已起身走到一邊,低聲向寧壽殿主管內侍問話。

床上的人對兩個兒子毫無反應,葉莺看在眼裏心裏亦喪了心思,不過她還是如景珩一般,彎下身看着朽木之人那凹陷如深洞的雙眼,溫聲道:“父皇,兒臣葉莺,願父皇早日康複,極壽無疆,兒臣願終身長齋以求父皇平安”。

她中規中矩說着一位新王妃該說的話,不過最後一句确是自己的真心,雖然覺得完全沒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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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榻之人如葉莺所想毫無反應,葉莺垂首靜靜看了會兒父皇骷髅般的臉,想把他最後的模樣深深記在心裏。

将死之人靜待閻王索命,她亦再無進宮必要,這是她與父皇第一面,亦是最後一面。想着這些日子自己禪精竭慮思索玉玺之事,卻這樣摧枯拉朽般消逝于無形,而眼前人亦會在某天悄然逝去,葉莺黯然神傷。

她隔着薄薄的被衾掖了掖被角,雖然床上的人毫無動靜,被衾整整齊齊紋絲未亂,她就是想這樣真真實實去觸碰一瞬。

隔着被衾,她一瞬間觸碰到父皇的手,即便有着羅錦相隔,她仍然感受到一股涼意。三伏天的夏日,寧壽殿裏幔帳層層複複,葉莺站在這裏都一身燥意,可父皇蓋着錦被卻是冷意透骨。

葉莺心裏長籲一口氣,挺身站直,側首看向景珩。

不得不說,任何時候任何角度,景珩的模樣都是無可挑剔,側臉線條挺拔利落,小麥色的皮膚光滑,喉結像尖厲的寶石般凸起,濃濃男性荷爾蒙氣息。

景珣,會比他還完美麽。

感受到葉莺目光,景珩亦側首看向她。

手又被握緊了些,掌心裏綿綿的汗意。

葉莺迎着他的眸光,淺淺一笑。

實在可笑,為着玉玺與他厮纏幾日,竹籃打水一場空。

臉上挂着笑意,身上是燥熱,心中念想空空洞洞,似兩座冰山間的罅隙,朔風刺骨,既冷又疼。

景珩三日婚嫁将止,明日他離府之時,她也可以離開了。

一年來葉莺實在經歷太多意外之事,這一年的人生似乎就是一連串意外組成,她心中黯然卻沒有什麽遺憾,能和明妤一起回北地,已是最好的結果。

景珩嘴角亦微微翹起,葉莺凝視着景珩的臉,淡淡地笑,一切就快結束了。

景珩身後的秦希娴卻變了臉色,眼眸瞪大,滿臉驚懼。

眼角餘光察覺她的異常,葉莺順着她的視線斜眼看去,剛剛一動不動如死人的父皇,枯如老枝的手伸出衾被,似乎想勾住她的裙帶,食指尖微微顫動。

葉莺心中一驚,再看父皇的臉,骷髅般頭顱上凹陷的兩個深洞裏,烏沉的眼珠死死盯着她,如兩道利刃刺破虛空。

葉莺的心刀刺般的痛,自己站在景琮景珩身邊,若父皇剛剛聽明白了他倆的話,該是多麽心痛。

“陛下!”秦希娴聲音中透出一絲慌亂,她想說些什麽,景琮已經看了過來。

父皇雙眼睜如銅鈴,在那兩個凹陷深洞裏釋放着幽光,甚是煞人。

即便以前他能睜眼時,亦都是目中虛空,似未凝物,從未有過如此目光,景琮心中亦是一凜,大步走到床邊,躬身按住父皇的手,溫聲道:“父皇,您看到了嗎?開心嗎?這是燕王妃,您的兒子之盛新娶的王妃”。

葉莺看着父皇黑沉的目光,只覺字字錐心。

景琮又坐在繡凳上,把父皇的手重新放入衾被,身形完全擋住了葉莺的視線。

皇後秦希娴适時道:“時辰不早,晚宴快開始了,我們暫且先回,改日再來探望”。

景琮起身,順着秦希娴的話道:“嗯,我們先回椒房殿。

父皇,您好好休養,我們改日再來”。

葉莺再看向床榻,父皇又恢複先前模樣,雙眼緊閉,雙手放在衾被裏,寂若死灰,可她的心,似冬季幹枯草場上的一點星火,死灰中複燃。

她看了一眼景珩,他目光亦盯着病榻之人,若有所思。

四人回到椒房殿時,大殿裏已熱熱鬧鬧,樂師撥弄着琴弦,一衆華冠麗服者坐在各自幾前,飲茶閑談,見帝後入殿,紛紛站立行禮。

待景琮秦希娴入座,衆人回到各自位置,景珩是景琮最親近之人,亦是握有大夏國大半兵力之人,他和葉莺坐在離景琮最近的一桌。

景珩環顧一圈,這場家宴裏,他看到的皇親比他婚宴上的還多。

不僅兩個弟弟景湛景裕和他們的母妃來了,連父皇的弟弟彰王景皞也來了,還帶着他嫡出的二子一女。

皇後秦希娴向葉莺一一介紹衆位親戚,葉莺低眉垂眼地問着好,景湛景裕年紀尚小未涉權利之中,和母妃們一起客氣回禮。

彰王沒有參加景珩的婚儀,甚至連一份賀禮也未送,這會兒不是看在皇帝景琮的面子上,根本不會給景珩葉莺一個眼神,連帶着他的子女亦是鼻孔朝天。

景珩看不下去,低聲提醒葉莺:“不必如此卑躬屈節”。

平日和皇叔彰王沒什麽交集,而且他身體不好一直是個閑散王爺,現在自己掌着大夏大半兵權,被讨好的人應該是自己和葉莺才是。

葉莺卻是暗自觀察,她記得景珩提過,彰王景皞和天子景琮,都是可能派出黑衣人要她性命之人,景琮不喜她可面上滴水不漏,彰王景皞和他的世子郡主們都把嫌憎寫在了臉上。

待秦希娴介紹完,景琮笑對衆人道:“今日家宴,一是恭賀燕王新婚,一是恭賀皇後娘娘有喜”。

秦希娴懷孕有些時日,胎像已穩,是時候公之于衆。

衆人聞言,紛紛向帝後祝賀,秦希娴笑着應承,吩咐內侍給衆人賞賜。

給女眷的賞賜都是一樣的,每人一對碎花金嵌玉镯,按制根據親疏遠近先給葉莺,再給其他女眷,宮人剛捧了朱漆五福托盤出來,彰王景皞的小女兒郡主景钰便叫嚷起來:“我最小,我先選”。

她才不想要一個婢女選剩下的東西。

宮人怔住,看向皇後秦希娴。

景姝從未像今日般厭惡景钰,從進殿開始她就看不順眼景钰的做派,言語中盡是對葉莺的輕賤。她的父親彰王景皞沒有實權,只是一個虛有其名的王爺,不知她傲個什麽勁兒,她現在便是落魄公主,也不懼她。

“燕王妃沒選,怎輪得到你,便是姐姐謙讓,我還在你前面”。

景钰詫異,她以為即便有人嗆聲,也是葉莺才是,景姝怎會為一個替身說話,還是她親嫂嫂的替身!

景钰直言不諱:“你可看清楚了,她不是你親嫂嫂,你的哥哥姐姐在京郊外……的帝陵裏。”

“住口,休得胡言亂語!”

景钰後面幾個字淹沒在彰王景皞的斥責聲中。

一年前誰人敢和她這樣說話,景姝氣得臉色漲紅,正想罵人,葉莺笑道:“郡主先選罷,我看都是一樣的”。

景珩臉色暗沉,他早就想發作,奈何景钰一開口葉莺就握緊他的手,示意他勿要多言。

宮人在秦希娴的默許目光中,端着托盤走向景钰。

景姝氣極,她還沒選呢,景钰怎能越過她,卻聽得葉莺溫聲道:“公主殿下莫不開心,我亦有一個好消息告訴殿下”。

景姝頓時好奇,按捺下火氣看向葉莺,她笑意盈盈,可這深宮裏能有什麽好消息,值得她這樣的笑?

葉莺笑道:“剛剛我和陛下皇後娘娘看望父皇,父皇看着我十分不舍,伸手想拉住我不讓我走”。

一語既出,四下皆驚。

景姝喜出望外,而其他人面色複雜,父皇眼裏看的怕是另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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