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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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人,你怎麽在這兒?”見是周信,葉莺放下提防的心,快步走到他面前,不等他回答急切道:“你來的正好”。
眼前的葉莺,發梢挂着水滴,渾身衣裳濕漉漉黏在身上,黑色皂靴明顯不合腳,用布條胡亂綁着,面色焦急,唯有一雙杏眼還是一如往昔的清澈。
周信驚詫了一瞬,又猶豫了一息,啓口問:“燕王妃,發生了什麽事?燕王殿下呢?”
葉莺口若連珠炮:“半山腰上有一處瀑布,燕王在那裏受了傷動彈不得,周大人,你趕緊回營叫大夫過來”。
周信怔住,喃喃重複:“動彈不得?”
他打量着葉莺,眼神滿是探尋。
葉莺讀出了他眼神中的意思,她下意識抿了抿唇,猶豫着如何向他啓口。
周信已按捺不住,不自知地壓低聲線:“葉女郎,現在,可以做——”
“不是良機”,葉莺敏感截住他的話,“現在不行,這裏不是京城,我會成為衆矢之的”。
周信凝視着葉莺的眼眸,她目光柔和,卻蘊含着不容忽視的堅毅和韌勁,和印象中初次見面的楚楚可憐已大不相同,卻更有魅惑,更讓他心動神馳。
她變了,亦沒變,她還是想離開。
那他亦會繼續幫她。
剩下的話沒必要再說,只是周信仍是擔心:“葉女郎,你以後如何打算?”
葉莺仰首向他微微一笑:“周大人寬心,白龍山已了結,回京城再待轉機”。
絢爛陽光透過層層疊疊樹葉間隙在葉莺臉上投下光斑,周信只覺此刻她的笑容極其放松,亦極其溫暖,他真切感受到她傳遞給他的那份暖意,他确實一直愁悶揪心。
“你也寬心”,周信想說很多,沖出口的卻只有幾個字,“我會幫你”。
葉莺微笑着點點頭:“周大人,快去叫人罷”。
她轉身欲離開,想到什麽又回轉身,對周信道:“周大人,謝謝你!”
眼神誠摯坦蕩。
周信明白,心中忽的湧出酸意,情不自禁伸手牽住她的衣袖:“你,你照顧好自己”。
葉莺向他眨了眨眼,轉身回走。
她又回到潭邊。
一切和她離開時沒有兩樣,景珩趴在潭邊沙石上沒有動靜。
葉莺疾步到景珩身邊,他阖着眼,額上已沒有汗珠,陽光耀在他的側臉上,皮膚很是明亮,可葉莺還是看出他臉上的灰敗,她的心又懸了起來。
葉莺不敢挪動他,只是跪在他身邊,躬着腰,一手撫着他的背,一手摩挲他的臉頰:“哥哥,哥哥!”
走在黃泉路上,正要邁過奈何橋時,景珩聽到天籁之聲,這個世上有她,他如何舍得走!
他想睜開眼,可疼得沒什麽力氣,使勁撐起眼皮也只是虛虛漏出一條縫,可葉莺殷殷的臉龐闖入他的視線,離他那樣近,他都能聞到她身上淡淡藥香,這一刻疼痛似乎也緩解不少。
“阿羲”,他虛弱喚了葉莺一聲,唇角微微翹起,“親我一下”。
葉莺乖順地俯身,撫着他的臉,輕輕含住他的唇瓣,輕柔吮吸又用舌尖溫柔舔舐。景珩唇角翹起更大的角度,眼睛卻慢慢阖上。
葉莺急道:“哥哥,你要看着我!”
景珩努力睜眼,可只撐開須臾又緩緩閉上。
葉莺惶恐,自她失了記憶以來,她第一次面對在意的人走向死亡,盡管這種在意別有含義。
和寧壽殿裏的父皇不同,從見到父皇那刻,父皇就是朽木般模樣,在她離開京城時,未有好轉亦未有惡化。
而景珩,一個時辰前還在她身體裏豕突狼奔,帶給她無法描述的歡愉,現在,突然,似乎就等待着閻王爺收命。
她極願意看到景琮景珩兄弟倆的不得善終,最好和她一樣在以為最完美的那刻失去所有,可不是現在,這樣狼狽地死去。
手中感知着景珩體溫冰涼,葉莺撐着胳膊半俯身在景珩上方,一只手扒開他的眼皮,命令道:“哥哥,不許閉眼,看我!”
景珩看着她,嘴角抽動着,想展示一個笑容。
“不許睡着!你死了,所有人都要欺負我了!是你帶我來爬山的,我不要背這個鍋!”
“你很讨厭!你知道嗎?你這樣憋屈地死了,死了都會害我!”
葉莺想像着景珩就這樣死去,她是從這裏逃遁還是回京城了隐匿,總之紅顏禍水那定是做實了,別說黑衣人,就是這行營裏的陳栗一怒之下當衆取了她性命,宮城裏的景琮說不定拍手稱快。
又想着是否她命帶克星,和她成婚的人都會極短時間殒命。
胡思亂想間,景珩不停地睜眼閉眼,眼皮磨蹭着她的指尖。
葉莺俯身對着景珩的臉,鼻尖蹭着他的鼻尖,哀傷地懇求道:“哥哥,別這樣,別丢下我”。
景珩從喉嚨裏擠出聲音:“說喜歡我”。
見他還能說話,葉莺灰暗的心又恢複了五彩斑斓,她握着景珩的手,在他耳邊輕語:“哥哥,我喜歡你,我最喜歡你”。
“見到你第一面我就喜歡你。你長得好看,救我性命,教我認字,帶我騎馬,對我最好,我怎麽會不喜歡你呢,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哥哥,這不是你說的嗎?
你說的,我陪你你也陪着我,今天剛剛說的,難道是哄人的鬼話嗎?
我不要你做鬼!我要你天天都抱我親我疼愛我!”
景珩嘴角帶着笑,閉上了眼睛,任憑葉莺在他耳邊喋喋不休,亦沒了反應,葉莺扒拉他的眼睛,拉拉他的胳膊,他都沒在反應。
葉莺頹然坐在他身邊,心中茫然,眼淚不知不覺滑過她的面頰,一滴滴落在沙地上,濕洇了面前一片。
她時不時伸手在景珩鼻尖感觸他的氣息,似乎下一刻他就再不會出氣。
時間緩緩流逝,葉莺像個木頭呆坐在地上,直到林中傳來人聲,葉莺才活了過來。
周信帶着大夫等一堆人趕了回來。
景珩在行營的大帳裏整整躺了五天才醒來,他肋骨斷了三根,小腿亦骨折,內髒受到撞擊傷勢亦嚴重。這五天裏,除了大夫,葉莺亦是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地照顧,見他終于恢複知覺,衆人都松了一口氣。
大夫道:“殿下能蘇醒,康複希望大大增加,後面好生養着,至少卧床三個月”。
恢複神志後,景珩轉移到條件更好的密州休養,就在葉莺曾經住過的四進院裏。這期間,騎兵營和陳栗将軍帶領的将士都休整完畢,景珩和陳栗商量後,景珩留在密州養傷,行營将士先行回京。
密州的四進院只剩下景珩葉莺,還有陪同的葉靈張承和和一衆護衛。
景珩一直卧床,雖然大夫說他要養病至少三個月,但他一來身體底子好,又有大夫随時調整膏方,最重要的是葉莺溫柔乖順陪在他身側,他心情前所未有的好,病情恢複得很快。
到一個月後十一月中旬時,他已經可以拿着拐杖自己下地走動了,他想回京。
密州條件再好,遠遠比不上自己的王府,葉莺跟着自己很受委屈,他想盡快回京。不過回京前,他還想帶葉莺去海邊,上次爬白龍山遇到意外,手中藤蔓突然斷掉,他才會狼狽摔下。這次他想改坐馬車,徑直駛到海邊,這樣的計劃萬無一失,張承和反對無果只好認真籌備。
十一月的某天,景珩帶着葉莺來到白龍山的另外一側,一望無際的大海邊。
葉莺第一次看見海,沒有邊界的藍沖擊着她的視野。
無邊無際的藍色大海和蔚藍天空相連,藍得像一副齊整的藍色綢布,白雲在綢布上忽上忽下,白色海浪一遍遍湧上岸邊,拍打着岸邊的礁石,海鳥時不時從頭領掠過,發過歐歐的叫聲。
葉莺遠遠地站在沙石裏,慨嘆自己的渺小。
人生蜉蝣,滄海一粟,可她雖塵霧亦可補益山海,便是一粟亦有它的價值。
“去玩一會嗎?”景珩支着拐杖,站在她的身邊,笑着問她。
葉莺笑着搖搖頭。
“為什麽不?”景珩奇怪。
葉莺笑道:“哥哥受傷未愈,這次我若是被卷到海裏,沒人來救我”。
景珩牽起她的手,和她手指交握:“無論何時,我都會救你,就像你會救我”。
想起那日在潭邊經歷,景珩眼中含情,溫聲道:“那日在潭邊,我雖口不能言,但你說的話,我都聽到。回京後,我們就做一對平常夫妻,我陪你你也陪我”。
葉莺笑笑:“好”。
很奇怪,當面對他生命消逝,她煎熬苦痛,回腸九轉。
可他完好的站在身邊,憧憬以後的幸福時,又有說不明的邪念暗暗滋生,為什麽他和他等等人,都可以過得這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