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十一刀

五十一刀

來到君州城內, 謝翾從馬車裏探出頭去看城牆上駐紮的士兵,這些駐守城牆的士兵雖然數量不多,但每一位都有修為在身,就算是他們今日帶着的兵馬司護衛也沒不是全都由修煉者組成。

“這些士兵都修煉過嗎?”謝翾問君州太守許謹。

許謹唇邊露出一抹苦笑:“公主, 你有所不知, 妖獸肆虐于君州地界,沒修為的将士們都死光了, 我們只能退守一隅。”

他們的車隊自君州城中央的大道上緩緩駛過, 這占地寬廣的城池內部布置倒是井然有序, 西側的房屋已被拆除,轉而建設為農田與牧圈, 這樣城內能實現基本的自給自足,百姓們不用再離開這座固若金湯的城池。

如此景象, 想來君州百姓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他們見有外人來, 也沒歡欣着出門迎接, 只是躲在自己的房屋裏朝外偷偷觀察。

在一處又一處的陰影中, 無數雙來自平民的目光落了過來,仿佛暗處的冷箭。

鳳洵單手握着所騎白馬的缰繩,他的視線與一位藏在窗子後只從窗戶縫裏看他的百姓目光相撞。

他唇邊沒有蘊着那永遠溫和的笑容, 只是眨了眨眼, 如海洋般的眼眸裏露出些許波瀾。

“這妖獸當真可惡。”紀亭煜也縱馬跟在鳳洵身後, 咬牙說道,“把百姓都逼成這樣, 若我還在, 定要主動請纓過來。”

“丁先生,這種活也該讓我們兵馬司來做。”祝寒跟了上來, 他的眉頭緊鎖,只恨自己沒有早些來到君州。

京城裏所有人将斬殺妖獸、保護君州這件事視作一樁榮譽,這等榮耀,只能由太子殿下親自摘下,無人敢關注這件事,但當他們真正來到君州,他們才發現這裏的百姓是真切地生存在妖獸造成的痛苦與絕望裏。

謝翾歪着頭靠在馬車上,她自然注意到了紀亭煜與祝寒兩人的對話,在他們的眼中,這座君州城也只是皇朝版圖上一片小小的地方,是可以随意處置擺放的積木,與她那日在京城上空領悟的一樣,掌權者俯瞰天下,正如神明無情地縱覽天地,那麽神明與人間的君王又有什麽區別?

神該是如何的?像厲溫,雖對衆生無情,但不論萬千罪魂變成怎樣渺小的存在,變成星空裏的塵埃,他的審判之力沐浴過每一位罪魂的身體,也能将每一粒塵埃的生滅看盡。衆生再小,神明悲憫的眼也不會忽視每一粒塵埃的華光,這是京城裏的那位皇帝與神明的區別。

但若神明當真憐憫衆生,又怎會讓皇族延續,甚至還以神力庇佑這個家族呢?謝翾搭在大腿上的指尖顫了顫,她在想,遠在冥界的那位鳳洵為何從不去人間看一看,那青天與白日下醞釀的萬千悲劇,比冰冷荒蕪的冥界更殘酷,人間比煉獄更可怕。

突然之間,謝翾也不是那麽想念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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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君州城已經落魄至此,但按照理解,許謹還是給他們安排了接風洗塵的宴席。

祝寒吃慣了京城裏的玉馔珍馐,乍然吃到這般簡陋的飯菜,還有些不習慣,他不知道,擺在他面前的肉肘子與各色葷食已經是君州城能拿出最美味的食物了。

招呼完鳳洵與謝翾之後,許謹下來向祝寒敬酒:“祝指揮使,快,吃些菜喝些酒,今日之後我們就是并肩作戰的夥伴了!”

祝寒輕咳一聲,嫌食物粗糙,沒動筷子,只是與許謹碰了碰杯。

謝翾倒不嫌棄食物寒酸,她拿了筷子正打算象征性吃些東西,但她的手腕很快被鳳洵握住了。

“阿翾。”鳳洵短促地喚了她一聲。

“嗯?”謝翾放下筷子看向他。

鳳洵微笑說道:“許太守說君州城裏房屋緊張,你可能要與我住一道了,院裏有三間房,東西廂房分別給亭煜與小池,就只剩下中間的主屋了。”

謝翾呆了一下,正待說自己可以與小池擠一擠,但鳳洵的話很快打斷了她:“你我反正是要成親了,這幾日你就與……與我住一道如何?”

原來他支支吾吾就是為了說這事啊,謝翾抿了抿嘴,倒是笑了起來:“好呀。”

鳳洵對她點了點頭,手放了下來,将謝翾原本拿着筷子的手牽住了,此舉引來許謹的調侃:“早就聽聞禹國公主不選京城的那幾位年輕才俊,最後選了著名的傻子王爺,今日得見,你們果然情感深厚。”

聽聞此語,鳳洵只是略微颔首,宴席散後,他們各自安頓,祝寒率領兵馬司的護衛駐紮在城內的高處空地上,謝翾則與鳳洵入住簡陋的官驿。

紀亭煜剛被救出來沒多久,趕着修煉恢複修為,很快便自己回房修煉了,小池猶豫着今晚要不要過去伺候謝翾,但謝翾屋裏多了位景王爺,他們還未成親便如此,合乎禮法嗎?

鳳洵微笑地看着小池道:“城中情況特殊,這也是不得已,今晚我陪着阿翾,你不用擔心。”

小池領命,也退下歇息去了。

謝翾繞過主屋的屏風,靠在榻上歇了歇,她這才發現這裏只剩下她與鳳洵兩個人了。

鳳洵走上前來,按住她的肩膀,擡手熟稔地摘下她束發的發簪,滿頭青絲傾瀉而下。

“阿翾,要歇了?”他低聲問她,大有一種要把她哄睡着的意思。

但謝翾順滑的發絲順着他的指縫溜走,轉瞬間靠在榻上的美人已化作一只小小的貍花貓,謝翾的貓尾巴高高翹起,對鳳洵“咪嗚”了一聲。

狐妖沈青給她的貓妖元丹只是一股元神氣息凝結,可以帶到人間來,隔了這麽久,謝翾在她那裏學到的幻形法術也沒有忘記。

鳳洵見她如此,沒有驚訝,只是随手将阿翾小貓抱在了膝上,謝翾翻過肚皮露出藏在尾巴下的貓鈴铛,告訴他現在自己可是一只公貓。

“阿翾從哪裏學的化形法術?”鳳洵撫摸了一下她的腦袋,低聲問。

“你要把我哄睡着,自己偷偷溜出去查看君州城的情況,是嗎?”謝翾現在是貓,想要說話也只能發出咪咪喵喵的聲音,意外的是鳳洵還聽懂了。

“阿翾真是聰明。”

“我也要去。”

“君州城可沒表面上看起來那麽安全。”

“我還嫌棄你不會化形暴露我呢!”謝翾的貓爪子拍在鳳洵的手背上,冰涼柔軟的肉墊貼了上來。

“阿翾,我也是修煉者,我如何不會呢?”鳳洵笑。

他唇邊笑容揚起,面頰上出現笑容,但這一抹愉快的笑顏很快消失,一直有着長長尾羽的小鳥跳到了謝翾的腦袋上。

“叽喳叽喳(出發。)”鳳洵說。

“咪嗚咪嗚(好。)”謝翾一邊應着一邊跳到了窗臺上。

很快她身邊的鳳洵小鳥就繞着她盤旋往上飛,謝翾的後腳在窗子上蓄力一踏便輕盈躍起,跳到了屋檐上。

月色下,一貓一鳥沿着屋頂前進,無人發現他們的蹤跡。

貓言鳥語開始交流。

“宴席上你不讓我吃桌子上的菜,有什麽問題嗎?”

“自然有問題。”鳳洵小鳥憤怒地拍了拍翅膀。

他倒不懼帶着謝翾去看那樣惡心的畫面。

深夜寂靜,太守府內卻亮着幾豆燭火,君州城內資源匮乏,堂堂太守大人晚上也只舍得點幾盞燈。

“京城裏來的尊貴大人還真是不領情,白瞎我們準備了那麽好的東西,按平時,這些吃食哪裏輪得到我們吶!”屋瓦下傳來許謹與侍從的聲音。

謝翾的貓爪不動聲色地輕輕撥開屋瓦,在滲出的一點夜色燭火裏,她看到桌上擺着幾盤方才席上的“美味佳肴”,而君州太守許謹正捧着方才席上的一個大肉肘子大快朵頤。

鳳洵輕盈落在謝翾身邊,翅膀一扇,一點流光劃過謝翾的眼睛,瞬間仿佛有一股神奇的能量将污濁迷霧洗淨。

謝翾的貓類瞳孔在亮光的照射下緩緩變大,這使她看起來有些震驚,但實際上,她的內心波瀾不驚。

謝翾想,這就是人間,比十八層地獄還要更可怕的人間。

桌上舊貴族曾使用過的青花瓷盤上擺放着向上做出掙紮動作的人類手掌,被君州太守捧在手裏啃的是一根人類的大臂,他的侍從在一旁嘬着一個人頭,他貪婪地咬下那人頭上相對柔嫩的嘴唇,發出血肉的撕扯聲。

屋頂上,鳳洵展開的翅膀上落下一點隐沒的火光,它們悄無聲息地落在許謹與侍從的肩膀上,而後,那無名的火竄遍他們的全身,瞬息間便将他們化作飛灰。

“去西城。”鳳洵直接将許謹殺了,也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但謝翾敏銳的貓眼卻能注意到他揚起的翅膀有些顫抖,讓他飛得不穩,他并不是受到了什麽外部的影響,而是因為內心的震撼,他在生氣。這樣可怕的人間罪果,在幾年前本可以阻止,而這一切被放任的原因只是為了太子殿下的榮耀。

君州西城,他們白日所見的牧圈裏密密麻麻擠滿了動物——站立着的動物,那些城裏的百姓們白天被關在房屋裏,晚上便被集體趕出來在牧圈裏放風,這裏擠滿的人類百姓都是老弱婦孺,而另一側的農田上則是壯年男子在勞作,這裏像一個大型牧場,井然有序——如果被放牧的對象不是人類的話。

謝翾蹲在一處樹枝上,鳳洵栖息在她的腦袋頂上,兩人視線一起往君州城牆方向望了過去,那裏守衛着的士兵眼睛仿佛黑夜裏的狼,他們密不透風地守護着城牆,不是為了抵禦外面的妖獸,而是為了看管這城牆裏的人類,加高的城牆,也是要這圈養籠子更加牢固。

此次此刻,在暗夜之下,一只金黃色的碩大眼眸在天盡處睜開,布滿黑色鱗片的手攀上城牆,它巨大得不可思議,整個君州城也像它裝着菜肴的盤子。

“餓。”巨大的妖獸似乎是咧嘴笑了,朝君州城長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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