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第 38 章

頂在眼前的陽光有些刺目, 使人眩暈得有些看不清對方的臉。

沈遙淩拿手舉在眼前擋了擋,也借着這個動作順勢拉開一些與寧澹之間的距離。

那塊銀制的令牌已經挂回了寧澹的腰間,邊緣反射着一點日光的白芒。

沈遙淩沒說話, 心中的沉默如同一塊陶泥, 混亂地攪進數種情緒。

最後低聲說:“謝謝。”

這兩個字她說得輕而快, 像是有誰在後面追捕她。

不是不願意感恩。

而是前前後後的事情聯想起來,讓她覺得過分詭異。

看到那封故牒,又找到那枚令牌時,沈遙淩就猜到這是寧澹在背後幫她。

但她不明白, 為什麽。

寧澹恍若未聞, 并未與她說話。

邁出一步與她錯身而過,好像只是碰巧遇見、并不相熟似的,率先踏上了青石板道。

周圍郎吏全都俯首向他行禮。

險些忘了, 他在此處是寧長史。

沈遙淩心緒平定, 也提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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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停放馬車的空坪, 四下無人。

寧澹停了步子, 站在了圍牆的遮陰下。

沒了刺目的日光, 沈遙淩放下擋着眼睛的手,指尖攥了攥。

“你昨天,在魏典學家門外?”

雖是問句, 但想到昨日那唯獨幹淨的一片臺階,沈遙淩心中已經很是确信。

寧澹亦面色坦然,黑曜石似的眼珠靜靜凝着她, 仿佛比起注視她這件事, 這個問題根本不值得回答。

這便是默認了。

畢竟沒有那麽巧的事, 寧澹一定是聽見她提起鴻胪寺了。

所以,昨天寧澹一開始就不是碰巧路過。

而就是來找她。

之後也沒有離開, 在門外聽着她與魏典學的對話,才設計了今日的鴻胪寺之約。

沈遙淩看着他,眸光複雜。

“你為什麽要做這些?”

寧澹皺起眉,英俊的面容上顯出幾分不耐,仿佛聽到這個問題于他而言就是一種冒犯。

他不想回答,所以繼續無視這個問題,好像只要沉默得夠久,就可以讓它自行跳過。

但沈遙淩很想知道答案。

于是她不容避讓地催促了一句:“寧澹?”

寧澹雙眸倏地盯住她。

他原先或許不覺得,現在卻很清晰地知道。

寧公子,和寧澹,是有不同的。

因為他現在要等一句後者,需要很久很久。

或許是因為被叫了名字,寧澹終于願意開口。

只是他的語氣,仿佛覺得沈遙淩有點笨。

“因為你想要。”

他說得天經地義。

沈遙淩沉默了一下,又問得更深。

“但你為什麽幫我。”

在這一刻,寧澹腦海中想到了很多。

最後占據上風的是,他希望沈遙淩在遇到所有困難的時候都來向他求助,而不需要疑惑他為什麽會願意伸出援手。

他希望他是沈遙淩唯一的選項,希望沈遙淩不會用期冀的眼神注視其他人。

他想要沈遙淩給過他的笑容不會再被其他人擁有,無論是同窗、典學,還是別的什麽人,他想要從來沒有除他以外的人來分享沈遙淩的快樂。

但他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事實是,一定有很多人願意圍在沈遙淩的身邊,願意和沈遙淩分享。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在這其中排第幾個。

寧澹不由自主地說:“你還生我氣嗎?”

問完之後寧澹就自顧自地閉上嘴。

他覺得這句話問得對他十分不利,因為他還沒想好如果沈遙淩點頭說是,他要怎麽做。

沈遙淩愕住,随即古怪地看着他。

“生氣?”

她疑問的語調好像一個直立起來的小老鼠,譏诮地歪頭看着眼前的人。

“所以,你一直覺得我在生氣。生什麽氣?”

寧澹被問到了。

其實他還沒來得及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只是直覺地知道沈遙淩對他并不高興。

否則不會離開醫塾也沒有跟他講一聲,也不會完全不搭理他的禮物,對他的态度完全變了,讓他好像半路上被人丢在大雨裏,淋得完全摸不着頭腦。

他頓了一會兒低聲說。

“我不知道。”

沈遙淩短促地笑了一下。

好像是在笑話他的無知,但又好像不止于此。

“所以,”她擡了擡手,做了一個稍等一下讓我想一想的手勢,然後抵在自己的下颌上,輕輕淺淺地敲,“讓我确認一下現在的狀況。”

“你覺得我最近很奇怪,擔心‘我’生氣,所以想哄哄‘我’,于是就做了這些事情來幫我。對嗎?”

沈遙淩條分理析地說着,覺得很有趣似的。

寧澹想了想,點點頭。

謹慎而認真地又補了一句,“抱歉。”

沈遙淩笑得肩膀都微微顫抖。

她剛剛居然有一點期待,可是在期待什麽,她也不知道。

原來是補償啊。

這就……不意外,也不難理解了。

她跟現在的寧澹之間隔了二十年的光陰,說實話,現在她看着寧澹的情緒,就像在看着別人的故事。

看着當時的寧澹,和當時的她的故事。

以旁觀者的身份,看到了一些前世沒有的、另外的情節。

寧澹的歉意,和他給的幫助,如果是落在十六歲的她眼中,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很珍貴的寶物,或許會藏進枕頭裏,每天晚上都要反複地做這個夢。

但是在現在的她看來,這只算得上是一點施舍。

就好像。

寒天雪地裏,一個背着重重薪柴艱難邁步想要去送給別人的人,終于在路上遇到了她想找的那個人,而對方拿出一張火寸劃燃,想要幫她暖暖身子。

沈遙淩笑得有些難以停下,簡直越想越是好笑。

她不是嘲笑寧澹吝啬。

只是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覺得他天真。

以為一點星火,真的可以救活一個鑽進了雪洞裏的人。

其實沈遙淩願意相信。

寧澹如今的在意是真心實意給那個十六歲的沈遙淩的。

但他不知道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二十年的錯位。

沈遙淩漸漸止了笑,眉眼間摻進一點遺憾,又揉進一點欣然。

不論怎麽說,那個十六歲的她也在她自己的心裏。

寧澹這份由歉疚而來的關心,雖然隔着回響,但也算是傳達到了。

只是,她不需要,“她”也不需要了。

現在的寧澹猶如一個珍貴的青芒,散發出稀有的香氣,初嘗禁果的女孩兒聞見了或許會心馳神往,可現在的沈遙淩已經有了堅實的外殼,這一點點香氣,還不足以打動人。

她已經完整地愛過一遍,她知道什麽是愛,什麽是想象。

沈遙淩會小心地保護身體裏那個十六歲的自己,清晰而殘忍地告訴她——

歉意不等同于傾慕,在意也不等同于愛意。

她已經徹底明白寧澹的意思了。

沈遙淩點點頭,接受了他的道歉。

就當做是為印南山上的那個凍壞了的姑娘接受的。

又很快地說。

“我沒有生你的氣。”

寧澹看着沈遙淩,遲疑了片刻,罕見地多問了句:“真的嗎?”

這句追問顯得有些狼狽,他通常并不用擔心會上當受騙。

因為大多數人沒有這個膽子,而他也總是能識破所有的謊言。

但是此時卻有些搖擺,不确定。

沈遙淩笑了起來,她的臉頰很柔軟,眼睛明亮得很真誠。

“真的。”

她說。

沈遙淩的表情看起來可愛得讓人不忍再懷疑,寧澹也只好咽下了更多的追問。

也有可能是因為他也更想要這個答案。

-

沈遙淩滿載而歸,抱着寫得細細密密的簿子去找魏漁。

魏漁見了也是吃驚。

“真被你找到了?”

沈遙淩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摸了下鼻尖。

“自有高人相助。”

魏漁聞言,果然也沒有去好奇誰是這個高人。

只是恭喜她。

“好。那你就不用擔心了。”

“那倒也不是……”沈遙淩把東西都放下了,清清嗓子站在魏漁面前,“老師,從現在起,你假裝你是我的父親,然後你來質疑我吧。”

魏漁:“什麽?”

沈遙淩睜着圓溜溜的雙眼,認真道,“因為我現在只是把想說的話寫出來了,可是并不知道真正說出來是什麽效果啊。”

她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說服父親,只能用這種笨辦法,模拟一次。

魏漁“啊”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沈遙淩拽着袖子拖到椅子邊坐下,小象也被拿過來擺在面前充當聽衆。

沈遙淩神情肅穆:“魏大人,我要開始了。”

魏漁抿嘴一會兒,輕輕笑了下。

這讓他,沒辦法再把這件事只當成一個學子的興趣課業了。

她是真的很認真。

努力得,讓人欽佩。

魏漁輕輕地呼了口氣。

“嗯。”

“不過,別那麽叫我。”

“瘆得慌。”

沈遙淩知道他無心官場,趕緊安撫地點點頭。

随即雙手負在背後,挺起胸膛,郎朗有聲。

講稿裏的內容是她一字一句寫下來的,雖然文辭普通,但每一個細節她都印象深刻。

除去最開始的緊張,沈遙淩的語調很快就變得流暢自然。

字字帶着懇切。

魏漁靠在椅背上,一直專注地看着她。

說到一半,沈遙淩忽然停了下來。

朝着魏漁輕咳兩聲,見他還是沒反應,不得不小聲提醒。

“你要反駁我呀!”

臣子們之間的清談有時更像論辯,要有來有回地給對方挑刺,只有說服了別人,才算達到了勝利。

魏漁有些為難地坐着。

憋了一會兒,魏漁搖搖頭。

“可是,你說的這些,我都很認同。”

他一臉認真,沈遙淩差點笑出聲。

難道真不是老師私我也?

老師或許會對她寬宏大量,父親或許也會。

但是旁人絕對不會。

她的這些觀點,其他的大臣真的能夠接受嗎?

若是他們不同意的話,該怎麽辦。

這個念頭一飄過腦海,沈遙淩腦袋中幾乎立刻浮現出一連串的畫面。

在她的想象中,旁人的指責、否定、輕蔑,栩栩如生。

看着這些畫面,她本來引以為傲的計劃,好像也變得黯然無光了。

沈遙淩忍不住瑟縮了下。

就在這時,她的腦海裏還出現了一個十分具體的人。

大腹便便,戴一個鴨羽綠圍脖,滿臉橫肉,四十多歲年紀。

之所以會這樣具體,是因為這是她上一世親眼見過的人。

沈遙淩成婚後第一次随着寧澹進宮觐見,就碰上這人。

當時她在殿外等候,寧澹不在,對方并不認識她,她也不知對方身份,便只往旁邊讓了讓,避免交談。

結果那人莫名其妙朝她走過來,一開始還挂着看似友好的笑容,問她是哪家的新婦。

又玩笑似的說她為何不守規矩,不跟在夫君身邊,獨自在宮中亂逛,是不是對夫君有什麽成見。

沈遙淩當時有些懵。

這人話語冒犯,卻又在字裏行間溜着玩笑的狡猾,讓人掂量又驚疑,想不透這人究竟是在同晚輩說笑,還是刻意欺壓。

好在寧澹立即出來了,喝住那人,讓沈遙淩轉過頭去。

沈遙淩依言照做,感覺到寧澹走過來站在她背後,擋住那人的目光。

這才緩緩放松,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方才在害怕。

害怕那個人滿臉橫肉的醜陋,說話時逼近的黑黃牙齒的斑駁。

更害怕的是,她一向自诩聰明,可在這種時候,她的聰明竟然失去了用武之地。她那時竟然在猶豫。

她既無法同樣以輕佻的姿态應付這樣油滑的言語,也沒有幹脆利落地甩出一巴掌,用手指上的寶石劃破那張肮髒的醜臉。

因為那時的她已經知道,就是這樣的人,可以一句話就取消她的學銜,讓她數年的努力付諸東流,讓她學會忍讓。

而她從學會忍讓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徹底失去了青春年少時所向披靡的甲胄,開始變得腐朽脆弱。

她害怕的是那個學會害怕的自己。

那之後沈遙淩再沒見到過那個人,也幾乎沒有再碰到類似的事。

但沈遙淩還是會時不時地想起那一幕,每當她意識到自己的無能,察覺到自己的恐懼和猶豫時,她就會想到那張臉。

沈遙淩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小聲地嘟嘟囔囔。

“應該給老師戴個綠圍脖的。”

這樣效果更好。

魏漁沒聽清她在說什麽,卻看出她在彷徨。

輕聲道:“你的計劃沒有問題,況且,它有一個使人想要相信的理由。”

沈遙淩茫然:“什麽?”

“它的信念。”

魏漁薄唇微啓,“當真面對那般天災,沒有人能逃脫的時候,所有人都會願意相信‘人定兮勝天’。”

“你就是那個反抗者。”

“他們會願意追随你的勝利,而你,也應該相信自己。”

-

沈遙淩氣吞湖海地回了家,昂首挺胸地蹲守在家門口攔住了沈大人,英姿傲然地表示要和父親密談。

大約真是老師給她擂的這頓戰鼓把她給迷暈了神。

也或許是那次模拟當真有效果。

沈遙淩發揮得特別好。

一點也沒緊張,甚至一點也沒卡殼。

她在父親面前侃侃而談,既沒将這位坐在面前的長者當做可依賴可撒嬌的至親,也沒将他看作高不可攀的威嚴朝臣,而是就像面對一個推心置腹的知交,同他介紹、與他商讨,好似春雨潤物,帶着柔和的堅定力量。

沈大人的神情,從荒唐到好笑,又從好笑到好奇,逐漸變得凝重。

一個時辰後,沈遙淩從父親書房中走出來。

然後回到自己的院子,尖叫着圍着自己的院牆跑了整整五圈。

她做到了。

她做到了!

她真的說服了父親!父親答應她,會在百官會談上将這個想法提出來與諸位大臣商讨,也就有機會上達聖聽。

沈遙淩難掩激動,她前世的妄想加上這一世的努力,終于有了初步的成果。

她覺得自己實在幸甚,從她決定開始做這件事起,她得到的都是支持和鼓勵,仿佛老天都在幫她,她甚至産生了一種缥缈的幻想,是不是自己重活一次就是為了完成這件事?是不是老天也認同她的想法,所以給她機會讓她實現?

所以,她最後一定會改變大偃的未來,對嗎?

不過,這種寄情于天命的念頭無憑無據,沈遙淩害怕自己越想越鑽入牛角尖,便不敢再想。

她要給自己找點事情來做,于是稍稍冷靜下來後,又急急叫了輛馬車,匆忙跑去老師家中報喜。

母親聽聞動靜,試圖攔她:“你還要去哪?等會兒宵禁了!”

“放心,我很快就回來!”

沈遙淩匆匆地走了,心裏懷着巨大的喜悅,下馬車跑進巷子,一把拉開院門,又去推屋門。

可往常并不落鎖的門,此時卻從裏面闩着,怎麽也推不開。

沈遙淩扒着門縫往裏瞧,什麽也看不清。

只好一下一下地敲着門,不停地喊:“老師開門呀,我是沈遙淩,老師老師開門呀。”

沈遙淩一門心思想着等會兒見到了魏漁要跟他說什麽,越想越高興,差點跳起來,沒注意到自己現在活像個不懂禮儀的無賴。

急促的敲門聲連續不斷,終于把人從裏面給敲了出來。

門闩嘩啦亂響,被人從裏面大力扯下,門扉唰地拉開,現出魏漁帶着焦急之色的眉眼。

“你……”

看到門外的沈遙淩,魏漁愣了愣。

沈遙淩看着他,也呆了。

魏漁眉心微微舒展,微訝:“你沒事?”

他額發全部捋在腦後,露出明朗溫潤的整張臉,面上還帶着一絲薄薄的水汽,五官濕漉漉的。

側落下來的長發還在滴滴噠噠地往下滴水,顯然是根本沒擦就跑了出來,衣襟也未拉好,外衣松松地攏在肩上,透出已經被沾濕的內衫,和小半截沾着水珠的鎖骨。

“我沒事。”

沈遙淩癡呆地說。

所以她到現在還沒想明白。

老師究竟為什麽要藏着這張臉。

魏漁也察覺自己誤會了,抿了抿唇,倚着門框站直。

“既然沒事,為何急促敲門。”

沈遙淩回過神來,連忙道歉。

“對不起老師!我有好消息要跟你分享,所以着急了些。”

魏漁唇角勾了勾。

“嗯。你父親答應你了?”

沈遙淩用力點頭。

她眼睛很亮,聲音也比平時高一些,按捺不住似的跟魏漁分享:“對呀!我說完之後,父親還跟我讨論了許久,非常感興趣!老師,我們的想法可能真的很不錯!”

“我們?”

魏漁咀嚼着這兩個字。

沈遙淩連連點頭。

“沒有老師的話我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一步的。老師,真的很謝謝你。”

沈遙淩道謝,想要鄭重些,只不過,眼神一落到魏漁身上,就不受控制地往那斜斜的、濕潤的衣襟上飄。

雨打柳枝似的,也太顯眼了。

魏漁似有所覺,竹骨般的手指撚着衣襟拉緊了,眼角耷落下來掃她一眼,溫溫涼涼的。

沈遙淩嘿然一笑,乖巧地收回目光。

“那、就是這件事,打擾老師了。我說完了,我先回去了。”

沈遙淩蹦蹦跳跳地下了臺階,走出院外,還在隔着院門朝他大力揮手,直到身影消失。

她那種明亮純然的高興幾近天真,仿佛能夠感染人,魏漁的眼尾也染上些許愉悅,對着無人的庭院無聲說了句“恭喜”。

只不過,有件事她說錯了。

就算沒有他,她也一定會做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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