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章

第 63 章

邃夜墨黑, 街市上只零零星星有人走動。

偶有鋪面還挂着燈籠,大概是還想等兩個游蕩的客人,結果卻等來一尊可怖的煞神。

“沒有……我不知道……”

顫抖的推拒聲連番傳出, 輔以擺手搖頭, 好不容易将人趕走了, 急匆匆地将門一關。

也有好奇的東家,關上門後膽子大了些,躲在門縫裏往外看。

見門外那尊面色青白眉眼狠戾的煞神靜靜站了會兒,終于挪開腳步, 走去了下一家, 腰間映着銀月的利劍泛着寒光。

才總算能長出一口氣。

走了就好。

方才險些以為,答不上來就要被他殺掉。

總追着問一個什麽山什麽寺?

聽都聽不懂。

寧澹沿街找着人。

生活在此地的百姓見多識廣,對附近山川最為熟悉, 又人多消息雜, 想必總能有人知道那間寺廟的位置。

但不知為何, 他接近的所有人家都很快地關門閉戶。

只剩街邊無人收回的長凳上, 還有幾個喝醉酒的人, 躲着宵禁的監察兵,三三兩兩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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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澹提步向他們走去。

在離他最近的那人面前停下,低聲問:“你有沒有聽過疙瘩山葫蘆寺。”

“什嘛?”那人酒意上頭, 無知無畏,故意扯着個大嗓門喊。

寧澹似乎并未察覺到他的為難之意,又更清晰地重複了一遍。

若不是音色太過冷淡, 語氣聽起來竟還算得上禮貌。

“哦——”那人點頭, “我聽過的。”

寧澹眸色忽地一凝。

聲音重了些。

“在哪裏?”

那人戴着破了個口的舊舊書生帽, 斜眼瞪着眼前這昂藏男子,心中暗笑。

笑這人穿着華貴, 模樣倜傥,卻是個癡兒。

他先前就看到這人沿街而來,問着旁人都聽不懂的話,吃了白眼也不知道,仿佛挨家挨戶乞讨一般。

旁人顯然畏懼這人,可在他一雙醉眼裏,這人只是個憨貨。

破帽醉漢正是自己過得失意才來這便宜的無人夜攤喝悶酒,結果碰到這個傻子,白撿了樂子。

一想到比自己富貴優越千百倍之人能被自個兒戲弄一番,苦悶之意頓時散去大半。

“在哪裏?”破帽醉漢搖頭晃腦,“我憑啥要告訴你。”

寧澹眼也不眨,從袖中拿出一錠沉甸甸的銀子,放在桌上。

那醉漢瞳仁震了震。

再擡頭看看這貴公子。

心中更喜。

醉漢眼睛滴溜溜一轉,指了指自己對面的椅子。

“豪爽,豪爽。來,咱們也算交個兄弟,這錢算你買我的酒,來喝!要是喝痛快了,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不僅有樂子,有錢掙,還有傻子陪着喝酒。

這是什麽大好事。

寧澹瞥了一眼桌上用麻繩吊成一長串的劣質酒壺,和肮髒的長凳。

沒說什麽,撩袍坐下。

“啵”的一聲彈開木塞,對準在唇邊,一股腦全數喝下。

辛辣嗆鼻的味道溢滿肺腑,瞬間燒了起來。

這種酒,他以前也聞到過。

在京裏軍中,這種酒只配用來洗刀,從不可能入他的口。

“好!好!”醉漢手舞足蹈,撫掌大笑,“再喝,再喝!”

寧澹便又揭一壺,汩汩倒入喉中。

醉漢看得高興,也舉起酒壺痛飲,喝得極是暢快。

直到不知不覺中,桌上的酒壺已然空了。

醉漢伸手去摸,只聽到酒壺碰撞的叮咚響聲。

歪七倒八,竟再沒了一滴酒。

怎麽這麽快?

醉漢驚異看去,對面滾落了十五六只空酒壺,而他這邊,只有三四個。

而那看上去金尊玉貴的貴公子,竟還眼神清明,透着寒芒。

這都沒喝倒?!

這些量,明明足夠使一個三百斤的漢子不省人事。

醉漢頓時有些慌了。

背上蹿起一陣寒意。

沒把人喝趴,這可怎麽辦。

這人要是知道了他是有意糊弄,拿他取樂,還不得把他的腦袋一下子砍了?

直到這時,醉漢才開始畏懼起對面人身上的劍。

眼神畏縮地躲避,不敢說話。

寧澹蹙眉,唇上已被辣得泛紅,月色下蒙着一層濕亮。

審訊一般叱問道:“說。”

醉漢支支吾吾。

惹了不該惹的人,跑又跑不了。

只能絞盡腦汁地拖延。

“好,好,我說。”

可那什麽奇奇怪怪的名字,他從沒聽過!

忽而腦筋一轉,想到了個絕佳的主意。

指着遠處道:“去那邊,看見了嗎?那高頭,有一棵大松樹的山。不就是了?”

寧澹眉心皺得更深。

冷冷地凝視着他。

“那是賀達山。”

鞘中利劍仿佛也随主人心意嗡嗡作響。

醉漢心頭一慌,硬着頭皮道:“咳,我能不知道嗎!就是賀達山,是你聽錯啦!”

寧澹愣了愣。

他聽錯了?

他再仔細回想沈遙淩的話,并不覺得會是自己聽岔。

“賀達山上并無葫蘆寺。”

他再次反駁。

醉漢輕咳一聲:“你這後生,死板得很。既然山的名字你能聽錯,寺廟的名字說不定你也聽錯了呢!與其在這裏盤問我,你還不如去山上找找呢!”

寧澹不出聲,靜默地瞅着他。

醉漢背後出了一身冷汗,心知不能再久留,摸過銀兩,退後兩步,見人不來拿他,迅速溜之大吉。

寧澹看着那人如碩鼠一般飛速蹿走。

便也站了起來。

朝着遠處那黑漆漆的,有高高一棵松樹的山走去。

尋了那麽久,這是他找到的第一個線索。

他不信也得信。

今日變了天,夜裏大風呼嘯。

青黃交接的樹葉鋪滿了山道,被裹挾着卷在寧澹的靴上,嘩啦啦地作響。

賀達山在京城附近,是座并不出名的小山。

寧澹沒用多久,走遍了整座山頭。

當真在一個犄角旮旯裏找到了一間寺廟。

這間寺廟年久失修,連個和尚都沒有,完全已經是一座廢棄的建築,在山頂一角被掩埋着。

若不是寧澹将整座山頭翻了個遍,也絕不會察覺這裏還有間破廟。

廟門與外頭相連的地方早已被滾落的泥石阻斷,尋常人根本無法進入,自然也就沒了香火。

梁柱早已倒塌,只剩一塊破破爛爛的匾額挂在正中,名字倒是取得霸道,寫着三個字,昆侖間。

從下望去,青黑瓦檐上落滿了竹葉,空中也不斷飄飛着枯葉。

山石罅隙裏,長滿了參差交錯的綠竹。

寧澹從竹枝頂上躍下,額前陣陣眩暈。

胸口燒得滾燙,一陣又一陣的熱浪撲面席卷。

他晃晃腦袋,并未察覺到自己的異常。

腳步有些搖擺地推開殘缺的木門。

門內,原本應該是跪堂的地方,積滿了泥土。

一座銅身佛像合掌靜坐于倒塌屋檐下,仿佛被困與此。

窗子也破爛不堪,屋外角落裏生的一株葫蘆藤,攀援了進來,長在斷裂的廊柱上,在這個季節結出了小小的葫蘆,開着朵朵黃花。

寧澹一愣。

無名的寺廟裏長了葫蘆。

葫蘆寺。

他找到了。

寧澹腦中陣陣發脹。

吹了半夜山風,那十五六壺酒意再壓抑不住,翻騰上湧。

以至于,他連一個最簡單的問題都未能考慮到——

沈遙淩怎麽可能無緣無故走到這間山野裏的荒廟,又怎麽可能在無路可進的情況下進來跪拜。

他喃喃向前,仰視那笑容慈祥的佛像。

“找到你了。”

佛像不答。

“就是你,應諾了沈遙淩許的願?”

寧澹直直瞅着它,酒意嗆鼻,聲音悶悶的,像是鼻子被塞住。

佛像仍然靜默。

寧澹再走向前,已經近得快能碰到那尊銅身佛像,便拿下腰間劍鞘,握在手中。

他盯着這尊佛像許久。

“你反悔吧。”

他道,聲音如同悶石子一樣滾落一地。

“我給你供奉香火,我給你修天梯,我終生信奉你,你就原諒沈遙淩一次吧。”

“她總是頑皮,心願肯定也是,許着玩的。”

“你別怪罪她。你收回成命,讓她回心轉意,行不行。”

寧澹自顧自地說完,像是達成了什麽交易。

将自己的錢袋,以及渾身上下值錢的玉佩銀飾全數留下。

轉身又提着劍走向屋外。

林木沙沙作響。

風卷着竹葉零星飄落,打在寧澹側臉上,細細一條劃痕。

這一瞬極靜,下一瞬,寧澹身周的風驟然逆轉,淩空甩出,如同以他為核形成一道無形飛镖,瞬間斬斷了周遭的竹。

斷竹嚓嚓滑落,繼而轟然倒地,斷裂處都被強韌內力拍碎。

清理了過于茂盛的竹林,寧澹拿出自己随身的佩劍。

毫無愛惜之意地将劍鞘插進泥土中,橫向一掃。

便整出了一個長窄的平臺。

他接着往下走,每一步,都生生手刻出一道階梯。

直到劍鞘裹滿泥漿。

寧澹随手将劍鞘扔下,繼續用劍刃從山石和泥土中削出一條路。

直到空中夜月悄悄移換了位置,直到名貴的寶劍卷了邊。

一條長長的手刻天梯,終于完整地出現。

從山頂到山腳,一絲不茍。

寧澹醉意昏沉地擡頭看了山頂一眼。

沿着天梯往上,那隐于竹林之中的佛像似乎還在朝着他無聲含笑。

寧澹眨了眨眼,眼前重影反倒更甚。

假酒後勁非比尋常,用了內力後更是翻江倒海。

寧澹擡右腳擡右手,朝城中走去。

天色已半亮了。

一整夜刮大風,呼呼地響。

沈遙淩院子裏沒有值夜的婢女,貼身的若青也睡在側屋,大約很是安穩,并沒來關窗。

也不知是風聲擾人,還是旁的什麽原因,沈遙淩忽然睜開眼,很是清醒。

又睜着眼躺了一會兒,窗紙還是被吹得嘩嘩作響,時不時砰砰啪啪的。

左右睡不着,沈遙淩幹脆爬起來,走到窗前。

原本是想關了窗回去接着睡覺的。

但可惜找不到一絲睡意。

春夏之際半亮未亮的天空是很有趣的,與秋冬傍晚時的暮霭恰巧互為照應。

整座城仍在靜谧之中,所有人都在身旁,卻又好像離她很遠。

沈遙淩幹脆也不急着關窗了,趴在窗前撐着腮享受這一刻。

她發呆,思緒飄得很遠很遠,直到院外忽然有了一些動靜。

沈家這套院子與喻府比鄰而居,中間只隔了一條直道,布局都差不多。

沈遙淩自己的院子,再過兩道院牆,就是隔壁喻绮昕的院子。

兩人也算是生下來就認識的,只是關系一直親近不起來。

但不親近歸不親近,沈遙淩聽到喻绮昕院子外似有賊人要闖入時,還是會替她緊張。

她心裏也繃緊了,不确定地豎起耳朵,關注着那邊的聲音。

手中也悄悄地握住了一個花瓶。

想着只要等那賊人一露頭,她就大聲呼喊。

若是那賊人膽大包天,還要往她這邊來,她就用手中花瓶敲碎對方的頭。

寧澹在院牆外伸了半天左手。

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輕功之力應始于足尖。

醉是一半。

另一半是生疏。

他極少幹這扒人牆頭的事。

更別提,還是沈遙淩的牆頭。

因他的職務之中有一項責任是替陛下盯着朝中可疑的官員。

他一直對沈家敬而遠之。

甚至連大門都不敢随意路過。

然而現在,他确實有一件必須要告訴沈遙淩的事。

他要跟沈遙淩說,他已經和那個神像說好了。

沈遙淩之前說再也不關心他的話,不能再作數了。

今年的花箋撕了沒關系。

他們還有來年。

還有以後的很多很多年。

他必須要盡快見到沈遙淩才行。

眼前的院牆不高,寧澹卻頗費了些時間。

酒醉之中,難免有些眩暈恍惚,天旋地轉。

透着些許光芒的蒼穹像是一粒未開好的玉石,只有一邊隐隐透着白,另一大半仍沉在蒙昧裏。

寧澹眼前模糊,暧昧光線中差點找不到自己的手在哪。

這種滋味極不适應,他想坐下來緩一緩。

于是騎在高牆上,吹了會兒風。

晨風清朗,四周皆空。

他心中也如同裝了一只紙鳶,被風吹得鼓起,撐住整個胸腔,飄飄蕩蕩地飛在空中。

一股緩慢堆疊的玄覺從肺腑蔓延到喉嚨口,倏地又直灌到腳底。

他腦袋裏一陣陣地發軟,一時似乎很清明,一時又很混沌。

多出了許多畫面,仿佛醉夢,難以辨別。

在他眼前走馬觀花,看完了,很熟悉,卻又有些陌生。

風太急,掠奪了呼吸。

悶得發緊,喉嚨滞澀,胸口悶痛,到處都不适。

寧澹緊緊按着太陽穴,仍沒反應過來是哪裏不對勁。

隔壁的院子裏,似乎也有人覺得悶,打開窗正透氣。

窗沿上撐上來一雙手肘,那是個姑娘,雙手托着臉頰,撐在窗沿發呆。

寧澹下意識看過去,看見一張柔軟精巧的側臉。

映着半明未明的天光,似乎散着夜昙一樣的香氣。

寧澹把人看清了,就習慣性地喊她:“乖乖。”

這個稱呼一出口,心裏忽然地亂了。

像是被一顆石子砸碎了心湖,漣漪頻起,帶着震驚,也帶着柔情。

仿佛心底有個他自己的聲音在跟他質問,你瘋了,你怎麽這麽叫。

不對嗎?

寧澹警惕地心弦微微繃緊。

是他喊得不對嗎?

這怪異的直覺讓他着急地改口。

換成“囡囡”。

又換成“王妃”。

嘀咕着出口,混亂地糅在唇邊,低低的聲音被風卷走。

并未被旁人察覺。

怎麽還是不對。

寧澹半邊心神都被假酒醉暈了,思考得慢慢的。

他在嘴邊撿了幾個最順口的稱呼喊了,心底那個自己仍不滿意。

氣急敗壞地指責他癫狂。

寧澹愁悶地蹙眉。

想不明白了,求助地看向沈遙淩。

沈遙淩也注視着他。

他腦子裏仍沒想明白,胸口突突跳着,咚咚響得劇烈,心腔自作主張地要破開胸膛往下撲去。

仿佛有半根繩子在她那頭,要把他直直地牽過去。

沈遙淩一直緊盯着那邊的動靜,等寧澹爬上牆頭後,自然也看到了他。

“……”

她默然無語。

怎麽會是寧澹。

寧澹與喻家又發生了什麽事,大半夜的要翻牆進喻家大小姐的閨房。

沈遙淩覺得這個場景很荒唐。

心裏卻平靜得很。

說不上來是為什麽。

可能是因為她确實不在乎這一世的寧澹與喻绮昕會有什麽樣的發展。

也可能是她上次跟寧澹不歡而散,寧澹臨走前說的那句話,已經足以讓她驚吓,也就難以再被其它的事震驚到。

總之,無論如何。

既然那個“賊人”是寧澹,恐怕是不需要拉這個警報的。

喻家定然樂見其成,說不定喻大小姐此時正在閨房中等待。

與她無關。

她是個不小心目睹這戲文橋段的過路人,此時最該做的就是默默消失,假裝沒有戳穿過。

沈遙淩垂下眼。

而在她斷開連接,避開寧澹視線的瞬間,寧澹腦子裏瞬間徹底清明了。

這是他的王妃。

他在哪?

寧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底下的高牆。

又看看牆內的院子。

窗戶緊閉,檐下燈籠裏還有殘燭,影影綽綽地照出一個“喻”字。

他在喻家的牆上。

他的王妃在隔壁。

寧澹意識到有什麽不大對勁。

這般情形,像極了他要趁着夜色與喻家女兒私會。

寧澹倏地心神狠狠震顫,好似魂靈深處有極其不妙的敏銳和預感。

他對喻字敏覺,是因為他與沈遙淩成親前,京中似乎曾有傳言說寧珏公主之子與喻家要結姻親。

荒謬傳言,寧珏公主都未曾過問過。

結果沈遙淩卻信了。

紅着眼睛跑到他面前,受足了委屈。

憋着哭腔問他,是不是當真有意于喻氏女。

不是,當然不是。

寧澹那之後便徹底清理了那些謠言,再也沒人敢将他與喻家女兒扯在一處。

但他記得沈遙淩是如何為此生氣。

寧澹張嘴,還未想清楚措辭,也根本還沒搞清眼下的情形該如何解釋,想要先道歉。

而在這瞬間,已經避開他目光的沈遙淩慢慢地勾起唇角,露了個笑。

她的笑容裏,有理解,有包容,還有不打擾的心照不宣。

寧澹心裏突然一驚。

王妃。不是。你誤會了。

他再要開口說話,已經來不及。

沈遙淩已經伸長手臂,拉回推開的窗檻,嚴嚴實實地關上了窗,裝作沒看見過他。

窗紙後,窈窕的人影徹底消失了。

只留下寧澹坐在空曠透風的牆頭,心裏被灌進無數冷風,涼飕飕的。

兩道思緒在他腦海中來回拉扯打轉,逼得頭腦越發眩暈。

最後不知過了多久,它們終于達成和解一般,漸漸安分。

寧澹一點點地厘清。

他應當已經年近四十。

但又只有十八歲。

他明明已經與沈遙淩成親了。

但好像又沒有。

……

寧澹終于明白了過來。

他身軀中,有另一個人的靈魂。

另一個寧澹。

那個寧澹占了世上所有的好事,還在他面前炫耀,對着沈遙淩喊那種自己想也不敢想的稱呼。

他憑什麽?

寧澹嫉恨地想。

他像個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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