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章

第 67 章

敘話的時間終究沒有太多。

吉時一到, 衆人與家人揮別,登車啓程。

沈遙淩與魏漁同車,見他摘了鬥笠後一身布衣, 長發素簪清爽風流, 頗有南國游吟詩人之姿, 一時起了幫他裝扮的興致。

遂拿出一把蘭桂、薜荔等幾種香草,放到魏漁衣袖上比較。

魏漁懵懵懂懂,問她:“這是做什麽?”

沈遙淩笑眯眯地:“香草幽蘭,配志潔君子, 正好。”

窗外馬蹄聲轟隆而過, 寧澹那匹純黑無一根雜色的汗血寶馬一閃即逝,如黑光閃電。

說話聲被打斷,魏漁點點頭, 接過香草別在襟前。

沈遙淩端詳欣賞着, 又伸手一指:“這裏也放一株試試?”

又一陣馬蹄經過, 揚起一陣黃塵。

魏漁低頭一看, 有些猶豫:“不太好吧。”

別一株香草算得上是風雅, 別兩株就有些招搖了吧。

“不多不多。”

沈遙淩正起勁,一個勁語氣柔和地勸。

寧澹再再次經過,馬蹄噠噠, 極是有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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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遙淩不得不放棄了溫聲細語,揚聲說話。

“快來再加幾個。”

魏漁反抗無果,只得任她擺弄。

窗外閃電一樣的駿馬還在來回穿梭, 揚起來的塵土快要飛進了車廂內的茶碗中。

沈遙淩微笑着起身, “唰”地拉上了窗簾。

片刻後, 沈遙淩的馬車被攔停,一個人走了上來。

沈遙淩掀開車簾彎腰出去, 疑問道:“寧公子。”

寧澹面色古怪,似是有幾分扭曲,黑眸定定地盯着她問:“你們在做什麽?”

沈遙淩還沒回答。

車內倒是傳來一道聲音。

“是誰?快請進。”

沈遙淩一頓。

寧澹眉間微蹙,越過沈遙淩鑽了進去。

看清裏面情形後,寧澹驚了一下。

只見魏漁被迫坐在桌前,腦袋上簪滿了花。

魏漁語氣急切道:“快請坐。”

寧澹迷蒙地坐下了。

沈遙淩也放下車簾坐了回來,面色有些羞赧。

仿佛被人戳破了小秘密。

魏漁如釋重負,見沈遙淩進來便指着寧澹對她說:“寧公子說他想簪花。”

寧澹:“?”

沈遙淩在心中暗自吃驚。

老師,好一招禍水東引。

不過既然寧澹主動送上門她也沒辦法。

沈遙淩興致勃勃地轉向寧澹。

“既然寧公子這麽熱情,那就給你一個特權吧。”

沈遙淩把桌上一堆五顏六色的花推過去。

“你可以選擇戴哪個在頭上。”

魏漁不放心地追問:“一朵?那剩下的呢?”

“戴耳朵上。”

那就是一個都少不了。

魏漁點點頭,比較滿意。

寧澹稍稍睜大眼,看着面前一大堆姹紫嫣紅的香料越推越近——

“阿嚏!”

坐在門外的若青聽着裏邊接連不斷的噴嚏聲,心中欣慰。

夫人,您不用擔心小姐一路上覺得無聊啦。

最終因為寧澹嗅覺過于敏銳,面對香料接連不斷地打噴嚏,所以沒能給他也戴上。

但魏漁也趁機逃過一劫。

也算是皆大歡喜。

只有沈遙淩頗為遺憾。

從京城到燕州,路途迢迢。

中間經過一片大平川,視野中只有綿延不絕的草地,鑲嵌其上的湖泊,和遙遠的隐于雲霧之中好似水墨的遠山。

夜間在此駐營。

夜色極美,沈遙淩下車來走動,清風拂動她的紗裙和蔓草,星為潭底珠,雲是波中煙。

随從們在湖邊飲馬,沈遙淩朝着沒人的地方走。

月色映在臉上,什麽也不想就已經很舒服。

寧澹靠在一棵五人合抱的大樹上,枕着手臂,低頭看沈遙淩提着裙擺無目的地漫游的身影。

即便沈遙淩現在沒什麽表情,也足以讓人看得出來她的放松和開心。

跟在京城中的時候完全不同。

和他記憶中在王府時的情形也完全不同。

他終于可以和沈遙淩一起看她想看的山水,去她想去的遠方。

這次他沒有再給出錯誤的答案,也不會再錯過了。

寧澹倚靠着的這棵樹長得繁茂,現在正是花期。

花朵開得小巧細密,純白無香。

寧澹随手摘下幾朵,放到手心裏。

坐直起來,撚着一朵小花稍加猶豫,控制了力道,輕飄飄地送出去。

小花不起眼,順着夜風打着旋兒落到沈遙淩頭頂。

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沈遙淩一直沒能察覺。

忽然有一朵飄到了她眼前。

沈遙淩疑心哪裏來的小花,怎麽蒲公英似的在風中飄轉。

忍不住上前一步,想拿下來。

它乘着風卻如長了腿,追了一段才捉到。

但眼前很快又出現了另一朵。

沈遙淩就這麽一路追着,追到一顆大樹底下。

仰頭一看,寧澹輕晃着兩條長腿,正低頭看她忙碌。

兩人對視一瞬,寧澹的身影一閃,隐沒在茂密的葉叢中。

大約是幹壞事被發現,心虛跑了。

沈遙淩抓着五朵花回了馬車。

若青見她,就驚訝:“小姐你去了哪裏,怎麽蹭了一腦袋小花啊。”

沈遙淩愣愣看向鏡子,才知道頭上也有。

寧澹也回了寧府的車隊之中。

洗漱過後,靠在車壁上合起眼休息。

胸口跳得飛快。

-

離燕州越來越近。

天氣也越來越熱了。

白天太陽太曬,若是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根本不願意出去。

魏漁和沈遙淩坐在車內,都蔫兒兮兮地捧着一杯冰鎮酸梅湯。

這冰塊兒和酸梅全都是路上沈家的錢莊送來的。

沈遙淩心有戚戚焉:“快多喝幾口吧,等上了船就沒得喝了。”

沈家再怎麽神通廣大,也只照顧得到大堰境內。

出了海,就想要享福都沒辦法了。

倆人都沒什麽精神地趴在桌上。

旁邊還杵着一個坐姿筆直的人。

寧澹一身白衣,連手臂也不露半條,卻好似根本不覺得熱,不用喝冰飲,也不用出汗。

非常之突兀。

襯得身邊畏懼酷暑的人好像都是小廢物。

偏偏只要有沈遙淩和魏漁同時出現在車廂裏的時候,他都會在。

倒是不多話也不多事。

就這麽看着。

趕呢又不好趕他走。

沈遙淩是已經習慣了,竭力無視他。

但魏漁覺得他很不合群。

忍了又忍,還是提意見道:“寧公子,要不你也來喝一杯?”

他招呼客人一般。

寧澹直直盯着他。

過會兒魏漁便了然。

好吧這個人不需要喝冰飲。

他自帶冷氣。

燥熱的空氣将前方說話的聲音傳來。

距離遠,又翁隆翁隆的,根本聽不明白。

是那群異域僧人在交談着什麽。

休息完魏漁和沈遙淩接着商量。

“通過這些天問到的消息來看,那個阿魯國最出名的就是石頭,感覺他們遍地都是石頭。又是個島國,恐怕沒有什麽通商價值。”

魏漁擔心,“到時候無功而返,陛下會不會失望?”

沈遙淩也坐了起來。

“會。”

她從沒抱過什麽幻想,失敗了一次還能有第二次。

這也是為什麽她一定要全力以赴。

魏漁神色微沉。

沈遙淩又道:“那就不要無功而返。”

魏漁不解。

這做生意,有買才有賣,若是阿魯國确實寸草不生,難道他們還真的搬幾塊石頭回去交差?

沈遙淩放低聲音。

“若是沒有商品,就拿他們的輿圖。”

寧澹抱臂,亦點點頭。

“還有城防圖。”

畢竟是兩國交際,即便名義是通商,實際當然不會這麽簡單。

阿魯國就算只是彈丸之地,卻也是大偃邊上的一塊腹地。

知己知彼,總是再好不過。

這些對于一國之君來說,不僅不是“徒勞無功”,而恰恰是他所需要的。

魏漁怔愣地看着這兩人。

說着這話時,同樣的面不改色。

一個淺淺微笑,一個面若冰霜。

怪可怕的。

似是看出魏漁在想什麽。

沈遙淩更來勁了,更加眯眯眼,持續地朝純潔無瑕的老師釋放邪惡的微笑。

又過了幾日,他們終于抵達了燕州。

沈遙淩從沒來過這兒。

帶了這裏,感覺很新奇。

雖然也是大偃地界,但一進城門,充斥耳中的全都是叽裏咕嚕的各個國家的話,仿佛已經到了不屬于大偃的地盤。

更神奇的是,沈遙淩發現,有兩個人在一塊兒,完全講的是不同種類的語言,卻偏偏他們都能聽得懂,還交流得很順暢。

忍不住盯着看了一會兒。

“走了。”

一只大掌按上肩頭,沈遙淩就被攏進了保護範圍,帶着進了驿站。

她偏頭看看自己肩膀上的手,加快兩步,遠離了寧澹旁邊。

寧澹手心頓了頓。

接着若無其事地放下。

沈遙淩見他面色淡定,心中不解。

只覺得寧澹越來越奇怪。

這種仿佛自然而然的碰觸,越來越多。

明明他原本是一座仿佛別人一伸手就能把手指頭給凍掉的冰山。

但他最近的神色,有時常常會讓沈遙淩不受控制地想起上一輩子的寧若淵。

她不願想起,便只能避開。

驿站是燕州刺史安排的,據說還準備了盛宴。

沈遙淩還好,一路上也沒少吃香喝辣,但其他人趕了近一個月的路,早已經饑腸辘辘,饞得無以複加。

自然是對這頓大餐萬分期待。

只不過,刺史始終沒有露面。

過了許久才來了一個侍者,對他們說,刺史今日忙着處理一件公務,須得明日才有空來招待各位。

沈遙淩下意識看了看旁邊的寧澹。

見他神情仍然不變,冷漠中帶着一絲狂妄,才安下心來。

這燕州很不對勁。

他們是從京城身負皇命千裏迢迢而來,燕州刺史卻說不見便不見。

更何況,這一行人中有陛下跟前長大的寧澹,還有尚書令的長女喻绮昕,燕州刺史也仿佛從未放在眼中。

不說一定有什麽危險。

但至少從進入這裏的一瞬起,他們就失去了原本來自于自己身份的庇護和保障。

沈遙淩很識時務,剛剛才從寧澹身邊挪開,這會兒又挪了回去。

靠近全場最強武力之後,沈遙淩也能一臉輕描淡寫。

她感覺到寧澹似是低頭看了看她。

不過什麽都沒說。

衆人就這麽被晾在了驿站大廳裏。

大餐延期,只好将就應付了一頓客餐。

吃完各自洗漱,打算睡個早覺。

結果到了月明星稀之時,房門又被挨間敲響。

“誰?”沈遙淩揚聲問。

她屋外有沈家聘來的十名江湖高手,倒也不怕對方會做什麽。

只是擔心這裏邪性,會有什麽猝不及防之處。

令她意外的是,門外響起的聲音有些耳熟。

“沈施主,打擾您,請見諒。”

沈遙淩披起外裳拉開門,門外竟是那個連日來充當譯人的大偃僧人。

他仍穿着一身瓦都裏教的僧袍,見到沈遙淩便雙掌合十,鞠了一躬。

“請您到齋間悟道修心。”

悟道修心?

怎麽還有這麽一出。

也沒等沈遙淩多問,那僧人交代完了,轉頭便走。

看他離開的方向,應當是去下一間房接着叫人。

沈遙淩來到回廊上,朝下看了眼。

見寧澹換了一身黑衣,袖口束緊,抱着劍站在廊柱邊。

青石鋪底,燈籠燭光被廊柱遮住,投下一道搖晃光影,剛好映在寧澹擡頭看來的眸底。

他微不可見地朝沈遙淩點點頭。

沈遙淩又看向另一個方向,見魏漁也被叫了出來,正随人群向齋間走去。

便反手掩上房門,順着扶梯下樓。

寧澹跟在了她的身後。

到了一樓,才發現燈火通明。

而沿着長街往外望去,整座城中最亮最高之處,是一座尖塔。

約有十層樓高,周圍全部挂上風中翩飛的燈籠,在黑夜中,仿佛整座高塔在翺翔欲飛。

初看之下,不可謂不震撼。

“那是瓦都裏教的石檐寺。”

在衆人忍不住盯着愣神之際,一名僧人站到最前,合起雙掌朝着高塔的方向拜了拜,介紹道。

“是陛下特意下旨修建的,在刺史的幫助下,我們完成了在大偃的第一座傑作。”

那僧人語氣自豪。

“今日諸位到得太晚,沒有時間參觀。不過,諸位一樣可以借用驿站的齋間參悟禪理。”

他們用的詞與佛教的相類,但可以想見,所謂禪理指的一定是他們自己的教義。

自然有人不願。

抗辯道:“這是自願還是強迫?若是憑自願,我就不參加了。若是強迫,你們憑何強迫于我們?”

聽聞此言,沈遙淩察覺到身邊寧澹氣息微凝,變得更加幽緩,似乎随時準備迎戰。

那僧人聽着倒是仍舊好聲好氣。

“施主誤會了。這并非強迫,在燕州,信奉瓦都裏教的民衆已有數萬名,每日此時,帶着教衆做修習已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而諸位雖然不是我們的教衆,但是你們即将要前往的,是我們的聖地,神魂的故鄉,所以必須要經過聖水、聖物的洗滌,才能踏上那片潔淨的土地。”

衆人議論紛紛,對于這番言辭,都多多少少有些膈應。

但是,又似乎能夠說得通。

況且此時燕州刺史尚未出面,他們被安置在這間驿站裏,什麽都是這群僧人說了算。

如今孰強孰弱,一眼分明。

更何況對方并未說什麽過分言辭,甚至這裏的寺廟高塔都是陛下親令修建的。

他們似乎也沒有非要反抗的理由。

僵持一陣後,那石檐寺中傳來嗡嗡鐘聲,仿佛一種無言的催促。

燭光下,周圍的僧人們神情似乎也變得冷肅幾分。

有些人便不再猶豫,轉頭向着齋間內走去。

沈遙淩也提步跟上。

寧澹從身後拉住她,眼神裏帶着不贊同。

沈遙淩向他眨了眨眼。

低聲道:“悟道修心而已,沒什麽。”

“況且,我也不怕他們。”

“我心中自有信仰。”

沈遙淩當然是随口胡說。

她能信什麽?

無非是信自己罷了。

寧澹聽了,卻是一愣。

接着像是被說服了一般。

對。沈遙淩信的,是那個葫蘆佛。

那他也有。

雖然那尊佛似乎沒多大用處。

但,畢竟是他跟沈遙淩共同的信奉。

在他心中生了根,絕不會輕易被旁的教義取代。

前頭的僧人還在催促。

“男施主進左間,女施主進右間。”

兩人不得不分開了。

沈遙淩收回目光,踏進右邊的門。

這裏面的陳設很簡單,倒沒有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

是一個寬闊的四方大廳,四周鋪滿了休息用的藤編坐墊,中間圍着一口天井一樣的深潭。

潭中水色青綠,看來被養護得很好。

齋間裏萦繞着一股恬淡的香氣。

原本所有人聽見要修道,都有些緊張。

進來後看到這般簡樸幹淨的環境,又放下心來。

甚至覺得自己方才是不是小題大做。

在僧人的指引下,所有人雙腿盤坐。

接着便沒有了更多的要求,只是聽着那僧人在旁布道一般,講述了幾個先賢與天神之間發生的故事。

只不過。

他們的每一個“神明”,都與石頭有關。

要麽是孕育自一塊神石,要麽有一條手臂是石頭打造,要麽幹脆是石頭的化身。

這讓沈遙淩想起來,她之前碰到過的那個叫做亞鹘的藍眼僧人。

他與剛玉同名,而剛玉也是産自石頭。

寧澹那邊也差不多。

搞這麽大架勢,結果卻是為了講故事。

好些人都聽困了,等到那僧人站起來說,可以離開時,都還沒反應過來。

最後三三兩兩地伸着懶腰走了。

這時,驿站外面街道的燈火終于熄滅了。

只留下那座高塔,在更深邃的黑夜中,顯得越發巍峨,不似在人間。

寧澹先去了趟樓上。

發現沈遙淩那間房仍然大門緊閉。

等了半晌,仍沒有等到沈遙淩來。

沈遙淩的婢女也開始着急了,出去晃了一圈,發現所有人都回來了,只有沈遙淩沒有。

甚至連那些僧人都已經離開驿站。

寧澹等不下去,又重新返回。

目光掃過四周,在另一間齋間外停了停,掀簾走進。

倏然看見那一池青綠潭水之中有湧動的氣泡,還隐隐有粉色裙擺浮動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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