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章

第 86 章

寧澹跪在原地不動, 好似非要等到皇帝回心轉意不可。

皇帝有喜怒,這是很正常的。可是,他貴為人間至尊, 他的喜怒即便不是出于他本人的意願, 也一定會對旁人造成影響, 這便是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

衆生興亡,往往就在他一念之間。

如若皇帝今晚不能改變這個念頭,即便他只是情緒上對沈遙淩不滿, 并不見得會真正降罪, 但也一定對沈遙淩不利。

皇帝沉默片刻,卻是朗笑出聲。

“好好好,小淵, 朕知道, 你是一個忠谏之臣。”

皇帝手上用力, 硬是将他拉了起來。

“好了, 這一路上你也辛苦了, 回去歇息吧。”

寧澹欲言又止。

直到看着皇帝面上确實再無談興,才不得不行禮退下。

皇帝轉過身來,看着人遠去的背影, 心中升起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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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的大偃,暑氣喧天,三伏炎蒸。

整座京城都被膨脹扭曲的熱氣籠罩着, 小販沿街叫賣的喊聲也像是打了蔫兒, 在清晨裏也有氣無力的。

沈家卻像是過起了大年。

沈遙淩離家多久, 沈家人便提心吊膽了多久,直到親眼見到沈遙淩全須全尾地回來, 還活蹦亂跳的、同從前一樣皮實,那顆心才像是突然解脫了束縛,只差要飛上了天。

結果還沒高興多久,就聽見沈遙淩禀報的那樁樁件件,每一遭都那麽兇險。

沈大人還稍微繃得住,沈夫人只聽了只言片語,就已忍不住落下淚來。

那些詳細的畫面,是想也不敢想的,一想起來就覺得自家閨女的臉已在閻王爺跟前現了好幾回了,指不定都已經叫閻王爺覺得眼熟了。

于是沈遙淩這一趟回家過得頗有些複雜。

要說待遇吧,那是好得再也沒有了,整日睡到日上三竿也沒人來催她,頓頓都是自己愛吃的大餐,吃到膩了,家裏的廚子還要想方設法地去折騰新鮮玩意,就為了讓她滿意。

可是偏偏也沒那麽舒坦,母親終究怪她太過大膽,對她沒個好臉色,父親為了哄好母親,天天陪着母親在家裏祠堂拜菩薩。

他們家的香原本也就每月初一十五燒兩回,現在是一根接一根,整日裏檀香缭繞的,仿佛生怕一個不注意,她就被閻王爺索了命去。

沈遙淩倒是想勸,可是在這件事上最沒有說服的就是她的話了。

出發時說的好好的,說是奉命去出皇差,什麽事都不會有,結果又是迷藥又是刺殺又是幹屍,好像生怕吓不死人似的。

好在過了兩日,家中來了客人。

杜太醫難得休沐,出宮一日,說是奉了寧珏公主的令來看看她。

受寵若驚,沈夫人想起之前有一面之緣的寧珏公主,更是感激不盡。

雖然不知道公主為何如此熱心,但也顧不得那許多,立刻留住太醫,請他幫沈遙淩好好瞧瞧。

杜太醫性情和善,淺笑着應下,掏出一應家夥事。

還一邊同沈遙淩閑聊,放松她的心緒。

“雖然你也習得醫術,但是畢竟是走了那麽遠,吃的用的也不見得都放心,還是全部檢查一番為好。”

沈遙淩微怔,随即有些羞赧。

她上一回和杜太醫見面時,是在寧澹的地宮。

她不想提起過往,也不想在這位太醫面前解釋自己放棄醫學、轉去學堪輿的原因,于是隐瞞了自己曾在醫塾上學的事,只說自己是自學了皮毛。

沒想到,還有被戳穿的一日。

杜太醫幫沈遙淩把過脈,便開始給她針灸。

一面紮針一面閑聊道:“聽寧公子說起,你從前很想見我?”

沈遙淩一愣。

她曾經确實最敬仰的就是這位杜太醫,甚至為了能夠求得一次與他面對面答疑解惑的機會而日夜不休地努力。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己都險些忘記,難為寧澹還記得。

不過想想也是,對于她來說,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對于寧澹,或許才剛發生不久。

她與寧澹之間,早就天差地別了。

沈遙淩回神道:“太醫醫術卓絕,敬仰您的人比比皆是,我也只不過是其中一個。不過太醫對我有恩,也正是因此,我才更想親眼見見太醫的風姿。”

杜太醫驚訝道:“有恩?”

沈遙淩點點頭,“我幼時身體弱,曾經生過一場大病,據說所有人都說我已藥石無醫,是太醫堅持救治,親手把我救了回來。那時我太小,是聽父親母親說起才知道經過,不過記憶之中,也似乎飄着一股淡淡藥香,令人心安。也正是因此,後來才考了醫塾。只不過……”

沈遙淩沒再多說,只道,“世事難料,我現在已不再學習醫藥了。”

杜太醫神情可惜道:“你這樣一說,我想起來了。從前我确實曾經到過沈府看診,那時你應當還在襁褓之中呢。轉眼間,已成了這樣一個冰雪聰慧的大姑娘。只是可惜,你有這樣的智慧,又有韌性和善心,若是能繼續學醫該多好。”

沈遙淩讪笑兩聲。

她正是因為不想聽到這樣的可惜,上一次才沒有對杜太醫說起。

杜太醫身為一位優秀而正直的醫者,自然是希望同行、門徒越多越好,她卻選擇離開,于杜太醫而言,或許像是一種叛逃吧。

杜太醫曾是她最為崇拜的醫師,他的評價于她而言自然是有些影響的,她不想動搖自己的心,也不想讓杜太醫覺得失望,所以幹脆不提。

不過其實,眼下真的提起了,才發現其實也沒什麽。

無論杜太醫對她的誇獎是真心還是客套,她都能安心笑納,因為她在自己選的這條全新的路上确實已經得到了一部分回報,自信心也大大增加了。

杜太醫技藝高超,直到紮針結束,沈遙淩都沒有什麽感覺。

她配合着杜太醫收針,杜太醫在取下她手腕上的針時,擡起來看了一眼,默默将針尖上纏繞着的幾條蠱蟲收進瓷瓶裏,面色不改。

“這樣調養一番,就沒什麽事了,我也好回去同寧公子回話。”杜太醫收起醫箱。

沈遙淩一愣:“寧公子?”

杜太醫也是錯愕,又連忙道:“說錯了,是寧珏公主,瞧我這記性。”

他面上笑呵呵的,離開的腳步卻很急,連沈夫人要留下他酬以金銀都不要了。

沈遙淩默然無言。

其實沒必要慌張,對她來說,不論杜太醫當真是聽從寧珏公主的旨意前來,還是寧澹托請他、假借了寧珏公主的名號,都是一樣的,她總歸是欠了寧澹一個人情。

沈遙淩喊住杜太醫,拿出一個小匣子遞給他。

杜太醫打開一看,驚訝地睜大眼,匣中竟擺着三顆陽燧珠,是她從阿魯國帶回來的。

此物珍貴美麗,連宮中都很是稀少,就算是貴妃想要拿一顆去打珠冠,也得心疼再三。

而尋常人并不知道的是,這陽燧珠的成分,還可以用來治療白翳病和偏癱,對于這兩樣疑難雜症,此物是很有效的藥材。

沈遙淩道:“多謝太醫關懷。這陽燧珠在太醫手上才最為有用,能救治更多的人,當做謝禮,請太醫收下。”

杜太醫心中感慨萬千,不便也沒必要推脫,點點頭道過謝,收下了這匣子。

離開沈府,杜太醫連連搖頭。

他上一次見過沈遙淩之後,偶然得知了沈遙淩曾在醫塾上學,聽一些同仁說起這沈家的小女兒,形容是為非作歹、離經叛道,不敬師長等等罪名扣下去,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孽徒。

然而兩次親眼見到沈遙淩,所看見的卻全然不是如此。

像她這樣,既能夠感恩又能夠慷慨的人,怎麽會是旁人形容的那種白眼狼?

醫藥世家之中的争端他也有所耳聞,醫塾裏那些同仁的作風他更是心中有數,在他看來,沈小姐與這些人孰是孰非,已經分明了。

只是當真可惜,醫藥一途,終究還是因為這些勾心鬥角的腌臜事,少了個難得的人才。

蠱蟲已清,沈遙淩都不知自己身體中有過蠱蟲,只覺身子确實輕松爽利了些,還以為是杜太醫的針灸有奇效。

晌午過後,李萼等人來尋她,小院裏熱熱鬧鬧的。

幾人許久未見,玩鬧說笑了好一會兒,也說起正事來。

“這兩個月,綿城等地都報了大旱,但是似乎沒有看到他們采取什麽辦法。”

沈遙淩笑容收了收。

大旱,年節前的大寒。

天災已然來臨了,只是許多人忽視了這些征兆。

上一回與醫塾比武時,沈遙淩教堪輿館的學子們做了沙盤,後來他們又自己做了許多場模拟,已經将書上的知識吃得滾瓜爛熟。

可是,他們現在心中卻反倒出現了更多的問題。

譬如說,據傳棉城等地井泉多涸,炎旱以致五谷損傷,卻始終未曾聽聞縣官有派人通溝浍、行水潦、安水臧,反倒日日忙于一些其他的政務,好似完全不把百姓的饑荒放在眼裏。

這在堪輿館的學子們看來簡直是不可理喻,就好像看着一個人已經引火燒身,卻不知跳進塘裏撲滅,還不知所謂地在路上閑逛。

沈遙淩搖搖頭。

“大旱來臨之際,必然伴随着疫病、盜賊頻起,面對突如其來的旱情,縣官措手不及,還要保護百姓安危,大多都是拆東牆補西牆,人手、資源都不夠用,許多縣官自己都分身乏術,身邊更沒有你們這樣精通水文、地理的人才,自然生出窘迫之狀。”

衆人聞言,這才了然。

“我們倒是想幫忙,又怎麽幫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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