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VIP] 晉江首發

第19章 [VIP] 晉江首發

上林苑在長安城郊西南六十餘裏處, 南至秦嶺,東西橫跨百餘裏,內有離宮七十餘所, 養飛禽百獸,可容千乘萬騎。

歷時半年籌備,禦駕所經之地順暢平坦,周遭護衛嚴密安全。如此按太常占卦, 擇午時六刻出發, 不到兩個時辰,浩浩蕩蕩的隊伍便已經抵達。

初秋日t, 山風微寒, 夕雲烙天, 霞光潋滟。

甫一入園,江懷懋便下了禦辇, 換馬騎行。

諸人皆知他馳騁之意, 便也不再勸阻,只添護衛随行。

前有羽林衛披甲執刃開道,近身乃範霆和章繼親領“三千衛”左右護守。

陳氏上來添衣保暖, 唐氏過來送湯提神。後各自攜子上馬背, 公主随後, 群臣相擁,伴君游園。

由南往北,行徑三主宮;東西繞道,策馬過九苑。

雖只是一場路線、侍者皆安排妥當的騎行,但伴在君側的兩位後妃仍時不時瞥頭望向随在後頭的兒子。

倒也不是擔憂孩童落馬, 周遭都是侍從。陳婉憂心四歲小兒馬術是否娴熟,雄赳之姿有否其父之态。唐氏得母家多番叮囑, 此乃開國頭回幸事,安王定不可出差池,要有英朗規矩之貌,以搏一線之機。

畢竟這日領八百邊軍在後頭斷路的乃長沙王穆平。既行保駕之責,更是代兩位因邊地戰局突然緊張,暫時來不了的兄弟,看一看未來儲君風采。

到達止宿的建章宮時,已是夜幕四起,卻又亮如白晝。

天子登樓遠眺,半山燈燭明燦,火把高燃;山腰霓旌缤紛,雲旗揮舞;盤山兩側衛兵三裏一戍,五裏設帳,兵戈鐵甲森森;山巅之上更是象牙車,玉飾馬,昆明池中槳綽劃。

風攜蘭桂馨香,絲縷不絕,更激水流無數。

浩浩八川似玉帶金環,或奔流過雙峰對峙的椒丘,或穿行于淤積沙石的洲淤,或貫通那郁郁蔥蔥的桂林,或流淌在廣大無邊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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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江山,豈不令人留戀。”江懷懋長嘆一聲。

“父皇,明日兒臣定捕虎豹奉于您,好似邊關的叔父們,攻下城池增國土,抓來俘虜添人口,皆承父皇您恩澤所顧。”江仝最先接話,信心十足。

江懷懋轉頭看他,對唐氏道,“安王這兩年騎射有進步,你督促有功,辛苦了。”

“妾分內之事,何論辛苦。”唐氏聞言,心下欣慰。

夜風含露,寒意襲人。

江懷懋忍不住咳了兩聲,周身臣仆勸君早些回殿中歇息。他阖目颔首,卻沒有急着離去。

俯瞰這泱泱山澤,眼中眷戀。

忽就想起明光初年蘇彥給他帶回的一則消息,南燕有藥,國土換之。

病久之人,難免貪生。

只可惜當日回絕得幹脆,去歲又與之一場惡戰,占其武都郡,闊了疆土卻也算是徹底絕了此道。

“父皇,身體乃一切之根本,伏您足下之山河萬裏,跪您身前之臣民子嗣,皆等您馭養教化。”将将同城牆一般高的孩童,仰頭看望自己的父親,言辭真摯,“父皇,還望移駕安歇。”

江懷懋俯身抱起他,将他一顆小腦袋轉向無邊山脈,浩瀚穹宇,“喜歡否?”

稚子颔首,“兒臣已觀秋夜盛景,愈欲賞白晝風貌,只是這會兒困了。”

“好!好!”江懷懋朗聲大笑,“父皇聽你的,回去歇息。諸卿自娛!”

言罷,将他抱在懷中大步離去,亦不忘回頭喚上安王。

兩個兒子,一手摟,一手抱。

“皇姐,你抱我吧。”群臣随天子按階品而退,江見月作為公主,自當送駕一程,未料才邁出一步,面前就竄出個玉團子。

乃榮嘉公主。

六歲的小姑娘梳雙丫髻,髻上綴滿珍珠與鈴铛。如此仰頭間,眼眸與珍珠一道生輝,嗓音同鈴铛一般脆耳。

讓人不忍卻之。

江見月與她只是在節慶宮宴上見過數回。

最初接觸的一次,是她去歲冬勸解夷安後,被江懷懋贊譽“女中典範”,風頭勁了一時。

冬至宮宴上,長安名門官宦的女郎們圍着她敬酒閑聊,趨炎誇贊,她一邊回想“女中典範”四字的可笑,一邊撐足了溫婉恭謙的笑靥,道是本該如此,不知怎麽便“哇”地一聲吐了起來。

時值這個玉團子捧着碗盞過來,被吓得連退了兩步。

待周遭收拾妥當,自己挪去偏殿休息,她竟跟了過來,阿燦正要哄走她,她卻已經甩着兩條小短腿奔到她半卧的榻前,“皇姐,這個不是酒,是牛乳。不燙也不涼。”

陳唐兩處的人,江見月避之許久,眼下又是在這少人處,她原吐得發虛,這會嗅到如此香濃的牛乳也不覺好喝反而愈發膩味,卻到底沒有多話,只接來一飲而盡,“多謝了,趕緊回你阿母身邊吧。”

阿燦會意,立時半牽半哄将她送還回去。

殿門口,玉團子轉過和牛乳一般白嫩的臉,清水剔透的眼眸裏帶着委屈。

江見月覺得莫名,未幾抛之腦後。

但後來,再有宴會遇見,玉團子總是會給她一盞牛乳或柘漿,有時也會抓兩顆蜜餞黏糊糊粘在掌心,向她攤開。

江見月不願多作牽纏,每回接過擱在一旁或推之不及勉強用下,催人将她趕緊送回。

許是連受了幾回她的東西,她膽子大些,“皇姐當禮尚往來,都不見您贈杳杳物件!”說這話的時候,是今歲端陽日的宮宴。

榮嘉公主奉給她一個五色絲線編織的手腕,線頭未修,松緊不一,一看就是那雙胖乎乎的小手編織的。

江見月确實未曾想過贈物與她。

彼時在宴上,她這樣一開口,少不得要掏出些東西來。

釵環飾物,能夠被事後留于她身的,都不夠安全。

江見月遂将碗中一個吃了一口的豆沙粽,分出半個予她,道,“益智益歡,手足同享。”

帝妃高坐,近臣宗親分兩側,皆贊姐妹親厚。

這次敷衍至極的回贈讓榮嘉公主雀躍。

待七月七宮中又開盛宴,她已經敢扯一扯江見月的袖子。到宴會快結束時,她在未央宮前殿的廊上同宮人捉迷藏,不慎撞到正要離宮的江見月,身困體乏,竟展開手臂,嗓音糯糯,“皇姐,抱。”

然後是八月中秋,江見月從北宮門來,她早早候着,贈長姐一碟月團。

這會江見月心情格外好,将月團遞給身側的婢子,俯身抱起另一只軟糯溫香的團子,一同赴宴去。

大半年來,江見月并不清楚這個一貫養尊處優的幼妹為何突然親近自己。按頭一回冬至時辰算,大抵是同其他高門女郎一般,來沾她“女中典範”的氣息。只是後頭的便無從解釋了。

莫說與她手足情深,江見月自認為與她并不熟絡,不至于讓她喜歡。

思慮過一段時辰無果後,便也不再糾結。

左右她入宮時辰有限。

左右到今歲中秋後,她就不必如履薄冰應付她。

左右八月二十的秋彌就在眼前,一切都将結束,一切都會重新開始。

故而,這會她依舊是一副長姐溫柔模樣,俯身抱起嬌滴滴的榮嘉公主。

說她是玉團,名副其實,一來确實粉妝玉砌,二來俨然圓乎乎一個肉團。江見月在她面前是長姐,卻也不過是個豆蔻年華的半大少女。

又一貫纖弱消瘦。

抱她原是吃力的。

但看她湖水一樣甘冽的眼睛,被她猛地捧面輕上一口,江見月便還是撐了口氣,将她抱緊些。夜深陌路,縱有宮人提燈引路,侍衛兩側防守,總是難免磕絆。

“哼,我也有人抱!”伏在她胸前的公主扭頭對着前頭趴在男人身上的嫡親手足昂首揚眉。。

“倒是抱得有模有樣!”江懷懋聞得動靜,轉頭看到這處,笑贊,“不愧是長姐。

“榮嘉!”陳婉這會才發現女兒不在嬷嬷侍女手中,只親自趕來接過孩子,“你鐵秤砣似是,怎能如此勞累你皇姐。”

“殿下,受累了。”陳婉眉間隐着疼惜和歉意,夜色中看不出真假。

江見月笑笑搖頭,由她在身側伸來臂膀,卻沒将榮嘉給她。又往前走了幾步,臨近江懷懋處,方松開手讓她抱過去。

她騰出手,揉了揉兩個弟弟腦袋,“一會太液池有游船,你們可要去?”

“不了!”陳唐二人幾乎同時開口。

陳婕妤道,“兕奴還小,得早些歇着。你們玩吧。”

“麒兒也是,半日車馬趕來,小孩子家累了。”唐氏附和道,“殿下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難得兩人如此同心默契。

“你們也早些散,明個都要給朕背上箭,騎上馬,狩得獵來。”江懷懋對着一衆還要游船的少年唬道。

“謹遵陛下口谕。”諸人叩首。

“難得你有興致,也莫要太晚了,太液池的水寒得很!”夜風襲來,江懷懋又咳了幾聲,對江見月囑咐了一句。

“兒臣曉得!”她點了點雍王高挺的鼻尖,又側首沖安王展顏,然後笑盈盈退至一旁,目送父親手足離去。

漸行的,人和。父慈子孝,手足和睦,妃妾同心。

平沙上,物祥。鹧鸪聲啾啾,池鷺行跄跄,鴻鹄羽肅肅。

臨水邊,景美。有雕胡金閃,紫萚幽幽,綠節成碧。

全部映在池中央。

太液池兩岸,每隔一裏,便置一座巨大的仙鶴銅臺,上點燈盞萬千,加蓋琉璃罩。

光華四灑,與水霧相纏。

江見月臨岸觀影,将t方才送別的一行人歡笑模樣添置在這湖光水色裏。

很遺憾,夜風迎面拂來,彩舟由東往西漸近,水波蕩漾間,皆為泡影。

依次過來的是鳴鶴舟、容與舟、清曠舟、越女舟共四艘游船。

這些游船除了載人泛舟湖上,在這秋彌時期,還有一個重要作用,則是船艙外彩旗上标注着詳細的獵物分布圖,供人觀閱。

哪塊曠野驅趕入了斑斓虎,金錢豹,白熊等厲害猛獸;那塊山地放養了羚羊,斑文,花鹿等迅疾動物,那片天空有玄鶴,昆雞,孔鸾等祥鳥類都标得格外清晰。

或有在君前一展身手的,或有為助力他人的,或為搏人一笑的……都會來此觀船以記內容。而八百石及以上官宦人家和有封爵的權貴子弟,則更可以直接入船艙內,那處有更為詳細的分布圖。

故而每回行獵,太液池兩岸總是簇擁着許多人,亦有不少人不慎落水的。陳唐二人如今護子格外嚴密,大抵都怕對方做手腳,方才那般幹脆得拒了游船。

江見月感慨人母之不易,有子多操心,但總是一種福氣。

“上哪搜船?”夷安伴在她身側,張望各艘船只,出聲打斷她的遐想。她們一行三人如今所在是第二個渡口,四艘游船很快就靠岸而來。卻見得下船上岸的人裏,蘇彥亦在其中。

他坐的的是第一艘鶴鳴舟。

第一個出倉後,守在船頭,待艙內其他人陸續出來後,方移步上岸。

跑在最前頭的是他的外甥女桓亭,叫着讓桓亭慢些的婦人是他的胞姐蘇恪。這兩人江見月都認識,桓亭是在節宴上見過數回,蘇恪則是當年在抱素樓中處過一段時日。

而最後一位正同蘇彥行禮致謝的女郎是桓氏的四姑娘,恒越。

江見月只見過她一回。

元豐十三仲春,蘇彥同她退婚翌日,她帶着帷帽在抱素樓門口站了半天。

晨風拂起帷幔,露出她一張欲淚未淚的姝色面龐。

她在蘇彥散朝歸來前離開。

據說這些年一直在大慈安寺禮佛,從未踏出過。

不想這廂竟然參加了秋彌。

蘇彥微微低頭,向她還禮,搖着扇子走過來。

江見月看着,不知怎麽生出一絲惱意。

偏恒亭最是話多,拾階上來見了她,略一行禮,便指着她身邊的小男孩道,“這是誰家小兒長得如此俊俏?”

桓亭看他身上一來袍淺衣色淡,再來腰間無玉珏,不禁挑眉道,“如此布衣草芥,殿下可真寵他,連太液池這等王孫權貴地,都帶來開眼界。”

“這有什麽?”蘇恪上來打趣,虛虛問安後,笑道,“殿下今歲豆蔻年了吧,合該挑些好顏色在府裏!”

母女二人說的小男孩乃方桐的兒子方贻,這兩年江見月除了給江懷懋禮佛祈壽,閑來無事,偶爾也教方贻讀書寫字。

小兒敏慧好學,乖巧在側給她研墨尋書。

而其父方桐,江見月于君前提了一嘴,于是去歲升作三百石太醫令了。

雖不是太大的恩惠,但總算有了些氣色。

譬如可以伴駕行獵,總也是一分殊榮。

方桐來了這處,妻兒便只得帶在身邊。他一貫要強,沒有麻煩江見月,只将他們安排在了侍奉太醫署的奴仆中,與之一同食宿。

今個江見月帶方贻來這處,原是小兒狂言竟說要作賦,遂讓他就地取材。不想遇到這對更張狂的母女。

一國公主擇顏色,縱是五彩紛呈也沒什麽,但總沒有開口就說旁人是貨色的。

江見月瞥過小男孩紅一陣白一陣的臉龐,神色如常道,“方贻,你不是要作賦嗎,值此盛景在前,名儒在側,且試上一試。”

公主目光半點沒給後頭持扇輕搖走來的真名儒,只落在蘇恪身上,“這位桓夫人也曾入學抱素樓,得她指點一二,你受益無窮。”

話語落下,蘇恪明顯變了臉色。她課業之差,同她兩個手足課業之佳一樣聞名。若是私下給這般孩童瞎扯兩下,倒還好說。但這會太液池旁烏泱泱的人,這處又個頂個的紮眼身份,一會聚過來,她還能有顏面嗎?

“此時作賦,且不說船跑了,還沾一身露水。”蘇彥上來給胞姐解圍,目光卻溫柔落在小公主身上,“染了風寒,明個狩獵要如何?臣特意給殿下備的馬,制的弓,還有今日特地入船艙給您記的圖,還要不要了?”

這話落下,無人在意處,安靜融在月色裏桓四姑娘眸擡眸看了男人一眼。

“師父為這游船?”江見月終于分他一點眸光。

蘇彥看了眼天色,又見公主鬓發拂面,髻上絲縧垂擺,颔首道,“月将西斜,風也大了,殿下也莫再游船,且着人送小兒郎回去。臣去殿下處繪圖,如何?”

趴師父案邊侍奉筆墨,落筆書畫又歸于自己手中,自是再好不過的事。

太液池的風帶着潮濕的水意又吹來,小公主前頭一點莫名的不快早散了,但她還是沒完全應他,只攏披風往前走了一步,“船還是要游的,師父若不覺辛苦,便繪好了着人送給皎皎便是。”

只不再讓蘇恪點評,給了他面子。

蘇彥朝她行了個臣下禮,謝她賞臉,“臣稍後将圖送給殿下。”

江見月挑眉,走過桓亭時不忘看她一眼,卻是邊走邊對身側的男童道,“布衣草芥又如何,孤像你這般大的時候,若沒被師父救回,便是連草芥都不如。再者,往前倒數年,我江氏可不就是布衣草芥,寒門之流嗎?如何呢?”

男童仰頭看年少的公主,眼中星光璀璨。

後頭身為世家貴女的桓亭打了個冷顫,還未來得及有多餘的反應,便聞蘇彥的話落在她耳際,“今個回去将《靜心經》全篇抄二十遍,明日晌午舅父來查。”

“二、二十遍,我還要就寝嗎?”桓亭向母親求救。

“你陪她一起,也抄個二十遍。”蘇彥止住胞姐的話語,“不然,且讓她阿翁處理!”

蘇恪戳了女兒額頭一把,對着幼弟應諾。

“無妨的,姑母給你們做宵夜。”一直避在一邊的桓越溫聲撫慰,“不收口舌,确乃氣躁心不靜之故。”

蘇彥聞言笑了笑,同桓越拱手道,“既如此,且都回去吧。”說着讓貼身護衛李肅送她們。自己返身離開。

桓越張了張口,還沒吐出一個字,面前只剩個遠在丈地外的背影了。

“定是急着回去給端清公主繪圖了,沉璧處,誰的事遇到那丫……公主都得靠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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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宮中,江懷懋用過藥後早早歇下。陳唐二人便各自回了自己的殿宇,天色原已不早,但整個上林苑中,燈火依舊。

陳婉亦無睡意,搭了件披風憑窗與閨友閑聊。

閨友不是旁人,正是桓四姑娘。

建章宮古樸宏大,殿室甚多。

此番三王和五大世家皆住在這處,只是三王在西邊的雙闕臺,五大世家在東邊的神明堂,天子攜後妃子嗣在居中的承光殿。

三處相去甚遠,兩廂間隔都有五六裏路。

而承光殿的守衛防護與禁中無異,這會桓越得以進來,原是以給陳婕妤送佛經為名。

“表兄貫是如此,時時護着她!我初時也不理解,後來同陛下閑話過一回,原是當初陛下與表兄有約,說是若得天下有命存世,便與他同養女兒。他那人,你知道的,一諾千金的性子,可不就放心上了嗎?”陳婉将一卷經書卷起,理在案上,給桓越斟茶。

“原來還有這層緣故。”桓四姑娘垂着眼睑,話語輕輕,“前頭聞家嫂言,當年在抱素樓中,七公子待她便極特殊的。”

“所以天長地久,到如今可不愈發師徒情深嗎!”陳婉如今人逢喜事,話語都輕快了許多,鬓邊一只蝶戀花雙飛步搖流光搖曳。

映出桓越鴉羽毛般濃密的長睫,一抹勾起的小巧櫻唇,以及燈下欺霜賽雪的芙蓉面龐。

陳婉細瞧她眉眼。

這數年清修,雖是年華如流水,但卻沒有帶走她的美麗,反而平添端寧清和。如一株原本開得極盛的水蓮,在最嬌嫩的時節被冰封,一朝破冰而出,非但沒有枯萎凋謝,反而經冰泉清水的洗滌,隐去原本明豔光芒,生出一段內斂風華。

“話說回來,可見表兄是個喜歡孩子的,他将那小公主養得着實不錯,往後可都是經驗。”陳婉掃過四下,将桓越遞上來的又一卷竹簡展開,看裏頭夾着一張紙張,面上歡色更盛。又見桓越兩頰頓染一層煙霞,乃一顆春心燒起。

“這圖上繪得簡單,不過是給您一個參考,重點妾都記腦子裏了。”桓越飲了口茶,面色恢複如初,“妾給您解惑。”

這廂桓越入夜而來的真正目的,是奉胞兄桓起給陳婉講解整個秋彌的行程重點。

此番秋彌,禁中安全警衛由梁、楚二王和陳婉胞兄負責;外圍獵場則由長沙王穆平和桓起負責,趙謹和蘇彥t的侄子蘇瑜從旁協助。如此內外之間,雍涼舊臣和京畿門閥相互交錯牽制,為的就是安全至上。以防争儲兩王的人在行獵中對對方下手。

但陳婉還是不放心,所以趁秋彌前夜,尋來了桓越,欲要再部下一道防線以防萬一。雍王才四歲,她不在意他能否射到獵物,世人也不會在意。但是斷不能有任何差錯。

行獵一共十二天,分四場一環節進行。

四場行獵在北邊圍場,從西到東的順序,依次是蘭天山、以純山、丁壺林、愈束林,每處三日,這四處中最為危險的是以純山和丁壺林處。

桓越以指在紙上标出:以純山山腳西南方向是白熊出沒處,參考前朝記載,三十二次行獵中,白熊在此出現過六次,每次都有人員傷亡,且薨逝的都是鳳子龍孫。

桓越道,“雖然這次的路線是在以純山另一面,但是婕妤既防萬一,這處便不得不防。”

“過往,我也參加過不少行獵,竟不知這處如此兇險!”陳婉驚道,“統算這等詳細的數字,桓大人花了不少功夫吧,辛苦他了。”

桓越笑笑,“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話落,再指丁壺林處,道是這處乃樹林平地,投放的是羊鹿一類溫順迅疾的動物,但是這處曾有兩次出現過花蟒,花蟒毒性極強,莫說被它咬到必死,就是它咬羊,病羊啃草,殘草俱枯,草地即腐。

“阿兄翻到七十餘年前的舊籍,載過曾有一回因花蟒之故,死了六十多人。後前朝睿宗皇帝派人在林中大面積灑以雄黃逼蛇出洞以捕之,據說捕出三條。故而後世便都以此為樣,每回行獵之前,都會對這片林子灑以雄黃以防花蟒。”

“我都不曾聽聞這些。”陳婉震驚花蟒之毒,更震驚桓做事之細,半晌深吸了口氣,“我本想兕奴騎在馬背,前有禁軍引路,後有護衛與他貼身共乘一騎,再安全不過。這般想來,若是白熊突然奔出,或是毒蛇飛竄而來,此等萬一,我如何輸得起!”

桓越颔首,“确乃這個道理,雖說千防萬戶,但是若非深探,這兩處能有幾人會多加留心,總覺已是再安全不過的。阿兄的意思便是雍王尋個一兩處過個場便罷!”

“不參加了,不參加了。”陳婉握上桓越的手,“且明日陪陛下赴蘭天山行個過場,待收尾時在東首的封涼臺上,再讓兕奴走一遭便罷了。”

“這便很好。”桓越素指落在封涼臺上,“這處便是最後一環節,彼時四場行獵結束,前一天最後一場時,行獵者會沿路在愈束林至封涼臺一帶留下受傷的獵物,以共給殿下尋取。這也是以往一貫的儀式,成人者行獵,未成年者尋獵。到時一樣有殿下長臉的時候。”

頓了頓又道,“不過越到結束的時刻,越是小心為上。”

陳婉看着紙上标出的兩大危險處,又回想桓越此間一番話,心中打定了注意,堅決不讓孩子參加行獵。暗思且着人将心思都留在最後封涼臺的“尋獵”上,再不濟當天夜中派人多扔些獵物在途徑路上便可。

“我知道的,封涼臺上尋獵,獵物會送給封涼臺虎圈觀中的野獸食用。之後君臣文武一道觀賞鬥獸,只一樁,虎圈中不可有異味,否則猛獸多受刺激,亦躁亂。”陳婉勝券在握道,“這處且不論虎圈觀內外早已安置妥當,陛下也已經多番與我們告誡,不可熏香,免生錯亂。屆時我會命人将所有衣袍冠靴都檢查仔細的,左右是新材的衣裳,都不曾熏香。”

桓越直起本就纖挺的頸子,目光重新落在那張紙上,依次看過,腦回中回想兄長交代的每一句每一字。

燭火幽幽,她眉目凝神,容色專注,片刻松開半咬的唇口,微微一點頭,“如此便是無虞了。”

卻又眉心鎖起,須臾展顏提醒道,“封涼臺尋獵有一處關鍵,因離虎圈觀甚近,那處需要保持人馬安靜……”

“我知道!”陳婉截下她話語,“為保安靜,這處一貫有個添榮加彩的點,便是文武靜聲候場,看尋獵者座下馬是否安靜馴服,以此表明尋獵者的馬術精湛否,又以駕馬通作馭人。我前頭便已經想好了——”

輪到此處,陳婉鳳眸含光,步搖輕晃,湊近桓越低語。

“給馬喂啞藥,虧你想得出來!”桓越掩口失笑,卻依舊是周全的性子,“馬可都在司馬監,你尋人下藥時小心些,別落人話柄。”

這晚到此刻,二人尤似回到少年閨中尋樂時期,話語親密,神态自然。陳婉又一次環顧四下,只讓其寬坐,自己小心翼翼捧來一物置于案上。

一方纏金精雕的黃木匣子。

待她打開蓋盒,匣中物映入對方眼中。

一瞬間,桓越睜大雙眼,須臾躬身伏拜,又顧忌此間環境不敢高呼,只恭敬以額點地。

那匣中置的是一枚巴掌大小的純金印章,四面刻以雲紋山水樣,上雕一只螭虎做紐,口張六齒,尾藏雲中,乃皇後之玺,鳳印也。

鳳印僅次于天子玺印,可調遣禁中兵甲,開取武庫甲械,實打實的權利。

“有這個,司馬監算什麽。”陳婉扶起桓越,“只不過陛下交代,且先不露于人前,待這廂秋彌結束後,雍涼舊部默聲,便與冊封太子時一道冊封我。”

桓越瞧着那枚鳳印,聞耳邊嬌俏話語,擡眸又看面前女子。

前頭的憂患和此刻的歡喜在她瘦削面龐上先後清晰浮現,紅寶石步搖晃動間,一嗔一笑毫無矯飾。

遠嫁邊地,獨居深宮,這麽多年,她竟還有少年模樣。

一時間,桓越不知她是當真心思簡純,還是真得了帝王偏愛;但有一點可以确定,鳳印那樣沉硬,琉璃水晶作的人,多來是拿不住的。

“阿越,待回宮後我讓陛下給你賜婚如何?”陳婉收起鳳印,想着喜上加喜,“你肯踏出佛門,今日又與表兄同船,便是一直不曾忘記他,可對?”

話頭論及己身,桓四姑娘怔了怔,喃喃道了個“我”字便止了聲響。

“你休要否認,方才言及表兄養孩子有經驗,你都臉紅了。我瞧得真真的!”陳婉打趣她,卻也嘆道,“當年表兄退婚,乃是因為接連守孝,不願耽誤你。不想你癡念,至今未嫁,不就是在等他嗎?而他前歲便已經出孝期,這兩年來,給他說親的人不在少數,他卻誰也看不上,這明擺着是在等你啊!既這般,你們何必蹉跎年華,你還比他大兩月呢,待今歲過去,便二十又六了,哪個女子經得起!”

桓越長睫又一次垂覆,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捧茶盞于手中取暖,“可是,自他出孝期兩年來,他從未與我說什麽,甚至今日尚是我們頭一回見面。”

“這、這有何不解!”陳婉嗔她。

桓越緩緩擡眸,似要從第三個人處尋得一點心中揣測許久的肯定,半晌道,“是他、不敢嗎?他為當年事不敢面對我?”

“當然了!”陳婉呼出一口氣,“不然他還有旁的理由,這般年歲不娶親不納妾?還不是想着你,但又無顏面對你,且要将一片清白留給你!”

“二嫂倒也是這般說的。”桓越呢喃。

陳婉掃過對方徹底紅燙的面龐,笑道,“你們這般總要有個人先挑破,你委屈了這些年自當矜持些,他麽公子如玉雲端處待慣了不開口便不開口吧,這活且我來做,成不?”

桓四姑娘眉眼彎彎,低頭不語。

案邊燭火瑩亮,映出她一副含羞帶澀的溫柔模樣,似已作他人婦。

又片刻,宮門口,兩個女子一送一別,皆流淌無限歡愉,為着各自許盼已久的、即将到來的時刻。

月照似霰,無聲無息看這人間一切。

從廊腰缦回的宮殿,到波光粼粼的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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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上,鳴鶴舟中,方贻在第三個渡口被父親接了回去,如今只剩下江見月和夷安。

江見月跽坐艙內,手裏持着一片前頭被二人喚作“馬兒”的樹葉,慢慢行走在攤開的地圖上,輕輕點地,馬踏無聲,朝着既定的目标緩緩而行……

月色朦胧,愈束林從眼前過,視線往東延伸,凹地處封涼臺的輪廓也開始逐漸出現,夷安站在船頭眺望,最後看見封涼臺。

“屆時此處兵甲泱泱,臺上文武分列,阿姊可害怕?”小公主将那片葉子放在封涼臺前的南門口。

“最開始确實覺得天方夜譚。後來細想,你說的對,兵甲萬千與我們何幹,你我要做的是保護陛下,乃有功之臣,順帶解決兩匹馬罷了。”夷安彈指圖上的葉子,指間巧勁,枯葉脆裂半道縫隙,“若非如此,難不成我真要嫁給陳家兒郎,給人制衣搭橋嗎?”

夷安感慨道,“當日你來勸我,秋彌這事才開始議起不曾定下,我便覺得t機會渺茫,但再怎麽折騰終究也是以卵擊石,如此且全你個名聲,讓你日子好過些也值了。不想轉念二月這事便定了下來,你還能想出如此妙計。虧你能熬得住!”

公主玩逗碎葉,“機會多來是天賜,關鍵是得抓得住!”

兩人相視一笑。

小公主道,“我們再來一局。”

夷安颔首。

自今歲二月春,朝中定下這場秋彌,公主生出這個計劃,半年裏,兩人已經推演過數十遍。

如今,時辰掐得天衣無縫。

“殿下,翁主,即将泊岸!”艄公在外頭回禀。

聞言,夷安先起的身,走到艙口瞧見岸上人不由吓了一跳,轉身就要喚來江見月,卻見她起身,不慎打了個趔趄,趕忙上來扶住 。

“快一個時辰了,艙中坐得我腿麻。”江見月彎腰揉腿。

“蘇大人在岸上,他不會發現了什麽吧?”夷安湊身悄言,一時也沒有扶人出艙,“按理他不會不知道,以你的記憶,這游船的時辰早就記住了狩獵地圖,壓根不需要他贈送,巴巴守在這作甚!”

夷安話語落下,忍不住看了眼正對面的封涼臺。

月色幽幽,水波生霧。

江見月借掀起的簾子,望向岸上那副玉松朗姿,夜風盈袖,星眸凝光,遙遙接上自己的視線。

小公主沖他笑了笑,轉而對夷安搖頭道,“不會!多半是阿燦等之不及,托他來的。”

“那眼下怎麽辦?”雖推演了無數遍,也有相關數據,但夷安總覺得提前去趟實地,方心中踏實。本來今夜計劃游船至此,然後下船以借口迷路,入封涼臺一觀的。這廂碰上蘇彥,顯然不行了,“或者,索性讓他帶我們正大光明去那走一遭,只說我們好奇便是!”

“不可,這個時辰唯有迷路是最合适不過的理由,旁的都站不腳。”江見月當即回絕,“這場局中,師父不可提前出現。我需留他做更重要的事!”

“罷了,我們先回吧!”她也不急,從容安撫夷安。

夷安這會已經重定心神,挑眉道,“我腿也麻了,先緩緩,你随你師父先回!”

她一人也可以前往,依舊可以迷路。

“那阿姊注意安全。”船泊止歇,小公主了然夷安之意,出艙上岸。

穿過夜色迷蒙,一只染了水月霜色的手堪堪出現在眼前。靛青雲紋廣袖風中微擺,雪中春信緩緩彌散。當是在這風中侯得久了,冷香時續時斷。

“可盡興?”沒有容她抓上袖角,只見竹節骨指翻轉間隔衣握住她皓腕,玉山高屹的身形踏近而來,撐住她身形,“腿麻了?”

“阿姊才腿麻,她都出不來,讓我們先走。”小公主嘴硬,拖着步子上馬車,一坐下便捶打小腿,吩咐車夫動身。

“不侯一侯翁主?”蘇彥蹙眉,“這處離建章宮甚遠!”

公主彎着腰,改敲為揉,嗤道,“阿姊又不似我,這般容易疲乏。我們莫誤她良辰!”

蘇彥聞“良辰”二字,回過味來,這是佳人有約。心道,陛下的這樁聯姻,竟當真結出了良緣!如此,于公于私都甚好。

這一日從長安皇城奔來上林苑,又游船這般久,江見月早累了,一上馬車沒多久就上下眼皮打架睡了過去。

她依稀記得合眼前,自己卧在了廂榻上,蘇彥坐在足邊給她按揉發酸的小腿,不知如何這會醒來,自己卻枕在了他膝上。

“到了。”蘇彥将窗簾落下,轉過頭來示意她起身。

江見月揉了揉惺忪睡眼,趴在窗口望去。

見黑蒙蒙一條道,淺薄月光鋪路,零星兩盞燈燭斜挂在遠處斑駁的宮牆上,勉強映出“寧門”兩字,投下數個守衛身影。

“怎來了西側門,距雙闕臺還有一段路呢!”

“下來吧,我背你回去。”蘇彥給她裹好披風,先出車外侯她。

小公主輕聲道,“我腿不麻了。”

蘇彥道,“師父知道,不為這個。”

車簾半卷,男人轉過身去,彎下腰。

小公主看他俯身屈膝模樣,聽他低柔嗓音催促,不由淚濕眼眶,只聽話融進深濃夜色,伏上那寬厚又溫暖的肩背。

蘇彥并沒有去西側門,而是繞道此處,走了一條更荒蕪的路。

沒有侍者随從,沒有星月微光,只有他背着她,讓她拎一盞他早早備好的燈,慢慢前行。

這一晚,在建章宮城樓,他跪送聖駕,起身的一刻見眼前場景,心生痛意。

帝有四子,二子被一抱一牽手,幼女也有人擁入懷。剩他養大的姑娘,無人問便也罷了,卻還要被令抱其幼妹。

一句“不愧是長姐”的贊譽下,無人再見她硬撐的背脊,用力呼吸起伏的胸腔,和埋首湮沒在夜色中的蒼白面容。

只剩她擡眸時溫順又得體的笑,藏盡一顆對親情渴望的心。

所以,今夜他上了游船制圖,侯在岸邊接她,走一段無人發覺的夜路,如同多年前在抱素樓中一般,哄她慰她。

告訴她,有人愛她。

聰明的孩子,提着心愛的燈籠,在華燈寬道即将出現前,貼在他肩頭問,“師父,你會一直這樣偏愛我、守着我嗎?”

就要拐道入明途,男人止住腳步,“會的,師父不僅希望你平安,更希望你肆意快活!”

她将整張面龐都貼在他背上,眼淚滴入他脖頸,細軟的臂膀環在他胸前,看他如玉無瑕的側顏,“我會的!”

*

我會的。

江見月應了蘇彥,便當真肆意。

一如這年二月,她應了他會開心的,半年多裏,蘇彥便當真多番見她杏眸生光,笑靥明媚。

這會是秋彌第一場,在蘭天山處,狩獵的宗親權貴,公子王孫皆縱馬飛箭,馳騁在山間林中。

天子的四位子嗣亦全部參與。

其中雍王和榮嘉公主都是與親衛同乘一騎,打馬在蘭天山腳一帶,由同行的狩獵者射來大雁、兔羊等小獵,他們只需持在手中或伸指方向即可。

畢竟雍王才四歲,榮嘉公主不過六歲,敢這般入圍場,亦是勇氣可嘉。

而安王則不同了,他九歲爾,正兒八經學騎射已近三年,縱是射不到獵物,他亦不要與人同乘。只單獨騎一幼馬,舉一張特制的弓,由侍衛專門給他驅來獵物,挺背夾馬,引弓搭箭而射。雖箭法不是上佳,十中二三,但也算可貴。

而天子長女端清公主,今十三,已是可談婚論嫁的少女,文武皆師從名門,這廂随恩師狩獵于深山茂林中。

白騎銀鞍弓萬石,紅衣飒沓如流星。

天上雁落,林中兔折,少女縱馬越過,一手持缰一手掠物,回首扔與随行的侍衛。

忽有黑金連色入眼簾,心提喉邊,撤馬急返。口喚“師父”,道西南有猛虎。退守,提醒間,她左手琺琅镯裏一枚短針已射出。

待回蘇彥身邊,周遭随從護身于前時,只聞“嗖”“嗖”兩聲,雙支箭離弦,盡入正扭頭奔來的老虎脖頸間。

随從抽刀帶網而上,擡來還未徹底咽氣的猛獸。

師徒翻身下馬,小公主乖順站得稍遠,蘇彥上前觀過,蹲下身來見虎前腿皮毛上一點鮮為人見的血跡,細嗅透着即将散去的雞舌香。

“是不是我射中了?”小公主掂足想看一看老虎。

“那兩支箭矢可是為師射的!”蘇彥嗤她,“那虎雖因你出聲而被驚到,但若非你那枚牛毛鋼針刺激,他斷不會有那般大的反應,失控而來。”

“師父之意,皎皎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兩人重回馬背,打馬圍着那頭虎閑話。

“可不是嘛!”蘇彥吩咐随從将老虎擡回營地,調轉馬頭往前踱去,“你那麽丁點小鋼針雖染了麻沸散,阻一阻蛇蟻羊鹿還成,或是距離甚近不得已也能用一用。這般大的猛獸,射它尤似提醒它,快來吞你!尤其還占着你的雞舌香,猛獸最忌香料,聞之興奮起狂。”

蘇彥掃過小徒弟低眸咬唇的模樣,轉口又道,“不過,準頭确實厲害,反應也夠快!”

公主轉瞬揚眉,金烏白芒落在她瓷玉面龐,眼角月牙愈發閃光,日月同輝。

山風飒飒,水流湍急,林間風光無限。

師徒二人打馬其間,享一段風流意氣。

未幾,蘇彥揮鞭起一聲“駕”,馬蹄生風,铠甲映光。

江見月縱馬跟上,箭袖短靴,聲形俱朗,“師父,我們不打獵了嗎?”

“有那頭虎,這場秋彌你穩入前五,還争他作甚!”蘇彥的話語逆風而來,“尋個安靜山水處,師父給你烤兔吃!”

公主雀躍,回眸還在看那頭被擡走的老虎,再看左腕琺琅镯,心下歡喜。

蘇彥不知她心中一處隐秘的想法,只覺她笑得美麗又張揚,是他期待的模樣。

而後,從蘭天山到以純山、從丁壺林到愈束林,為期八日的四場行獵,蘇彥與江見月自第一場後,剩下三場都沒再認真下場,多來獵一些小物用以炙烤。為此還被天子嗔怒,道是這師徒二人在外私下加餐,回來t宴會再不用下,如此罰蘇彥飲酒,君臣同樂。

公主便命人備了藥酒給天子,即可助興,又不至于傷身。回頭敬自己恩師一盞酒,乃這處特供的辛辣老酒,旁人皆以鮮果浸潤,偏她幹乎赤烈哄着他滿飲杯中酒,直逼的他兩頰生紅,卻道還是父皇酒量好。

微醺的禦史大夫海目映出重影,皆是少女明眸花顏,道,“臣白疼殿下了。”

“卿養得好,都是你的功勞!”天子悅贊。

篝火禦帳,推杯換盞,歌舞輪換,奴仆侍膳

江見月還送了一頭梅花鹿送給榮嘉,小公主粉糯可人,道是要與長姐一同養它。另有三日後的封涼臺尋獵獻物,江見月對兩位阿弟皆多加囑咐,道是那處入場安靜,不可喧嘩……

陳唐二人皆謝公主提醒,卻又各懷主意。

安王私下冷嗤,“場面功夫罷了,第三場入丁壺林時,孤原想與她同行!讓她去西南腳下探一探白熊蹤跡。她想也未想竟是直接拒了孤。那樣多的人左右護着,又傷不到她分毫,可見與孤不是同心。凡事還得孤親力親為!”

陳婉借散酒氣更衣為由,出帳散步閑逛,身畔伴着從宴上先後起身的桓四姑娘。

桓越當她還在想給馬喂啞藥之事,遂勸道已無須如此,雍王已是板上定釘的儲君。

因為前日為贊賞安王在數場行獵中勇武有加,江懷懋給唐氏擡了昭儀位,更給安王拓了一倍的食邑,道是等他及冠前往封地,便再加一倍。

這兩項旨意在愈束林禦帳中下達,由長沙王親去傳旨。再明顯不過的意思,安王已經和儲君位無緣,但是恩惠延續增厚,則是對雍涼舊臣一派無聲許諾,他們榮恩依舊。長沙王接了這差事,亦是代表雍涼舊臣接受了這個事實。

這個道理陳婉自然懂,至于給馬下藥控制其無聲,前頭已經擇人去辦,這也不是重要事。

她這會出來,原是想起來上林苑後,得母親舞陽長公主的一句口信。

——需防春風吹又生。

秋彌開始後,她眼看着安王越來越骁勇,端清越來越長袖善舞,便愈發覺得,阿母說的是對的,當斬草除根。

這樣的心思露給面前閨友,桓四姑娘一下就扼住了,“黨派之争,成王敗寇,無甚好說。但若扯入端清公主,恐涉及……”

她在陳婉掌心寫了個“蘇”字。

陳婉一怔,忽想兩年前中央官署禦史臺前的警告,不禁背脊生寒,“那、我或許該對公主好些,換個路子!”

桓越颔首,“冤家宜解不宜結。”

————————————

轉眼九月初二,天高氣爽,碧空澄澈,秋陽灑金渡滿整個封涼臺。

封涼臺并非殿閣宮闕,就是一個露天凹地的臺子,中間塌陷處設鐵欄,便是虎圈觀中的猛獸表演之處,昨日便已經趕熊兩頭入此間。

東西北三處設座,天子坐北朝南,宗親在左,世家在右,如此觀賞之。

而所謂封涼臺尋獵,尋來獵物便是給這處虎圈觀中的猛獸食用。

如此邊喂食邊關獸鬥,亦是一番趣味。

一刻鐘前,數裏外的傳信使已經升起黃旗,意味參與尋獵的人開始返回。為防馬蹄嘈雜驚到黑熊,亂了猛獸表演的章法,從來都是待尋獵者歸來後,方才入座臺上。

是故這會由天子領頭,正于封涼臺南入口處等候尋獵者。

這處原是不設席坐的,因為都是循着黃旗信號從下塌處過來,片刻的時辰就要入後邊臺座。二來身後案席處甚近,偶爾身子不适者可随時入座休息。

江懷懋雖病疾在身,但這片刻之間,又是将将修整,用了一盞參湯提神,更不可能入座。只滿面春風眺望歸來的尋獵者們。

被補藥針灸撐起的精神,這會全在一雙虎目中露出。

久違的精神奕奕。

看打下的秀麗山河,看繁衍的龍裔子嗣,欲在有限的時辰和視野裏,看江山無限,國祚綿延。

這場為時十二日的小型秋彌,原是讓他滿意的。

也确實滿足了在場很多人的渴望與期待。

江懷懋自不必說,落實了儲君人選,平衡了舊日功臣和世家權貴。還有長女日益懂事,和睦手足。

陳婉得到了鳳印,兒子即将成為太子,只待這日結束回未央宮得一紙诏書。

唐氏也不遺憾,兒子待遇優渥,天子更是恩準她來日可随安王前往封地,做不了一朝皇太後,卻可以做諸侯國的王太後。細想,也很好。

包括蘇彥,也很滿意。于公,新朝初建,權力能夠如此平靜交接,自是再好不過。于私,他眺望對面的小公主,覺得很是欣慰。她不僅平安存活,健康成長,而且終于同尋常女郎一般,有哭的勇氣,也有笑的能力,有了桀骜肆意的模樣。

原是他不知道,她背着一段還未報複的母仇,尚在危險之中;他也有一刻忽略,曾有一日在抱素樓中,她的手足說,或許有一天會讓她履行公主的職責,去國和親。

公主站在君側,看周遭的人,四下的景,迎上蘇彥目光,對他展顏,杏眸如水,只微微蹙了眉,露出一絲委屈,要求哄慰。

她前日染了風寒,如今陪侍君前,累極了。

便見蘇彥挪去眼神不理她,然而未幾便有侍者送來一盞甜湯。

她捧去簾帳下,開開心心地用完,幾次視線與他相接,他的笑似春江暖水,寵溺又無奈。

她一直都知曉,他盼着她不再怯懦隐忍,喜歡她桀骜姿态,她便可以做出來與他看,讓他安心。

而這日,她瞧得久些的,還是夷安翁主。

閨中手帕交,感情甚篤,默契也好。

這會夷安也在看她。

四目相對,小公主緩緩往後退去。

她風寒未愈,咳得有些厲害,離君側這般近總是不好。

天子沉疴愈久,甚是忌諱病疾之人,唯恐染上病氣,讓他的身子更加雪上加霜。

果然,公主的咳嗽聲傳入他耳中,他蹙眉側首,面上有些不虞。

公主識趣體貼,恭順道,“口子上風大,兒臣恐風寒愈盛,又恐傳給父皇,且往後避一避。”

“父皇,您也進來些,秋日風寒,莫傷到您。”

江懷懋聞女兒這般話語,生出兩分歉意,笑笑道,“你自個歇着吧,只一點,莫亂走,離那熊遠些。”

一句打趣話,雖凹地中的熊離三方座位、一處南門口不過數丈遠,但周遭套着鐵籠,兩側尚有羽林衛,這熊又是專門訓練的,尋常怎能傷人。

縱是近些又何妨!

當然,公主向來聽話懂事,輕輕向陛下道了聲“是”,然後便盡量遠離凹地,尋找自己的位置。

尋到了,她安靜地跽坐席上,居高臨下觀凹地籠中的兩頭大黑熊。未幾,外頭最後一面黃旗升起,是尋獵者們已經拐入了南門口的梧桐道上。

周遭很靜。

數個宗親孩童,幾位世家小兒郎,陸陸續續抵達封涼臺。

孩童騎坐馬背,侍衛牽着缰繩,緩緩而近。尋到的獵物寥寥,擱在各自筐內,一眼便能數清楚。

諸人也不會計較,都清楚今日不過一陪襯,獵物多來被安王和雍王兩位殿下尋去了,無人與他二位争搶。

話說回來,其實安王也沒有必要,早已定音的局面,風頭且給未來儲君便可。但那是個犟種,總還要争一争的。

先回來的孩童們,待清點完獵物,便尤貼身的護衛将他們扶下馬背。獵物雖少,但有超過一半的孩童值得贊賞,他們的馬從梧桐道一路過來,至這南門口的曠地上沒有半分聲響,馭馬的水平很是不錯。

有專門的官吏記下,以備後續武官的提前挑選。

江見月從席上下來,走上前看了會,不偏不倚夷安正好轉頭同她眸光接上。四目相視,眸光錯開的一瞬,安王與雍王也走完了梧桐道,由侍衛牽着馬緩緩來到南門口。

江見月的笑靥愈發美麗。

因為她的兩位弟弟着實不錯,英勇神武,各自尋回數籮筐獵物。跛足的野兔,撞頭的羚羊,傷臀的小牛,折頸的狐貍……

不僅如此,他們馭馬的水平也很好。随着侍者将獵物一樣樣清點,他們坐在馬背上,馬兒在他們胯/下,那樣溫順臣服。

就好比這天下社稷與榮華,已經被他們穩穩握在手中。

她擡袖掩口輕咳,最後一次同夷安眼神交彙,返身重回封涼臺。

“這是陛下首次秋彌觀鬥獸,不可有差。”

“兩位殿下就在外頭馭馬點數,稍後便進來,都打起精神。”

江見月沒有急着回席案上,對着因防護時辰到,正要從凹地處退守到臺座兩側的羽林衛低聲叮囑。

羽林衛披堅執銳,默聲聽令,踏步無聲走去指定地點。

她亦笑笑不再多言,只慢慢往席案走去。因給羽林衛叮囑之故,她走在內沿,離鐵籠有些近,大概兩丈多的距離,是她手腕琺琅镯射程之內。

一枚鋼針無聲無息射入黑熊體內時,她正走到南t邊處,越過左右中貴人能看她父親的背影。不用想,也能知道他此刻的神态,定是無比自豪。

【虎圈中不可有異味,猛獸多受刺激,亦躁亂,那便不能用香。】

二月裏,指着書簡告知江懷懋的話浮現在耳際。

【你那麽丁點小鋼針雖染了麻沸散,阻一阻蛇蟻羊鹿還成,或是距離甚近不得已也能用一用。這般大的猛獸,射它尤似提醒它,快來吞你!尤其還占着你的雞舌香,猛獸最忌香料,聞之興奮起狂。】

數日前,她遇猛虎而嘗試之,師父亦如此說。

“護駕——”所以,黑熊受激而起,只一點鐵籠聲響,諸人還未回神,便聽聞得公主一聲急呼,“父皇,小心!”

她用足了力氣喊叫,用足了力氣沖向江懷懋處。

這是她人生一次奔向他,那樣急切那樣熱忱,滾燙的一顆赤子之心。

于是,江懷懋轉身的一瞬,便見長女撲來,那樣纖弱單薄的軀體卻絲毫沒有躲閃,紮紮實實擋在自己胸前,亦在瞬間轉身擡起左腕扣動镯子上暗扣。

而她原本身後,一頭黑熊正朝着這處猛撞鐵籠,另一頭聞聲而起,亦四處亂竄。整個鐵籠搖搖欲墜。幸得周遭侍衛反應甚至快,內裏的羽林衛,外頭的弓箭手,一應臣奴全部圍來這處。

片刻間,長矛亂箭射殺了猛獸,侍者随從圍住了君主。

君主頭一回用薄繭叢生的手握住長女肩頭,柔聲問她可有受傷?

“父皇如何?”公主面色慘白,喘息搖首,“兒臣無礙,幸有這镯中鋼針,滞了黑熊步伐。”

一句話,兇器成了法寶。

“無事……皆無事,好,好!”江懷懋心定,一口氣散,面容便褪盡血色。左右有太醫監随行,諸人多少回神落心。

卻聞得外頭尖銳聲起。

是馬嘶和人嚎混在了一起。

【馬于靜聲處不可聞聲響,否則亦發狂。】

這也是二月裏看到的書簡上的話。

當是這處驚天聲響,外頭慌忙救駕,刺激了南門口馱着皇子的馬匹。

聞聲最先變色的是陳唐二人,他們的孩子還在馬背上,一聲“護駕”将所有人的心和足都移向了天子處。

來去須臾間,出不了大事。

他們的身側還有伸手矯健的侍衛。

縱是跌下來,受點傷也無甚要緊。

人母之心,如此思。

然人母都來君側,何論旁人。

所以陳婉踉跄奔出看到面前場景時,還是忍不住尖叫起來。

四歲的雍王殿下已經滾在了地上,受驚的馬揚蹄直接從他手臂碾踩到胸膛,而在這個瞬間躍來的禁軍持刀朝馬面劈下,馬被砍倒地,半邊身子卻又壓在了孩子腿上。

那樣小小的一團,戰栗一抖,半身都是血。

而安王仿若比雍王幸運些,他被夷安翁主提前一步拖出馬下,避開馬蹄,這會正被抱在手中,交給他的母親。

卻不想,唐氏發出更加慘烈的哭聲,聲聲嚎喚“吾兒醒醒!”

安王薨了。

片刻前,內場公主的急喚聲起,最先反應的是夷安翁主。

亦是她第一個應聲喊的“護駕”。

但她去救的卻是兩位殿下。

在所有人都将心思放在救駕上的時候,只有她沖入受驚馬匹亂奔的場地上,看見兩位被甩下馬背傷勢不重的皇子。

周遭場面混亂,有聲而無人,她先救了就近的安王。

不知怎麽撞到馬蹄,她寬大的廣袖攏着安王的頭,掩在袖中的手掌并指發力,便傳出了骨頭碎裂沉悶又清脆的聲響。須臾間,她出手于袖中、施掌拍馬避開,那馬就往雍王處去。

一氣呵成的動作。

于是,就有了陳婉出來看到的一幕。

于是,便成了這當下情境。

安王撞上馬蹄折頸而死,雍王被馬踏生死未蔔。

夷安翁主救護皇子,手腕骨裂。

救人的翁主到底也受了不小的驚吓,被人扶着挪去了同樣因救人受驚的端清公主處。

姐妹二人歇在一起,惶惶而顫,好生可憐。

翁主畢竟長了幾歲,未幾看起來面上已經稍稍平靜下來,将端清公主攬入懷中,撫拍她背脊。

“雍王還有口氣!”夷安附耳道。

小公主往她懷中靠緊些,聞她跳動得有些快的心髒,順着她胸口道,“不要緊,有人會送他一程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繼續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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