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等他徹底恢複意識後,他已經纏着一圈又一圈的繃帶坐在候診室裏。
這裏他也不陌生,是淮中南路各大夜場專門對接的私人診所。一旦發生什麽事,醫患之間心知肚明,不會有什麽不必要的繁瑣問話。
他環顧四周,看着候診室裏坐着的那些病友,發現自己好像是傷得最輕的那個。
這時出去接完電話的寸頭走了進來:“秋哥,店裏已經清場完了,經理說你明天可以帶薪休假一天。”
“嗯。”
任啓秋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鼻前已經聞不到什麽血腥味了,只要濃重的消毒水味道。
寸頭坐到他邊上,把醫囑轉達給他:“還有,你身上的那些碎玻璃渣醫生都清理幹淨了,該包紮該處理的也弄好了,你這兩天就先不要碰水啊。”
任啓秋揮了揮手:“小事而已,你抓緊回店裏去吧。”
他也不是第一次經歷這些事,最嚴重的時候還是經理迫不得已喊來了救護車。之後為了收場,經理還向醫院解釋了很久才不讓他們起疑。
做他們這一行,高薪也意味着高危。這些小打小傷都是難免的,最忌諱的還是鬧到明面上去。
“那……我先回去了?”寸頭看了看時間,雖有些不放心他,但還是身不由己。
任啓秋沒力氣出聲,只是簡單的點頭示意。
在臨走前,寸頭又叮囑了他一聲:“行,我走了。你等護士來說可以了再走啊。”
等寸頭離開了之後,一直強撐的任啓秋終于沉沉地向後躺下。
翻湧而上的疲憊感像漲潮一樣洶湧,帶來後知後覺的疼痛,将無力反抗的他重重拍倒。
他仰頭看着牆上的老式挂鐘,那根秒針似乎有種催眠的魔力,不一會兒就讓他就失去了意識。
等下次再清醒過來,正好是聽到護士站在眼前喊他名字的時候。
“任啓秋,沒什麽不良反應吧?頭痛、重影什麽的?”
任啓秋遲鈍地搖搖頭:“沒有。”
護士在懷裏的本子上動了動筆,随後擡頭對他說道:“行,你可以回去了。”
“好的,謝謝。”
在得到回家的準許後,任啓秋拖着沉重的身體爬起來。
這時候走到診所門口他才意識到外面下雨了。
深夜的這場雨瓢潑得讓他一時記憶混亂,似乎再一轉頭回去,他就會回到十年前的靈堂,而身後不時走動的病患成了前來祭奠的親友。
“唉,年紀輕輕就這麽想不開,真是可憐了那個孩子啊。”
不知是誰的慨嘆在他耳邊響起。
他回頭去尋找聲源,視線卻落在牆上那行标語上——珍惜生命,活在當下。
再稍一往下看,花圈、相框、并排的冰棺和兩邊的淚人。
“小秋啊節哀順變。該過去的就好好讓它過去,接下來就安心備考啊。”
一身黑衣的親戚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那張臉上一片模糊,不知她的表情是悲痛還是憐憫。
任啓秋從她懷裏抽出手,轉身走向靈堂。
相框裏的黑白照片看着比實際年輕了幾歲,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拍的,是不是那時就準備好會有這一天。
任啓秋站在冰棺旁邊,低頭俯視着面容安詳恬靜的女人。
他聽說兩個人不是同時、同種方法了結的。
父親用塑料袋套在頭上先窒息而死,而母親随後在“悲痛”中上吊自盡。
他時而會想,當時的母親在旁觀中是痛苦地反複制止,還是冷靜地像個劊子手一樣監督父親呢?
母親現在又會在想什麽呢?
是終于解脫了,還是如願以償複仇了?
“啓秋你沒事吧?你別一個人瞎扛着,別忘了還有我呢。”
年輕十歲的周嘉琛穿着喪服出現在他眼前。
任啓秋張了張口,正想說些什麽,這時靈堂門口又響起一陣争吵。
“媽的你哥這衰仔死了,我們家那幾十萬上哪兒要?”
“就是啊還有我的,娶媳婦的錢都搭進去了!三叔公的棺材本也沒着落了!”
“大伯,我們也是看在你們老一輩的面子上借他錢投資,你們看看現在可怎麽辦啊?全部都被騙光了啊!”
“那是我哥的事你們找上我們也沒用啊,有本事自己下去找他們啊!”
“你說什麽?是要老子先送你下去陪那老賴嗎!”
“爸!爸!救我!”
“夠了!”
留着絡腮胡坐在一旁的老人站了起來,他一手拄着拐杖走向男方的冰棺,拿起上面的相框就往地下摔。
“從現在開始,我就當從沒生過任興恒這個兒子!我會找律師公證放棄繼承,你們能分走多少就分走多少!”
“任興恒這王八蛋全把財産贈送給小三了,他手頭還剩幾個子兒我們能不清楚?”
“是啊大伯,你這搞得我們一分都要不回來。法律放過你們,可是道德情分上可真說不過去啊!”
那些上門要債的親戚七嘴八舌圍在任啓秋的爺爺身邊,而他的叔叔這時注意到了一直站在旁邊沉默的任啓秋。
和父親五官相像的男人直接指向任啓秋:“不是還有那小子嗎?我爸都已經斷絕關系了,你們去找他兒子要啊!”
像是得到一聲指令一樣,五官模糊的男人女人一擁而上,伸手拉扯着他讨要公道。外公和周嘉琛他們擠到他身邊奮力阻擋那些人傷害任啓秋,而就在大家亂作一團的時候,叔叔一家趁機帶着爺爺他們離開了靈堂。
任啓秋冷眼俯視這一切,他從來就沒有在這一地雞毛之中抱有多樂觀的心态。
母親生前就處理好了一切。債款全在父親名下,而他因為一張離婚證和協議書歸屬給了母親,放棄了父親一方的繼承權。
但是母親低估了外公他們的善良。老一輩從戰場上走下來的人從不想被人戳爛脊梁骨。他們被那幫無賴用親緣道德所綁架,自主承擔起子女的債務。
不過,那時候的任啓秋并沒有坦然接受母親的安排。
眼鏡很認真地給他分析過他并不需要且沒有法律責任去償還那些債務,但是他知道他做不到。
也是那時候,一早察覺到他對淩千盛擁有異樣情感的周嘉琛質問他,他這個處境要怎麽去面對、去承擔?那是個沒有頭的黑暗。
任啓秋一笑泯之,他再清楚不過了。愛意是随時可以被抛棄的廉價情感。
他從來沒在父母身上學會什麽是抛棄一切、奮不顧身的愛情。他看到的只有糾纏、不值、悔恨。
在他很小的時候開始,父親就很少出現在家裏。而在母親第一次離家之後,父親出現在母親的病房裏,在他懵懂無知的眼裏聲淚俱下。自那以後,只要母親消失一段時間,她很快就能把父親帶回來久住,如此反複之後,父親也許是終于累了。無論母親再怎麽血流成河,父親也不再回頭。
他剛開始以為母親是愛着父親的,但後來他長大之後看得更明白了,那只不過是病症替母親包裹的假象。
母親一早就喪失了生的念頭,但又不忍父親從墳墓裏快活地爬出去,于是她為自己那份貶值的愛情謀劃了一場浩大的複仇。
有時候他很羨慕母親的這份理智決絕,不留遺憾也不浪費感情。
而他也不愧是母親的孩子。要麽誰也不愛,要麽一旦愛上誰,在對方愛意消失之際就會立刻拉着愛人去死。
所以任啓秋清楚,他不是一個好的愛人。
他學不會放手。
門外的雨聲漸漸變大,烏黑的天幕裏劃過幾道白光,響徹都市的雷聲緊随而至。在雨幕下的城市已經模糊一片,只有霓虹車燈不時從遠處閃來暈影,照亮任啓秋的視野。
任啓秋從回憶中抽身,重新回到候診室坐下,等雨漸小之後再作打算。
這時,和他說過話的護士小姐走了過來。
她打量了他幾眼後,突然說道:“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你最好讓你老婆還是老公快點接你回去休息。”
任啓秋愣了一下:“我這傷很嚴重嗎?”
護士小姐一手叉起腰,沒好氣道:“砸到腦袋就怕有什麽後遺症,回家好好休息都比在這坐冷板凳好。或者你要是沒事幹,想加點錢照個CT看看也行。”
任啓秋連忙點頭說他盡快聯系,可等好心的護士小姐一走開之後,他又不知道還能聯系誰。
這十年裏,他沒日沒夜地打工還債,無暇處理過多的人際關系。除了備忘錄裏的那行數字在不斷減小之外,他一直都在原地打轉、毫無長進。
這時候,診室裏面此起彼伏的□□在他耳邊響起。幾個失去麻藥效果的病患正捂着傷口在嚎叫。
他低頭看着自己手裏的繃帶,手機黑屏的倒影也映射他狼狽的傷情。
照這樣繼續下去,會不會某天不再是酒瓶碎在他頭上,而是一柄長刀直接插進他心口?
十年之後,奧德修斯的故事已經被淩千盛畫上了句號,那他的呢?
他是不是也應該學會放手,朝前邁上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