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所有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謝之舟摸了把臉, 茶葉從鼻尖黏到手上。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他甚至沒來得及感到生氣,驚詫與不知所措率先填滿每一處大腦。
被按下靜音鍵的包廂裏只有茶水沿衣擺躺下滴滴答答的聲音。
舒蘭哐當一聲放下茶杯, 抓起桌上開了蓋的酒瓶, 對準瓶口猛灌好幾口。
沈複眼睜睜看着她拿走自己剛開的啤酒, 一聲都不敢吭。
“你裝病,”舒蘭抓着酒瓶,眼圈寸寸加深變紅, 眼裏噙淚,“你打電話退了我的簡歷, 為什麽?”
謝之舟立馬意識到, “你認識的人在那家公司?”
他的反應坐實了來自舒蘭朋友的指證, 舒蘭把酒瓶往桌上一貫, “為什麽!”
她一步步走近謝之舟,雪白可愛的兔子露出尖利的牙齒, 要給傷害她的人狠狠咬上一口。
在很多人心中, 舒蘭是什麽樣子的?
她溫柔、活潑,永遠不會生氣, 像一顆小小的太陽向外散播溫暖。
這樣的人, 哪怕是最傷心最生氣的時候也不過和人吵幾句嘴, 離家出走,自己一個人待上幾天。
她連掙紮和推拒都是軟乎乎的,看一只毛團兔子在手中掙紮是可愛的情.趣。
謝之舟不認識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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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氣、害怕, 還有一絲疑惑, 在舒蘭的步步緊逼中後背牢牢貼上冰涼的椅背。
沒喝完的酒在酒瓶中晃蕩, 似乎随時都會被舒蘭砸到他頭上,然後歡呼一聲混着謝之舟的血往下滑滑梯。
他說不出話。
沈複先反應過來, 他急忙想去攔舒蘭手裏的酒瓶,“有話好好說,別傷了人呀。”
另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腕上,輕飄飄地把他帶了下去。
“沒關系,”明欣對他微笑,她很少笑,每一個笑都裹了淺淺一層惡意,“她有分寸,你不用害怕。”
“這是能賭的事情嗎?”沈複驚怒道,“萬一他們傷着了怎麽辦?”
明欣輕曼地掀掀眼皮,“我會賠醫藥費t的,別擔心。”
而舒蘭已經走到謝之舟身前,她俯視坐在座椅上的謝之舟,恍惚間以為自己是第一次認識他。
她出聲時才發現自己在哭,“你沒有別的理由要狡辯了嗎?”
她的眼淚喚醒了謝之舟的意識,他舔舔嘴唇,“我承認這是我的錯,我只是想讓你回來而已。”
他總是這樣,承認錯誤,卻不覺得自己是錯的。下一次他會做得更隐蔽,瞞得更深,獵人布置陷阱從來不需要考慮獵物的感受。
舒蘭從來沒有如此失望過,她第一次看清了她以為的“愛情”的本質,看透了她和謝之舟的關系。
在謝之舟讓她在家照顧他時,在謝之舟替她還掉爸爸的欠款時,更早一點,在第一次見面謝之舟幫她拿到助學金時,她們就失去了平等對話的可能。
她恨自己現在才發現這一點。
“錢我會還給你的,還留在公寓裏的東西我不要了,你扔了吧。”
舒蘭喝完瓶子裏的所有酒,随手扔掉的酒瓶被沈複慌忙接住。
她擦幹眼淚,提起包往外走,“我們分手。”
“我不同意!”謝之舟抓住她的手腕。
他又急又氣,“到底怎麽了,你要和我分手?不就是一份工作嘛,你想要我給你就是了。”
“那不一樣!”她回頭惡狠狠地瞪謝之舟,甩不掉他的手,就掐、撓。
謝之舟緊緊拽着她不松手,任憑手上的血痕逐漸增多,察覺不到痛,“到底哪裏不一樣?以前我們不也是這樣嗎,我賺錢工作,你照顧家裏,有什麽問題?”
“難道你要像你爸爸一樣,去借高利貸——”
清脆的耳光打斷了接下來的所有糾纏。
謝之舟愣愣地松開手,碰了碰自己的臉,英俊的臉上負起通紅腫脹的指印。
舒蘭不再哭了,她的眸光冷得如同一把刀。
“你明明知道,”她深呼吸,平複沙啞的嗓音,“你明明知道,我爸爸是為了給我媽媽做手術才去借高利貸的。”
謝之舟的嘴唇上泛起滴滴血絲,他舔掉唇上的血,鹹腥味。
舒蘭撥好淩亂的頭發,整理皺巴巴的衣服。她努力把自己從一個發瘋的瘋女人收拾成一位體面的年輕女孩。
她變了一個人,不是軟弱的公主,不是惡毒的巫婆。提起家人,她後背筆挺,變成了一位無堅不摧的騎士。
“謝之舟,我要離開你,不是因為你背叛了我,不是因為我們不相愛。”
“是因為你短視,你無視我和其他所有人的尊嚴,你沒辦法體諒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她接過明欣遞來的紙巾,擦掉淚痕,得體又冷靜道,“希望你記住,我恨你。我離開你是因為你蠢。”
她松開手,紙巾打着旋落下去,落到謝之舟腳下,被茶水粘濕成軟塌塌的一坨。
舒蘭無比希望自己腳下穿了一雙高跟鞋,這樣她就能在走出包廂時踩出有力的腳步聲。
事實是她穿着輕便的運動鞋,因此離開悄無聲息。
錢芙齡慢悠悠地跟出來,臉上滿是幸災樂禍,“看不出來嘛,我們家蘭蘭脾氣真大。”
“她脾氣怎麽樣我看不出來,”明欣說,“你心情很好我倒是知道,是不是想花錢慶祝一下?”
程雲谏從頭看到尾,躲在角落裏縮成一片瑟瑟發抖的紙片人。
“哇。”他說,“哇。”
福星牌信息處理器宕機。
錢芙齡親熱地攬過舒蘭的肩膀,看謝之舟吃癟,她比過生日都高興,“為了慶祝鋼牙小白兔重獲新生,今晚的消費由錢大小姐買單!”
她得意地哼哼:“今晚帶你們去一個好地方,你們一定會滿意的。”
程雲谏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為難地一撇眉。
錢芙齡無情地冷瞥他,“沒有男生的份,是女生聚會。”
燈影迷亂,香味混雜,潮濕與熾熱從皮膚鑽進人的大腦,帶着血液一起沸騰。
身材精壯的男人們在五光十色的舞臺上舞蹈,在一陣陣排山倒海的吶喊中撕開襯衣,只留下脖子上一個小巧的領結或一條飄逸的領帶。
為首的男人向臺下抛了一個媚眼,解下領帶往臺下一抛。
在一衆羨慕的尖叫聲中,舒蘭臉色通紅地高高舉起手,一條黑色的領帶纏挂在她白皙的手腕上。
“我拿到了,我拿到了!”
“好耶!”錢芙齡胡蹦亂跳,不存在的尾巴上安了一條彈簧,又或者是跳跳虎附體。
拿到領帶的客人可以指定一位舞者去卡座裏陪同說話、喝酒。
錢芙齡在舒蘭耳邊碎碎念,“選三號,三號!”
舒蘭臉色紅得發紫,頭頂都有蒸汽冒出來。
她聲如蚊吶,“我選一號!”
非常堅定。
把領帶抛給她的男人換上一件又薄又透的白襯衫,挂着深情款款的微笑牽起她的手,領着舒蘭坐進卡座裏。
程雲谏在卡座最深處,臉色死寂,“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幹什麽?”
“是你自己非要跟過來的。”明欣咽了一口酒。
她身邊這個喝橙汁的家夥與全場格格不入,在舞池熱舞環節,但凡有人貼上來就會像一只驚慌失措的烏賊一樣,一竄三尺遠。
“我和你們一起來會更安全。”
程雲谏百無聊賴地用吸管撥弄杯子裏的冰塊,一旁傳來錢芙齡和舒蘭歡快的嬉笑聲,“我不在,誰來給你們看飲料。任何離開過你視線範圍內的東西都不能要。”
“我知道,這是你今晚重複的第三遍了。”明欣推開沒有骨頭似地倒在自己肩上的舒蘭,後者發出古怪的嘿嘿笑。
“你今晚都不喝酒。”她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我本來還想找服務員借一條床單,以備你高興時想cos青面蝠王韋一笑。”
可怕的過往在程雲谏腦海裏浮現,他面色發青地吸氣,“謝謝你的好意,我覺得旁邊兩位女士更需要關注。”
錢芙齡正摟着一號舞者的脖子嘻嘻哈哈,她從自己的錢包裏抽出一沓鈔票,塞進對方胸前的襯衣口袋。
一號舞者顯然知情識趣,收下錢後站到卡座前方的空地上,為大方的女士們獻舞。
舒蘭打開了她的第三瓶啤酒。她找不到開瓶器,索性把瓶蓋卡在桌邊一拍。
啪!瓶蓋應聲而落。
在這方面,她的學習進度一日千裏。
她喝着酒,跟着一號舞者的節奏胡亂搖擺,突然間動作停住,打了一個酒嗝。
舒蘭不好意思地捂着嘴,又打一個,接二連三地打嗝不停。
一號舞者貼心地坐到她身旁,輕拍她的後背,移過來一杯涼水。
涼水在中途被程雲谏截住,他搖頭,“不好意思,我們不喝別人遞的東西。”
他點了一瓶礦泉水,檢查一圈後擰開瓶蓋遞給舒蘭。
後者根本接不住,差點把水全潑在桌上。
程雲谏:“唉。”
“謝謝你,程媽媽。”明欣說。
她喝了不少,但她既不太上臉,也沒幾分醉意,對比坐在卡座裏啦啦唱兒歌的錢芙齡,差距好比大學生和幼兒園的小朋友。
“我就是怕你一個人照顧兩個醉鬼不方便才來的。”程雲谏苦澀道,“我要認命了,我就是免費的小司機。”
舒蘭抱住一號舞者,嚎啕大哭,邊哭邊罵,“謝之舟,我一拳打死你這個王八蛋!你等着,我馬上就去學拳擊!”
明欣收回架在酒瓶間的手機,把視頻重命名為“發酒瘋01”。
程雲谏心底一陣惡寒,“你不會……”
明欣微笑,“你可以猜,我不會告訴你答案。”
程雲谏悲戚搖頭,“我需要一個人來分擔我的痛苦。”
“謝之舟正痛苦萬分呢,這樣想會讓你好受一點嗎?”
卡座的大部分位置被唱到興起的錢芙齡和哇哇抱着舞男哭訴的舒蘭占據。明欣和程雲谏縮在最裏面的一角。
她旁邊是舒蘭胡亂伸長的腿,明欣往裏坐了一點,手臂微微貼在程雲谏的手臂上。
兩人都是不易察覺地一頓。
程雲谏不自在地向旁邊轉了轉,手肘處仍有一小塊抵住明欣的小臂。
明欣看向他們皮膚相貼的一小處。
她不喜歡和人在身體上過分親近,連舒蘭湊近都要挪開幾寸。
那一小處像一個不起眼的火堆,有血肉的溫度。
明欣移開視線。
好像不是需要計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