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所謂心魔

所謂心魔

蕭舜卿算不上是愛花之人, 可這麽一片充滿着血與火的土地上,卻盛開着這樣一片脆弱而美麗的沙棠花。

為這份難言的美,她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但身邊一向喜歡侍弄花花草草的人, 好像并不喜愛沙棠花。

蕭舜卿察覺到這一點之後, 便祛除了身上的花香, 拉着人遠遠離開了這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沙棠花。

手起手落,一座清新雅致的小院頓時從原野中拔地而起。這是九霄的領域,萬物皆随她心意所化。

無數修真大能都無法形成的領域, 現在竟出現在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手中。

蕭舜卿笑着望向冰魂雪魄的玄衣男子,頓了頓, 彎眸問他:“阿柔沒有什麽要問我的嗎?”

沈鳴鶴緩慢而堅定地搖頭。

“好吧。”蕭舜卿幽幽嘆了口氣, 只道:“你想知道什麽, 我都會告訴你的。”

這個與她朝夕相處的青年人, 仿佛在守着一條誰也看不見的線,謹慎地窩在界限以內, 不肯探出半步。

蕭舜卿無奈地揉了揉他的頭發, 等人受不了看過來,滿眼無辜地眨眨眼睛, 半點兒不心虛地哄他:“你困了, 該陪我歇歇了。”

她擡手給他解氅衣的系帶。沈鳴鶴順從地低下頭, 但在女子的手摸上圓領袍的盤扣時,他不贊同地望了她一眼。

“好吧,阿柔自己來。”

這片拔地而起的小院與外面的世界一樣春意盎然, 鳥語花香, 卻比外界更加祥和靜谧。若是領域的主人不願, 沒有人能闖入此處。

蕭舜卿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将人拉上柔軟的被窩。事實上, 修為高的修士是不需要睡眠的,但蕭舜卿卻越來越習慣在夜幕西垂時,與心上人躺上一張床,像凡間夫妻一樣交頸而卧。

他的身體永遠冰冰涼涼,像一塊沁潤的玉。蕭舜卿喜歡看這塊玉染上自己的溫度,也喜歡看他卸下所有防備時,露出的安靜的睡顏。

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蕭舜卿懷着無限感慨,慢慢地阖上眼睛。今晚似乎格外得疲乏,眼皮沉重得根本睜不開,可心中偏偏思緒萬千,沒有半點兒睡意。

要是還是找不到若水的蹤跡,接下來該如何呢?這是她遍訪西洲,獲得的唯一線索。可這唯一的線索,也早已湮沒在漫漫沒有盡頭的天靈山脈了。

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榻上,無力又悲哀地想: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白色的床帳被慢慢撩起,身邊的人不知何時起了身。蕭舜卿心念一動,本要睜眼,可又若有若無地察覺到——空中似乎有迷香的氣息。

他點了迷香?

這是要做什麽?

一時間,蕭舜卿心中閃過無數猜測。但那雙帶着淡淡涼意的手,只是輕輕給她掖了掖被角,便抽身而去。

随手搭在屏風上的外裳被重新穿起,沈鳴鶴講動作放得極緩,無聲無息地出了小屋,穿過領域。

蕭舜卿猛然睜開眼,直勾勾地盯着惟妙惟肖的床帳。

他要去做什麽呢?他不願讓自己知道,那便該尊重他的意願。就算是伴侶之間,也應該有隐私的……

蕭舜卿努力說服着自己,再次阖眸,企圖讓自己進入夢鄉。可那點僅存的休息的心思,早就在另一人離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因迷香而起的疲憊感,也在靈力的沖刷下一掃而空。

她摸着空蕩蕩的床褥,頭一次覺得有點兒孤單。

冷月無聲,只有優昙花開的聲音徐徐響起。

不知過了多久,忽而離開的人還是不曾回來。蕭舜卿終于忍不住披衣而起,在月夜之下追尋那道令她魂牽夢萦的身影。

他避得有些遠,還刻意布了陣法。只是那本該如銅牆鐵壁一樣牢牢保護着主人的陣法,此刻不知為何十分反常,陣紋忽隐忽現,力量時強時弱。

……他遇到了危險?

蕭舜卿心中一悸,立刻運起心法,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到了沈鳴鶴身邊。

衣裳單薄的青年人皺緊雙眉,痛苦地睜開眼,見到身前站着的人之後,體內的氣息更加紊亂。他死死地咬着唇,可還是有一縷刺目的鮮血從青年薄薄的唇溢出,頃刻間便染紅了雪白的衣領。

他眼中的紅光雖一閃而過,蕭舜卿卻不可能沒注意到。

然而現在不是詢問的時候。

“凝神聚氣,抱元守一。”蕭舜卿連忙蹲下身,拿袖子為他拭了唇邊的鮮血,沉聲叮囑。

沈鳴鶴望她一眼,安靜地照做。蕭舜卿也在他身前盤腿坐下來,擡手布好結界後,飛快調動起全身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注入沈鳴鶴體內,為他疏通各處經脈,調理紊亂的法力。

等人身上的氣息漸漸平和下來時,天邊正泛起魚肚白。熹微的晨光刺破漫t長的黑夜,灑下溫暖的朝陽。

被紊亂氣息折磨了一晚上的男人臉色蒼白如紙,悠悠昏了過去。蕭舜卿将人接在懷裏,一下又一下地撫摸着青年單薄的脊背,像是要透過重重時空,撫慰懷中人那些藏在暗處,不為人知的苦痛。

山間薄薄的霧霭中,似乎混雜了絲絲縷縷的魔息。昨晚靠近時,她還以為這點隐隐約約的魔息是哪位魔修路過時不慎留下的。

如今卻不會這樣認為了。

蕭舜卿嘆息着撫上沈鳴鶴夢中猶緊緊皺着的眉頭,心中一抽一抽的疼。

為了助他調息,昨夜她已耗費了太多靈力,此時身心俱疲。那股揮之不去的疲憊感纏繞在四肢百骸,好像不把她拉進黑甜的夢鄉便決不罷休。

可蕭舜卿知道她不能睡,便端正坐好,在心中一遍遍地念清心訣。

新生的金烏按部就班地照着自己的軌道東移,不知不覺地,便到了晌午。

一直沉浸在夢中的人氣息終于變了,可只是一瞬,便又恢複了原樣。

始終關注着他的蕭舜卿稍稍展眉,好笑地把玩着青年人垂下來的墨發。

“怎麽越發孩子氣了?”明明醒了,還要裝睡。

“我……”他開口時的聲音有些嘶啞,剛要說話,女子略帶着薄繭的手指便壓在了他的唇珠上。

金色的陽光映在道君的鳳眸中,卻依舊照不亮他黯然的心。沈鳴鶴在身邊人的目光中咽回了想說的話,驀地攥緊拳頭。

“你的心魔……是什麽?”

他不答,從來如松如柏的脊背頹然彎了幾分。不過一夜,他好像又變成了之前那個悶葫蘆。

蕭舜卿再次追問:“阿柔,你的心魔是我嗎?”

答案在無言中得到确認。即便早有猜測,心中依舊難受得很,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

她一點一點地扳開沈鳴鶴緊攥的手掌,讓那雙正在微微發顫的手與自己十指相握。

“阿柔,無論是什麽時候的九霄,都不舍得傷你的。”

她帶着如春風般的笑意,徐徐靠過來,将頭抵在他的額心上。他們貼得實在太近了,額頭貼着額頭,胸膛靠着胸膛,以至于連彼此的心跳聲也聽得一清二楚。

他們的心跳聲并不相同,卻是一樣的急促,一樣的劇烈。此起彼伏的心跳聲踩在不同的節拍上,又逐步彙聚在一起。

“如果你不願相信的話,那便請你來傾聽我的心吧。”她緊緊靠着沈鳴鶴,如是道。

話音落下後,便有許許多多如流螢一樣的光點出現在身邊,又順着相貼的額頭沒入沈鳴鶴的身體中。

在感受到另一股靈力的同時,沈鳴鶴似乎感受到了一股不屬于自己的情緒:憐惜,喜愛,自責,懊悔……那些如繁星一樣的光點,正在盡責盡責地傳遞着主人的所思所想。

他倏然醒悟過來——她對自己開放了她的神魂。

身體毀了,尚且能夠醫治乃至重塑,可若神魂受到了傷害,那便生生世世都不能再轉世輪回,只能永遠淹沒在漫長到沒有盡頭的等待中,直至徹底消失,魂歸天地。

放眼修真界,幾乎沒有人會主動向其他人開放神魂,不管這個其他人是摯友、摯親還是摯愛。

他怔在了原地。

“請你來傾聽我的心吧。”那道聲音複在耳畔響起。

她的一切都在向他敞開,無論是記憶、情感,還是思想、心念。只要他想,他現在就能在對方的縱容下,蠻橫地闖進去,去探知、搜尋他想知道的任何東西。

“請你來傾聽我的心吧。”

這道聲音時而從九霄雲外傳來,時而又在咫尺之間響起,正在不遺餘力地勸說他、蠱惑他。沈鳴鶴悲哀地發現:不僅是身體,他的靈魂也要開始震顫了。

他小心翼翼地朝外探出一縷微弱的靈力,可真到了臨門一腳,又謹慎地縮回了龜殼之中。

“我不要,我不要……請您不要這樣,饒了我……”沈鳴鶴口不擇言地開始拒絕。他偏開頭,将沉重的頭顱靠在她的肩膀上,卻沒力氣掙脫那雙牢牢抓着自己的手。

蕭舜卿只得停下。她其實不愛隐瞞,也不喜歡說謊,她原以為因事制宜的偶爾破例無關緊要,委實沒想到,這麽快就自食苦果。

她的嘴裏苦得發澀,即便再怎麽抑制,還是在言語中暴露。

“九霄不忍心傷你的。那些欺負你的,都不是真正的九霄。”她感覺自己的話其實不太可信,底氣漸漸不足,良久,方才重新開口:“阿柔,那些不是真正的九霄。向她們亮出你的劍,你本該……”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放過我……”

這是沈鳴鶴第一次向她坦承自己的軟弱與無能。

蕭舜卿深深吸了口氣,掩下所有的悲傷,溫柔地望着他。

“沒關系,慢慢來就好。”

“我會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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