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孤形吊影
孤形吊影
仙宮那口古梵鐘, 再次被敲響。悠悠揚揚的鐘聲穿透雲霄,響徹天下。
一聲,兩聲, 三聲……鐘聲總共響了九次。古鐘鳴九, 意為尊者辭世。
這個消息如驚雷一般, 飛速在修真界炸開。
但不管各方做何表現,仙宮都沒有回應。
沉默在蔓延,但力量也在無言中積蓄。
靈雨降世的第九日, 廣闊的仙族駐地前,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
披堅執銳、腰系白麻的仙族戰士們站在點将臺下, 個個皆是神情整肅, 面容悲痛。
臺上同樣披白的道君亮劍高呼:“收複失地, 擊殺賊寇, 為死去的同袍複仇!”
這一日,自兩界開戰以來便連連受挫的仙族, 滿懷悲憤地拿緊了兵器, 要向茹毛飲血、殺人如麻的魔族複仇。
不利的形勢頃刻間被逆轉。在仙宮的帶領下,由各族各派弟子組成的這支軍隊, 一度殺穿了魔宮。
屍體堆積成山, 鮮血遍染土地。然而仇恨依舊沒有消弭, 戰争依舊還在繼續。
若非妖界大有趁兩族鏖戰搞些小動作的苗頭,仙族不得不應勢而退,這場戰争不知還要延續到何年何月。
飽經血火的土地上, 幸存的魔族看着殘破的家鄉, 心情不一。
有人主戰。血的仇恨只能用血來平息。他們聽着遍地飄起的喪歌, 決心要卧薪嘗膽、積蓄力量,遲早有一天——要拿起屠刀, 向仙界複仇。
有人主和。這片土地在戰火中浸染了太多太多年。他們是如此的渴望和平,渴望安寧,渴望鮮血永去,渴望親朋長在。
有外敵時,兩派尚且能放下成見,一心對敵。可當仙族退兵,那些暫時被隐藏在黑暗中的隔閡便重新暴露在了陽光下。魔族本就人心不一,只不過是在君臨的絕對武力下,才暫時湊在了一起,如今君臨已死,猙獰的偏見便越埋越深,越演越烈。
終于,魔族重新爆發了內戰。
哭喊聲、厮殺聲又在這片土地上演,無休無止。
如此惡劣的形勢下,誰也沒有注意到寂靜的忘塵海上,突然迎來了一位憔悴十足的客人。那人不知在找什麽,不厭其煩地在這片海域苦苦尋覓了很多天……
日升日降,月升月落。
這一天,遭遇小人伏擊的主和派魔将風岚無奈潰敗,帶着部屬暫時退避到忘塵海。
當風岚來到這個仙魔兩界尊主同歸于盡的地方時,她不由生出許多感慨:如果魔君君臨沒死,魔界如今的局勢是怎樣的呢?
想來,不會陷入這樣的內戰。但君臨剛愎自用,又自恃武力,想來不會甘心蝸居在魔界。他若在,争鬥也是少不了的。
……到底何時,才能得到想要的安寧呢?
明月不曾将答案告訴風岚,但在月晖的映襯下,他隐隐看見了一個人影。
一個順着潮汐漂流,漸漸被沖上岸的人影。
風岚大驚,幾經思索之後,還是喚手下将人撈了起來。
這是個十分漂亮的青年人。即便衣衫淩亂,狼狽不堪,人們在看見他的臉的時候,還是立時便驚為天人。不過,有些奇怪的是,這人年紀輕輕,一頭長發卻全白了。
一名手下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還活着。雖然呼吸十t分微弱,臉色也是一片慘白,但好歹還活着。
風岚便喚來魔醫替他醫治。
這個不知姓名的青年人很快就醒了過來。一雙清淩淩的眼無波無瀾,呆呆怔怔地盯着夜空,不知在想什麽。難道是個傻子?
風岚感到有些奇怪,一邊烤着手中的肉,一邊說:“你知道這兒為什麽叫忘塵海嗎?因為這片水域深不見底,一旦不慎掉進去,便再難爬出來。”
她微嗤,難得說了句俏皮話:“人都死了,可不就徹底忘卻前塵了嗎?”
這話不知觸到了那人哪根神經。渾身濕漉漉的青年人握緊雙拳,阖上雙眼,瑟縮着蜷作一團。
風岚輕輕踢了他一腳,他也毫無動靜。
難不成真是個傻子?
“你運氣不錯,竟然被沖上了岸。”風岚道:“不過,若非我救你,你想必也活不了。連道謝都不願嗎?”
風岚忍不住又踢了他一腳。他不惱怒,不生氣,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也沒有遭逢大難的悲痛,像是無知無覺一樣,安靜地躺在地上 。
非但是個傻子,恐怕還是個啞巴。風岚對他失了興趣,吩咐手下在不影響自己人的前提下,對這個又傻又啞的可憐人照拂一二。
需要風岚處理的事情還很多,這個突然出現的漂亮傻子很快就被她抛在腦後。等她下次閑下來,有空問起那個漂亮傻子時,手下遺憾地告訴她:那傻子在被救上岸的第二天,就自己離開了。
風岚再也沒提起過這件事情,也從沒想過,她會再次見到那個傻子。
那時,她遭到部将背叛,身受中傷,獨自流離在營地之外。眼看賊寇的刀就要砍上面門,一條柳枝卻忽然從天而降。
是的,那俠客僅用一條柳枝,就将追殺她的敵人們殺了個幹淨。
風岚震驚不已。當俠客現身時,她更是連眼睛都瞪圓了。他臉上戴着面具,但她還是認吃那晚在忘塵海海岸救下的人。
“原來你……”不是傻子啊?虧她之前還擔心這傻……這人長了張太惹眼的容貌,恐怕會被歹人觊觎。
風岚收了話頭,鄭重地道謝,然後開始誠摯地發出邀請:“我觀閣下身手非凡,法力高超,實為人中龍鳳。值此多事之秋,閣下何不與我共襄大事?待将來我肅清魔界,一定将閣下奉為座上賓。”
那人眼也不擡,無言地坐在地上。任她如何游說,自是巋然不動。
風岚有些氣餒,但也沒法子。可這厮不答應,也不離開,卻又是什麽意思?
“多謝搭救之恩。閣下何時離開?”
那人愣愣地思考了一會兒,答:“你的人到了之後。”
風岚動了動受傷的手臂,心道這人還體貼的……不對?
“你不是啞巴啊?”
她興致盎然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綻開一個燦爛的笑,接着開始了自己的游說之路——這人雖然好像在魔界沒什麽聲名,可周身的氣息頗有幾分深不可測,若是能将他拉到自己的隊伍之中,豈不是如虎添翼?
可惜她說得口幹舌燥,這人也再沒說一句話。
風岚扶額苦笑:“我觀閣下心性純良,并非嗜血之輩。緣何不願與我共謀大事,還魔界子民一個清平呢?”
對方依然沉默以對。
風岚洩了氣,不指望這個不是啞巴勝似啞巴的人能再開口。
不料下一刻,他竟真的應了聲:“抱歉,我要尋人。”
風岚眼眸一亮,飛快道:“閣下要尋什麽人?我部衆衆多,說不準就有人見過你要尋的人呢?”
那人終于擡眸。他的眼睛依舊沒什麽光彩,像是蒙了塵的珍珠。
風岚再接再厲,欣然道:“我風岚決不食言。将來,我一定盡我所能,舉全族之力,為閣下尋人。如何?”
漂亮的青年人緩緩點了頭,言簡意赅地說道:“你立誓。”
風岚頓時欣喜若狂地立了誓言,激動之下,險些扯動傷口。“不知閣下要尋什麽人?”
“幽冥入口。”
“啊?”風岚還是忍不住拿看傻子的視線看他,問:“閣下要尋死人?”
雖然這人的臉一直冷得能掉渣,但風岚清楚地察覺到,當她提起死人這兩個字時,他周身的氣息都冷了兩個度。
于是風岚便知這人恐怕十分忌諱死亡,麻溜兒道了歉,然後便陷入了沉思。雖然的确有傳說,稱幽冥入口在魔界,但這……真的只是傳說啊。古往今來,多少人苦苦尋覓了一輩子,依舊杳無音信。何必再掙紮?
風岚不知該不該何他提起這些,猶豫一瞬,只道:“這……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恐怕結果并不盡如人意。”
青年平靜颔首。
風岚也松了口氣。不管怎樣,隊伍中多了一名法力高強的高手,對她而言是好事。
*
他始終不曾透露過自己的姓名,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風岚總覺得将這麽一位法力高超的美人稱呼為“喂”,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所以在第二年,便自封為魔君,然後給了他風影的稱號。
在衆魔眼中,風影魔将實在是個很奇怪的人。他從不曾參與魔人的玩樂……只要君上不曾吩咐他上陣,他便總在外打探有關幽冥入口的消息。如果形勢緊急,需要備戰,他不能外出,那這位冷面殺神往往就會掏出一截斷劍,一坐就是一上午。
他惜字如金,極不愛說話。有時,甚至一年到頭,也說不了幾句話。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幼兒,無論是誰與他交談,他都置若罔聞——也就只有君上,能讓他勉強開尊口。而能與他親近幾分的,恐怕只有那只能被他抱在懷裏的白貓。
他一身白衣,常年戴着面具,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忘塵海,幹的最多的事情是發呆,經常對着虛無一人的四周,怔怔地出神。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依稀知道,他在尋一個人,一個死人。
他很瘦,瘦得幾乎脫了相,可打起仗來卻很兇,甚至到了悍不畏死的地步。
君上常常在戰後數落他。可不管傷成什麽樣子,他都不哭,不笑,不喊疼……有時連魔醫也不喚。
風岚常常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
正如此時。
“那老賊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你為什麽會受傷!”
被魔君帶來的魔醫膽戰心驚地給受傷的人包紮傷口。他身上冷汗直流,一會兒怕暴怒的魔君罵他辦事不力,一會兒又怕這個不喜他人觸碰的刺頭丢出大殿。
“我在一旁看得很清楚,那一刀你分明是能躲過去的?你到底在想什麽?”
風岚的怒氣太過明顯,而且一直在提剛剛的事。
他為了耳根清淨,不得不敷衍地回答:“一時失手。”
“一時失手?”風岚明顯不信:“你這話拿去騙騙他們還行,我可不信!今日是一時失手,那上次呢?上次為什麽又平白無故被那勞什子湘慶将軍刺了一劍?”
“以你的身法,分明是能躲過去的,為什麽不躲?”風岚直直地審視着他:“你想死在他們手裏?你就這麽不想活了?”
青年人本來一直低着頭,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聽到這話後,卻霍然擡頭,神色是肉眼可見的倉惶。
這個被無數魔族深深敬畏着的人,此刻連指尖都在下意識地痙攣。他渾身顫抖,嗓子啞得不像話:“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我有在好好生活,我沒有……我不想死。”
風岚突然覺得他很可憐。再重的話,她也說不出來了,嘆息道:“這都快一百年了,你怎麽還……”還沒走出來?就算是修真的人,也是沒有幾個一百年的。
這麽多年來,尋找幽冥入口的事情一直沒什麽進展,她對這人很愧疚,所以在其他方面一直很照顧他,幾乎拿他當弟弟養。
可他非但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還時不時地就将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風岚十分挫敗,幽幽嘆了口氣,吩咐魔醫好好照顧他,又道:“每年這個時候,你不都要閉關幾日嗎?今年索性多閉關些時候,好好養養。”
她再次叮囑身邊的魔醫,絮絮叨叨地吩咐了一大堆,方才離開。
然而魔君甫一離開,被自家君上托付了重任的魔醫就被趕出了殿。魔醫企圖據理力争:“可是,君上她……”
沈鳴鶴:“你走。”
魔醫被他盯得發怵,讪讪告退。
這座空蕩蕩的大殿終于又只剩他一個人。
孑然無依,孤形吊影。
只有t永恒的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撒下一點可有可無的清輝。
隔千裏兮共明月。
那麽,她也能看到這輪明月嗎?沈鳴鶴不敢深思,癡癡地坐在窗前,看明月在雲層中隐去身影,看熹微的晨光刺破黑夜。
熟悉的情熱攀上了他的身體,心卻是一片空寂。已經一百年了啊……一百年,帶着她氣息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少了。
他木然地拿出陶瓷罐子,靜靜地抓在手裏。
他從她囑咐的櫃子裏,拿到了很多能抑制症狀的“藥”。
可是,再也沒有人會笑着吻他,會溫柔地擁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