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誰是獵物
第40章 誰是獵物
鷺江今天的天氣不太好。陰沉沉的,雖然沒有雨,但直到中午都沒有見到陽光。
城郊的陵園裏,一排排筆直的松柏沉默地聳立在陰雲之下,在蕭瑟的寒風中更顯蒼涼。
在陵園清幽的角落裏,一座大理石墓碑前,一個清瘦的身影席地而坐。他已經在這坐了好幾個小時了,在他面前,放着一盒紙盒裝的沙茶面,一盒綠豆糕,還有一些其他的小吃。
沙茶面是雲翊的爺爺最愛的家鄉小吃。在遙遠又荒涼的西北戈壁中工作的那幾十年,時常挂念那個味道,但是苦于在當地很難吃到正宗的,于是就買來材料自己動手嘗試調出那個醬料。經過一段時間的實驗,終于探索到一種最完美的配方。
雲翊本來對沙茶面的味道無感,他從小喜歡各種甜點,比如家鄉的綠豆糕。但每次吃到爺爺親手做的沙茶面,又覺得說不出來的好吃。漸漸的,竟也愛上了那個味道。
“這個沙茶面沒有你做的好吃,我就不吃了。都留給你。”雲翊撇了撇嘴,拿起一塊綠豆糕,“我吃這個,這個好吃。”
雲翊咬了一口綠豆糕,又擡頭望天,“今天天氣不好,雲層那麽厚。不過這種天氣就會很想開飛機。”
雲翊看着墓碑上慈祥老者的照片,眼神裏滿是溫柔的懷念,“都好久好久沒有坐過你的小飛機了。”
雲翊一連吃了好幾塊綠豆糕,最後一口太急,嗆到他止不住地咳起來,咳到最後眼淚都出來了。他趕緊掏出小鹿水壺想喝一口水,卻發現水已經見底了。
好像是最後一根稻草,悄無聲息地落下來。
他的動作停了下來。嘴裏還含着沒咽下去的綠豆糕,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爺爺……我是不是又愛錯了人?”
“他,是不是……也不是那個對的人?”
他低喃着,聲音有點哽咽。
墓碑前的一束百合花在風中顫動着枝葉,晶瑩的露珠從花瓣上滾落下來,淡淡的花香随風遠去,消散在空中。
飛機一落地,賀時嶼就給明瀾打了電話。
“我到了。你聯系上他了嗎?”
“沒有。不過,有個消息得告訴你。”明瀾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低沉,“我剛看到,他剛才又訂了張票,明天中午的,回法國。”
賀時嶼一愣。
“所以,你的時間不多了。”
看賀時嶼沉默着,明瀾問:“你想好去哪找他了嗎?”
“暫時沒什麽頭緒,一點點找吧。”
飛機上的幾個小時,賀時嶼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全在腦海裏過了一遍。
明瀾的故事讓他難以平靜,但現在沒有時間讓他感懷過去。他知道自己必須先找到他,求得他的原諒,才能在漫長的餘生裏,去給他他配得上的心疼和愛護。
至于他為什麽會來鷺江,賀時嶼一時也想不到答案。明瀾說,鷺江是雲翊遇到程洋的地方。可明瀾不知道的是,鷺江也是雲翊遇到賀時嶼的地方。
他心中有了某種隐隐的猜測。
走出機場,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外面風很大,一股冷冽的寒風撲面而來。賀時嶼裹了裹外套,一頭紮進沉沉的夜色中。
夜幕降臨,步行街上人潮湧動,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逐次閃爍起來,拉開了夜生活的序幕。
酒吧內燈光昏暗,人影幢幢。駐唱歌手抱着吉他陶醉地吟唱着,三三兩兩的客人坐在沙發裏,
角落裏,雲翊一個人默默坐着,桌上放着一只深色的酒瓶,還有一個玻璃杯。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又走到了這裏——獵人酒吧。
這家酒吧他總共來過三次。
第一次,是大一的暑假。那時候,爺爺已經退休了,閑得無聊,整天在家養花逗鳥,教鄰居的孫子寫作業,雲翊就趁着暑假回來陪爺爺。在開學前夕的一個晚上,他出來散步,路過這裏就走了進去。
是程洋先注意到他。他過來找他搭讪,說“你看着眼熟,像我一個朋友”。彼時,兩人在大學裏都是光環加身的人物,彼此了解不深,卻都對對方有所耳聞,還有着中二少年的惺惺相惜。能在遠離校園上千公裏開外相遇,也是緣分。于是就一起喝了杯酒,加了微信,聊了聊剛剛過去的暑假和下學期的計劃。
雲翊還記得,程洋說他下學期想競選學生會主席,雲翊說他要參加一個國家級的飛行器設計大賽。他們都預祝了對方順利。
開學之後,回到校園再次見面,兩人之間就多了一份熟稔。優秀的人總是互相吸引,後來的很多事情,都沒那麽意外了。
少年的心願後來都實現了。無論是熱愛的事情,還是喜歡的人。對于勤奮又優秀的人,命運給他們的,遠超出了他們想要的。
很久之後,有一次兩人躺在床上,程洋摸着他的耳朵說,當初在獵人酒吧,看到他一個人坐在那裏喝着飲料,只那一眼就心動了。就想着,一定要追到他。
他說寶貝,你就是我的獵物。
獵物是到手了。再後來……就是後來的事了。
命運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給的太多了,終于把不該屬于他的那部分,收回去了。
雲翊默默喝着杯中的酒。
一杯見底,他又倒了一杯。
第二次來這裏,是幾個月前。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給自己千瘡百孔的心修築起一道道高牆,堅硬冷酷,卻很有用。他一度覺得這樣也挺好。成年人的游戲,本就應該止步于床上。互相取悅,然後互不相欠,天一亮就各奔東西,不再打擾。
他也一直是這麽做的。
那晚,他來到這裏,揣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态,也許是想緬懷逝去的歲月,也許只是想放松一下,也許是期待一場新的偶遇——總歸都是天一亮全部清零的那種。
于是那一天,再次來到這裏,帶着從獵物到獵人的視角轉變,他默默尋找着自己想要的。
然後,他聽到了一首歌。
那首歌曾經被他單曲循環了好幾年,陪伴他度過了整個大學時光。他熟悉它的每一句歌詞,閉着眼都能唱出來,他知道它的名字叫Fly with me,還有個名字叫Be my love。程洋知道他喜歡,經常給他唱,告白的時候也用這首歌做的背景樂。不過在一起之後漸漸就不怎麽唱了。他記得自己後來還說過,婚禮上也要用這首歌——
婚禮,呵呵。
雲翊垂下眼,默默喝了一口酒。
他想起那一天,他先是很驚訝地聽到這首歌,又很驚訝地發現唱歌的人聲音很好聽,長得也很符合他的口味。
他沒有多猶豫,就直接上手撩了。
可千算萬算,沒想到他會說自己是直男。
好吧。其實那天雲翊對此是不信的。他覺得,那人只是對他沒興趣,想給他留個面子而已。
就是沒想到兩天後,他又出現在他的房間門口,眼睛濕漉漉地看着他說:“睡吧,可以嗎。”
是我先想睡你的,既然你也沒有疑問,那麽對于這個問題,雲翊是不知道有什麽不可以的。
但是,如果當時就能料到後來發生的那些事,還會這麽果斷嗎?
如果當時就料到之後會對這個人心動,還會讓他進來嗎?
雲翊微微皺了皺眉,又喝了一口酒。
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一點點對他心動的呢。
是觀音山上的那個看星星的晚上嗎?
或者是那天,在溫泉酒店醒來後,發現自己做了噩夢被他緊緊抱在懷裏?
還是再往前,那次在機庫,看到他講起開飛機時眼裏的光?
或者更早……
沿着時間線向前追溯,雲翊的思緒漫無邊際地飄散着,眼前浮現起一些連他自己也未曾留意過的畫面。
然後不受控地又往後推移:星空,約定,平安夜,煙花,穿着睡衣的女人……
雲翊眼裏的光黯了下去。
到底誰是獵人,誰是獵物。
又或者獵人最終成了獵物。
他苦澀地笑了一下,默默喝光了杯裏的酒。
如果所有的故事,都只有開頭和中間,該多好。
第三次來到這裏,就是今天了。
雲翊擡頭看了一圈,夜色已深,酒吧裏人漸漸多了起來。駐唱歌手的歌已經從輕快的民謠換成了帶着點慵懶和性感的爵士。客人們三三兩兩,或獨酌,或和身邊人相談甚歡,或在暗中尋覓着自己的獵物。
無論是獵物,還是獵人,又或者裝扮成獵物的獵人,只要來到這裏,總是想帶走點什麽的。哪怕只是這幾個小時用酒精麻醉的片刻歡愉,至少能短暫地忘掉煩惱。
雲翊拿起酒瓶,剛準備繼續往杯子裏倒酒,這時,一只肌肉分明的手捏着一只玻璃杯,輕輕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
雲翊一擡頭,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低頭看着他,眼尾含着笑。
“我觀察你很久了。心情不好嗎?請你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