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試圖欺騙烏灼是一件困難至極且難以成功的事。
烏灼過于敏銳,人的行為在他眼中一覽無餘,短暫的觀察後,他能說出所有人試圖隐藏的東西。對于很多人來說,這樣的能力肯定很可怕,郁汀在他身邊待的時間最長,也有幾次被說中後的尴尬。但從沒有制止,不允許烏灼觀察自己。
郁汀不覺得烏灼會觀察每一個人,也不覺得烏灼會因為自己的一句話而改掉敏銳到近乎本能的習慣。如果他這麽說了,那只是希望烏灼欺騙自己,在他面前僞裝自我。
他不想那樣。
但烏灼擁有的不是讀心術,他是能看得出,卻不能準确得知這是怎麽一種情緒的表達。
就像現在。
沒有不想,其實很想。但又覺得這樣很奇怪,沒有理清緣由,所以在逃避。
烏灼從他表現的結果倒推,理解為了不想。
郁汀低聲說:“沒有不想。”
烏灼認真地問:“我做錯了什麽嗎?”
郁汀怔了怔。
從昨天到今天,郁汀思考了很久,想了無數個可能,最理智的一個應該是嘗試戒斷。
或許他應該試着戒斷這種超過正常尺度的依賴,郁汀想,他不能把過于濃烈的感情投放在烏灼身上,并讓對方滿足自己的每一個要求,每一次選擇他都會選烏灼,但不是每一次選擇烏灼都應該在。
不公平也不可能。但郁汀只是那麽想了,他不能做出決定。
他擡起頭,看向烏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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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灼很專注,別無他物一般地凝視着自己。
被烏灼按着的那一小片皮膚發燙,心髒跳的太快,近乎于麻木,郁汀的手指不自覺的微微蜷縮。
甚至還未下定決心戒斷,就已經失敗了。
他根本無法面對這樣的烏灼。
烏灼什麽錯都沒有。他不能和烏灼成為朋友後,又單方面決定要保持感情的界限。
何況……已經遲了。
郁汀莫名其妙地想,他的眼裏倒映着烏灼,烏灼填滿了他的空缺。
郁汀猛地用力,想要掙脫開烏灼的手,卻發現是徒勞無功。
烏灼抓的很牢。
郁汀深吸了一口氣,對他說:“你沒有做錯。”
他頓了下:“是我心情不好。”
烏灼好像很想追根究底:“為什麽……”
郁汀咬着唇,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好煩,不許說話了。”
很難想象,有一天他會覺得烏灼的話很多,說的每一句都讓他的情緒更加失控。
烏灼閉嘴了,松開了郁汀的手。
可能是看出了郁汀隐藏的、不想被發現的情緒,不想讓郁汀更不高興吧。
郁汀轉過身,往房間裏走。
天氣還熱了,在太陽下曬了那麽一小會兒,他身上已經有了汗意。
烏灼換好了鞋,郁汀去而複返,看到這個人依舊站在原處。
他汗津津的手抓住了烏灼的手腕,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不熱嗎?進來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樓上,推開卧室的門。
烏灼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塑料碗,用袋子包裝得嚴嚴實實,放到了桌上。
郁汀有些疑惑地拆開,發現是裏面裝着的是一碗涼糕,光滑的表面覆蓋了一層融化的紅糖,聞起來很甜。
塑料碗上有幾個紅色小字——陳婆涼糕。
郁汀愣了一下:“……你怎麽買到的?”
這家涼糕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擺的攤子,十多年來價格一直未變,物美價廉,最近在網上很火。郁汀也刷到過,順便和烏灼提起過從前的回憶,他小時候和父母一起吃過這家涼糕,當時覺得很甜很好吃。
只是陳婆所在的城市是幾百公裏外的霞城,坐高鐵都要好幾個小時。郁汀沒再去過霞城。
說完也就算了,沒想到烏灼還記得。
烏灼看了他一眼:“正好過去。”
去買涼糕很容易,尋找合理的理由比較難。
郁汀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就在烏灼以為自己想錯了,他和人相處的經歷不多,偶爾不能分辨細微感情的時候,就聽郁汀說:“你等一下。”
穿着拖鞋跑動是一連串啪嗒啪嗒的響聲。
很快,郁汀重新回到房間。
他跑得太急,有點喘,手裏拿了一個勺子,遞給烏灼:“一起吃吧。”
最後兩個人一起吃掉了這份涼糕,郁汀說“很甜,很好吃”,烏灼覺得也不錯。
*
冰箱裏放着郁汀喜歡的冰棒的那個抽屜快空了,夏天即将過去,暑假将要結束,高三會很忙,四中離學校只有四站路,不是很遠,再忙也可以去找烏灼。
游戲打完的那天,郁汀放下手柄,剛打完最後緊張的boss戰,他整個人筋疲力盡,不知不覺靠到了烏灼的肩膀上,看着屏幕上的結局動畫,不斷閃現着艾倫和亨利度過的故事,兩個高中生毫不猶豫地為了對方能活下來而付出一切,最後也有了美好的結局。動畫走到尾聲,郁汀看着一行祝福的話語,就像游戲外的自己和烏灼也經歷了一場冒險。
屏幕漸暗,聲音漸低,郁汀聽到烏灼問:“明天是暑假的最後一天,要去游樂園玩嗎?”
這是烏灼第一次主動提起想去的地方。
郁汀未經思考,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第二天的天氣很好,也很曬,而且今天的一大半時間都要在室外,郁汀挑了頂帽子,臨走前多拿了一頂。
兩人在游樂園前見面,郁汀看到烏灼的背影,穿過擁擠的人群,抵達烏灼的身後,躍躍欲試,想要将手裏的帽子扣到對方的腦袋上。
然後,在距離烏灼三步遠的地方,烏灼轉過了頭。
郁汀:“……”
烏灼看到他的表情,問:“怎麽了?”
郁汀有點郁悶:“你背後長了眼睛嗎?”
烏灼笑了笑:“我能分辨出你的氣息,你的腳步聲。”
郁汀感覺自己露在外面的耳朵尖被太陽曬得很熱,他很想相信,又覺得太不科學,最後沒在這件事上糾結,而是拽了下烏灼的袖子。
“低頭。”
這次成功了,另一頂帽子扣到了烏灼的腦袋上。
郁汀退後一步,打量了好幾眼,試着将帽子的位置調整得更加合适。
烏灼沒動,任由他的動作。
郁汀在心裏啧了一聲,想烏灼戴帽子遮住半張臉的樣子也不差,還是這麽帥,又看到幾縷碎發從壓着的帽檐下露了出來。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問:“你的頭發,明天這樣能進學校嗎?”
據郁汀所知,四中的成績是不怎麽樣,壞學生很多,但到底還是正經高中,這麽嚣張的一頭白毛,肯定不在教導處的容忍範圍內。
烏灼難得有片刻的遲疑,他說:“今天回去染。”
排隊進入游樂園後,郁汀被烏央烏央的人山人海吓到了。
今天是暑假的最後一天,抱着及時行樂的心思,游樂園裏遍布大朋友和小朋友。
郁汀提前查了游樂園裏的項目,将手機遞給烏灼,問:“你有哪些想玩的?”
看情況,今天排隊的時間估計會很長,要提前做好計劃。
烏灼接過手機,看了一遍,對郁汀說:“你喜歡什麽?”
郁汀:“?”
到底是誰提議來游樂園的?
沒有辦法,郁汀按照烏灼的喜好,準備先去鬼屋。
進去之前,烏灼一言不發地握住了郁汀的手。
郁汀有點別扭,偏頭看向烏灼。
烏灼沒松開:“我看別人都握着手。”
郁汀放眼望去,牽着手、甚至擁抱的大部分都是一對又一對的小情侶,當然,偶爾也有幾個抱作一團的慫蛋,以及急于擺脫朋友卻不能的冤大頭。
牽個手而已,好像也沒什麽稀奇的。郁汀坦然地和烏灼握着手。
怎麽說,鬼屋的體驗可以說好,也可以說是不好。
郁汀之前和幾個朋友玩過這種項目,有一個特別膽小,但凡風吹草動就會鬼哭狼嚎,郁汀玩一趟下來,耳朵差點沒被嚎聾了。
和烏灼一起就不一樣了。
烏灼從頭到尾都很鎮定,一路上沒有停頓地通關,工作人員沒能造成任何阻礙。
郁汀只記得拉着他跑過狹窄通道時,烏灼的手臂真的很結實。
天好熱,随便吃了點東西後,又坐了個過山車。下來後郁汀深深的後悔,不應該在吃完飯後玩的,差點暈了。
下午三點,郁汀問烏灼要不要去排最後一個項目,游樂園裏最出名的摩天輪。
此時離閉園還早,烏灼問:“不玩了嗎?”
郁汀看了眼不遠處的長隊:“你不是要染頭發麽?早點回去。”
烏灼“嗯”了一聲,忽然問:“我去買冰淇淋,你要吃什麽口味?”
郁汀說要巧克力的,找了個位置坐下,看着烏灼從人群中消失。
游樂園的人太多,一個媽媽帶着兩個小朋友,大的才七八歲,小的三四歲,哭得很厲害,郁汀把位置讓給對方,自己另找了個人少的、清淨點的地方。
等了半天,郁汀忍不住戳烏灼:[排隊的人很多嗎?]
[還行。]
早知道坐完摩天輪再去吃了,一起排隊沒這麽無聊。已經排了一整天,第一次覺得厭煩的郁汀如是思考。
過了一會兒,烏灼發來消息: [買到了。]
郁汀像是想起了什麽,開了位置共享:[剛才那裏人太多了,我換了個地方。]
烏灼加入了共享。
于是,郁汀就清楚地看到烏灼的位置在幾千公裏外。
什麽意思?這也太離譜了。
幸好下一秒,烏灼的位置又回到了他的身邊,就在不遠處。
“郁汀。”
郁汀回過頭,看到身形高大的白發少年朝着自己走來,一枚釘子随着他的腳步落在地面。
哪來的釘子?
郁汀沒來得及細想,烏灼将手裏拿着的一個由三個球堆成小熊形狀的冰淇淋遞給自己,他問:“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杯壁有點冰,但在這樣的夏天剛剛好,郁汀說:“好啊。”
烏灼又說:“閉上眼。”
郁汀察覺到怪異,因為烏灼的神情和要求,但這次游樂園本來就是陪烏灼來的,他沒問緣由,很相信對方。所以閉上了眼,任由烏灼領着自己去不知名字的目的地。
烏灼的食指勾着郁汀的小拇指,用這樣的方式領路。
走了幾分鐘後,周圍的人少了很多,喧鬧聲逐漸遠去,似乎只有郁汀和烏灼了。
“前面有個臺階。”
烏灼的提醒來得太遲,郁汀的腳已經邁出去了,踩空的失重感突如其來,但郁汀沒有跌倒,烏灼扶住了他的腰。
出于本能,郁汀睜開了眼,想要觀察周圍的環境,但烏灼的速度更快,提前用手掌遮住了郁汀的眼睛。
長長的睫毛掃在烏灼的掌心,顫動了很多下。
郁汀像是被吓到了,含混地問:“什麽秘密,還不讓人看。”
烏灼的聲音很低:“快到了。”
又走了一會兒,烏灼停下腳步,移開了手,摘下了郁汀的帽子,他說:“到了。”
郁汀眨了幾下眼,直視着太陽的眼睛有些模糊,氤氲着些許水汽,看起來濕漉漉的。
大朵大朵盛放着的薔薇攀在栅欄上,開着粉白的花,蒼綠的葉片舒展着,層層堆疊着。日光落在郁汀臉上,他的睫毛半垂着,在下眼睑上落了一片很淡的陰影,皮膚的色澤與薔薇的粉白別無二致。
他是正在盛放的十七歲。
整個花園與世隔絕,安靜而美麗。
郁汀回過神,抓不住重點,不着邊際地想,游樂園的地圖裏有這個地方嗎?
能回答的人只有烏灼。
他仰起頭,看向烏灼,對方站在不遠的幾步開外。
烏灼的神情看起來和往常不太一樣,那雙漆黑的眼眸裏不再冷淡,而是被某種強烈的感情填滿了,像是燒了起來,比這夏日的太陽更灼熱。
連郁汀都能讀懂這個人的情緒了,他慢吞吞、猶豫不決地問:“你……怎麽了?”
微風吹散了他的聲音,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一瞬的安靜。
烏灼轉過身,向身後的桌子走去。
郁汀也看到了擺在桌上的鮮切玫瑰。玫瑰是淡粉的,比薔薇的顏色濃郁一些,層層疊疊地堆着,包裝得很用心,但不算複雜,也不熟練,包裝紙上還有一些未理平的褶皺。
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放慢了,郁汀過度緊張,過度在意。
烏灼是什麽時候去摘的玫瑰?郁汀不知道,但皮膚上留有植物汁液幹涸後的痕跡,在食指與拇指間卻看得很清楚。
郁汀的大腦一片空白,不能做出反應,只能聞到芬芳的香氣越來越近。
他們毫無阻隔地對視着,粉玫瑰的顏色很夢幻,烏灼說:“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