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筆記
筆記
《涅朵奇卡,一個女人的一生》——陀思妥耶夫斯基
葉菲莫夫回答,他不會把小提琴賣給伯爵,可如果他們想強行奪走,那麽這也是主人的意志。
看到真正的天才被一個不知其價值的人操控很不雅觀。
Б.說,這組變奏曲是他的第一首,也是最好的小提琴作品,此後他再沒有如此出色、如此富于靈感地演奏什麽曲子。地主本來一聽到音樂就不能無動于衷,這次更是號啕大哭。
她有一種很難治愈的病,她對此完全忽視了。
我從三言兩語中就明白了他對我的要求,我學得很快,因為我知道這能讓他高興。這是我當時生活中最幸福的時光。
有些時候我喪失了任何分寸感、任何真實的辨別力,上帝才知道活在什麽地方。
走到他身邊,開口說起什麽,意在立刻轉到我珍愛的話題上。終于我設法讓他笑了,而我,緊緊抱住他,心顫抖着,完全吓壞了,就像準備談論某種神秘而可怕的事,開始毫不連貫、每一步都磕磕絆絆地問他。
但無論我如何集中注意力,無論他說什麽,我都覺得極其不清楚。
但一想到媽媽會多麽生氣,膽怯和最要緊的、為自己和父親感到的本能的羞恥,阻止我把錢交出去。
她已經注意到我的敏感,常常病态地易于激動,于是她認為痛苦地指責不夠愛,就會給我更強的震撼,迫使我在以後的時日更加小心。
我的感情被某種痛苦地折磨我良心的東西攪擾着。
一開始就那樣無法理解地震懾了我的幻想。(用詞好絕!)
他甚至因為人們對這位新人的贊美而害病,只有當他能找出新小提琴手演奏的缺陷,并将他刻薄的見解到處傳播時,他才會平靜下來。
不過貧窮如今對他來說幾乎是一種幸福,因為那是他的借口。他現在可以向所有人保證,妨礙他的只有貧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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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棄一成不變的想法太可怕了,他為之犧牲了整整一生,這想法是很深、很嚴肅的,因為他的天賦一開始是真實的。
我陷入某種恍惚、呆滞狀态,打着哆嗦,傾聽樓梯上最細微的簌簌聲。
在那一刻,我感覺到了他并不憐惜我,他不愛我,因為他看不見我有多愛他,覺得我是因為禮物才為他效勞。
就在那一刻,我把他看得明白透徹,并且已經感覺到我永遠都要被這種意識所刺痛,我已經不能再愛他,我失去了我原先的他。
我一生中從未經歷過如此痛苦的時刻,它們将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在這些瞬間還有什麽我沒有經受過!有那麽幾分鐘,人的意識所感受到的東西遠比幾年還多。
難道他不明白,要欺騙一個渴求體會種種印象的意識、已經感受并理解了許多惡與善的天性是多麽困難?
我畢竟明白,顯然存在着可怕的極端情況,使得他決意再一次把我推向惡行,就此犧牲我可憐的、無力自衛的童年,冒險再次動搖我尚不穩定的良心。
新的感覺、新的渴望以及迄今未曾知悉的新的問題成群地在我心中湧起,我被這些問題折磨着。
她也多少染上了自己那個狂妄的丈夫毫不動搖的自信!
一瞬間她準備再次傾情于他,她可以就自己的整個一生原諒他,甚至權衡了他最近的罪行——犧牲她唯一的孩子這件事,在一陣重新燃起的熱情中,在一陣新的希望中,将這一罪行降為一般的過失,降為缺乏毅力,是貧窮肮髒的生活、絕望的處境所迫。她心裏一直懷有迷戀之情,而在那一瞬間,在她內心已經為她不可救藥的丈夫再次備好了無限的寬恕和憐憫。
不甚和悅的情緒重新潛入媽媽的心中,她最初的迷戀之情冷卻下來。
我的憂傷愈發增長。我想叫喊,但喊聲悶在了我的胸口。
當可怕的終曲和弦奏響,其間有着哭泣中的全部恐怖、痛苦中的全部折磨和無望的苦悶中的全部憂傷,這一切就像一下子全部彙集在一起…
生活中支撐他的一切突然崩潰,像幽靈,像無實體的、空洞的夢想一樣消散了…
他死了,在他最後的希望消失之際,在一瞬間,當他欺騙自己和維持一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面前化解,進入清朗的意識之時。
真相以其難以忍受的光輝炫瞎了他的雙眼,原本的謊言,對他自己也成了謊言。
整個藝術的奧秘在他面前揭示開來,天才,永遠年輕、強大而真實的天才,以自己的真理性壓垮了他。
似乎那一切,那整個一生中只在神秘的、難以觸及的苦痛之中壓迫他的一切,直到如今他只夢見過、只在夢境中折磨他,無形、難以捉摸卻讓他驚恐地逃離,并以一生的謊言遮住自己的一切,他有所預感,但迄今害怕的一切——這一切突然之間,一下子在他面前明亮起來,展現給他的雙眼,而直到之前,他的眼睛還頑固地不願将光明認作光明,将黑暗認作黑暗。(這詩意的表達!)
我的病還沒好,我的種種印象是陰郁、沉重的,與這住宅沉悶而莊嚴的氣氛完全合拍。
我停下來,然後突然忘了我為什麽停下來,我想幹什麽,我在想什麽,而只有當我清醒時,恐懼和驚惶才時常向我襲來,我的心狂跳不已。
她們每一個都需要另外兩個來預防煩悶無聊和老年的種種猝發症。
病态發燥的幻想在我腦海中閃出火花,莫名喜悅的淚水從我眼裏傾瀉而出。
第一眼看到她,某種幸福,就像甜蜜的預感充盈了我的心靈。
你在她面前突然停下來,就像被刺中一般,在甜蜜的尴尬中,因喜悅而顫抖,為她的存在、為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為她從您身邊經過而心生感激。
她為我這一動作而微笑,而我脆弱的神經因甜蜜的喜悅而隐隐作痛。
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當她離開時,我常常仍然像着迷似的望着她站過的地方。
在卡佳和她乖張任性的作為面前,我很膽怯,可是想跟她說話想得要命。
朝向她的吸引力是那樣強烈,我在新的感覺中向前走得那樣熱切,以至于她不可能不注意到這一點,起初她覺得這是前所未聞的古怪行為。
這個女孩身上的一切都很迅速、突兀,但她直率、天真性格的那些閃電一般的動作中,有一種真正的、高貴的優雅,否則有人會說——那是粗魯。
我不能忍受別人因為什麽事情對我不滿:我會立刻悲傷起來,垂頭喪氣,以致缺乏力量來彌補自己的錯誤,改變于我不利的印象。
她有時會一連幾天為她無法解決的某種問題絞盡腦汁,為不靠別人幫忙無法自己克服而生氣,只有在最後陷入絕境,已徹底耗盡心力的情況下,她才去找萊奧塔爾夫人,請求幫助她解決她未能應付的問題。
一顆美好、善良的心,總是知道如何僅憑本能為自己找到良善之途。
她所有創舉的結果美好而真實,但都是以不斷的偏差和謬誤為代價交換來的。
我逐漸從某種微妙的跡象中注意到,她內心發生的這一切不是出于忘卻,不是出于對我的漠不關心,而是出于某種刻意的回避,就好像她向自己保證要将我限制在一定的界限之內。
起初我被卡佳的冷漠折磨得委屈生氣,但現在我內心的一切都模糊起來,而我無法為自己的感受給出答案。
它(一只狗)不跟任何人親熱,也不愛任何人,它傲慢、自大、野心勃勃到了極點。它不愛任何人,但顯然要求所有人給予它應有的尊重。所有人也确實如此待它,不過在尊重中摻入了适當的恐懼。
卡佳彎下身子,又無數次地吻着我。她的幾滴眼淚落在我的臉頰上。她深深動了情。
她生性熱情,感受力強,但同時又仿佛害怕自己的感受,仿佛每分鐘都在監守着自己的心,不讓它失去自制,甚至不可陷于幻想。
有時突然間,在最晴朗的時刻,我注意到她的眼裏含着淚水,仿佛不經意間對折磨她良知的某件事情的回憶在她內心燃燒起來,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窺探着她的幸福,敵對地攪擾它。
他臉上最輕微的笑意、半句親熱的話——她都會感到幸福,就好像這是一段尚顯羞澀、尚無希望的愛情的最初時刻。
命運突然出乎意料地以極為奇怪的方式扭轉了我的生活。
我可能會滅亡,甚至感覺到了這一點;但誘惑比恐懼更強烈,于是我閉着眼睛憑僥幸走去。
迄今為止我學到和經受的東西是如此高貴,如此嚴格,以至于如今我已無法被任何詭詐、不潔的書頁所誘騙。
的确,我讀過的幾乎每一頁好像都很熟悉,好像早就經歷過,就好像以如此意想不到的形式、在如此神奇的畫幅中呈現在我面前的這全部的激情,這全部的生活,都已由我經歷過了。
而我怎能不受到吸引以至于忘掉當前,幾乎到了疏遠現實的地步呢,因為我面前的每本書都體現了同樣的命運法則、同樣的冒險精神,它主宰着人的生活,但它的來源是人類生活的某些基本法則,這是拯救、保護和幸福的條件。
正是這條法則,為我所懷疑,我也竭盡全力,用幾乎是被某種自我保全的感覺在我內心激起的所有本能來猜想。
我就好像被預先通知過,好像有人警告了我。就好像有什麽東西預見性地擠入我的心靈,我內心的希望一天天堅實起來,盡管與此同時我對這未來、對這生活的沖動越來越強烈,這種生活每天都在我讀過的東西中以全部的力量,以特有的藝術,以詩意的全部魅力震懾着我。
我的心靈中突然出現了某種無法理解的漠然——某種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的、難忍而愁苦的沉寂,降臨在我身上。我所有的幻夢,我所有的沖動突然沉默了,連愛幻想本身都好像因為虛弱無力而消失了,冰冷的淡漠取代了先前缺乏經驗的心靈激情。
常有那樣的時刻,所有心智和精神的力量痛苦地繃緊,似乎突然會爆發出意識的明亮火焰,而在這一瞬間,被撼動的心靈夢見某種預言性的東西,好像心靈苦于未來預感的折磨,提前體會着它。
整個身體是那樣渴望生活,那樣懇求着生活,燃起最熱烈、最盲目的希望之火,心就好像在召喚着未來,連同它的全部神秘、全部不确定性,哪怕帶着風暴、帶着雷電,但一定要有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