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噩夢

第11章  噩夢

夜幕初臨時,秦纓跟着謝星闌返回了忠遠伯府。

忠遠伯崔晉已知薛銘出事,驚疑不定之下,還不知那封遺書上寫了什麽,見着謝星闌,便問起薛銘之死與崔婉的案子是否有關聯。

謝星闌自然無可奉告,只點名要見張姨娘。

張姨娘來到前廳時,眼眶還是紅的,行禮後哀怨地望着崔晉,欲言又止,謝星闌掃了二人一眼,“請伯爺暫避,有些話伯爺在此,張氏只怕不敢多言。”

崔晉眉頭一豎,“還有什麽是我不能聽得?”

謝星闌面無表情地道:“府中內院之事,只怕多的是伯爺不知道的。”

崔晉猶豫了片刻,告誡地看了看張氏,出門離開,謝星闌又命翊衛在門外守着,這時才問:“你眼下,當不是在為崔婉哭,莫非又是崔涵出了事?”

張氏本是一臉怯色,但提起崔涵,她頓忍不住:“大人明鑒,這天下間,哪有讓三歲的小孩子去跪靈堂的?”

謝星闌冷着臉面目不親,秦纓上前溫和道:“可是夫人讓崔涵去祭拜崔婉了?”

張氏望向她,滿臉的委屈,“不止是祭拜,是讓涵兒跪在大小姐靈堂裏,跪了快一個時辰我才知道,他們是姐弟,是平輩,又不是長輩子侄的關系,憑什麽這樣作踐涵兒?”

“才三歲的孩子,什麽都還不懂,夫人說什麽他便信什麽,卻不知只有親生母親才是最疼他的,可惜自從我生下他,這三年多待在我身邊的日子,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張氏越說越難過,“我懷他的時候那般不容易,差點連自己性命也丢了,可卻是替旁人生了兒子,他如今見着我就怕,必定是聽了旁人教唆……”

張氏顯然是無處訴苦了,眼下一位金吾衛大人,一位雲陽縣主,她得好好吐吐苦水,但說到一半,又想到崔晉臨走那一眼,忙止了話頭只抹眼淚。

秦纓嘆了口氣道:“府內事我們不好置喙,但親生母子到底是與旁人不同的,或許等小公子再大些,便會感念生母之恩,今日我們是想來問你與崔婉有關之事——”

張氏狐疑地擡眸,秦纓道:“我們聽說,你此前在府中與人吵架之時,說崔婉的病是裝的,可是當真?”

張氏眼皮一跳,“我……我沒說過……”

秦纓淡笑,語氣強硬起來,“我們已經找到了人證,這是旁人親耳聽聞,你或許覺得此事不好由你之口道出,但崔婉被奸人所害,相比之下,即便她裝病又算什麽,孰輕孰重,你可明白?”

張氏緊緊絞着手帕,半晌才輕聲道:“我說她裝病,也并非信口開河,兩三年前,她病況還頗為嚴重,可那時,我身邊的侍婢,曾發現她經常将藥倒掉,倒掉就算了,也沒見她配新藥,就這般,對外面還說她病一日比一日好。”

“哪有這樣的道理?我便想着,她病肯定是裝的,但為何裝病卻不明白,若沒這個病,她早該成婚了,然後我看府上常來往些公子小姐,便覺得是有何不可見人之事。”

張氏面色微白,“女子名節最為要緊,我也并非存心污蔑她,只是不滿夫人獨斷專橫,不讓我見涵兒,那樣的話我也不敢常說,沒想到被人記住了……”

張氏用心也有幾分險惡,此刻自知理虧,看也不敢看秦纓,這時謝星闌又問她:“說說四年前伯夫人和崔婉去三清山前後之事。”

窗外月光如水,張氏擦了擦眼角回憶道:“那時候大小姐的親事已經定了半年了,我也有了身孕,只是我身體不好,孕吐十分嚴重,日日足不出戶的養胎,忽然某一日,聽人說小姐出門游玩暈倒了,送回府中一查,竟是病重難醫,為此夫人大發雷霆,伯爺也很是氣惱,那時候小姐十五歲,眼看着過了年,十六歲就可定婚期了……”

“後來沒過兩日,夫人便說要帶着小姐去三清山走一趟,無論如何,不能看着小姐被這病磋磨沒了,伯爺當然沒有意見,後來又準備了三五日,她們便出發了,這一走便是五個多月……”

“夏天走的,快過年了才回來,回來的時候我正臨産,也不知小姐是否大好了,等生下孩子坐足月子出門,便見她消瘦了許多,還要日日喝藥,又聽說她在三清山得了真人批示命格,說絕不能在十九歲前成親,伯爺和淮南郡王都信這些,當時便定好今歲才成親。”

秦纓蹙眉,“若是短時內消瘦了大半,那必定是病過,只是不一定是喘病。”

張氏也點頭,“是啊,大小姐從前身形略顯豐腴,可去了一趟三清山,卻瘦的變了個人似的,那時候喝藥是真的喝藥,我發現不對也是在一年之後了。”

秦纓和謝星闌越聽越覺得古怪,如果崔婉真的生過病,卻被林氏用喘疾遮掩,那崔婉的病或許十分見不得人,但年紀輕輕的女孩子,能有什麽病不能見人?

謝星闌又問:“你可知她本來的侍婢,被發賣去了何處?”

張氏搖頭,“這便不知了,大小姐回府後沒多久,夫人便将她身邊所有人都處置了,她疼愛大小姐是出了名的,可那次手段之狠,連自小跟着大小姐的兩個丫頭都賣了。”

謝星闌若有所思,片刻後讓張氏退下,她一走,秦纓也輕聲道:“崔婉的病有古怪,若是能找到當時給她看病的禦醫,或者找到那兩個侍婢就好了。”

謝星闌也做此想,“我自會派人去查,時辰不早了,你歸家吧。”

謝星闌話落出門,與崔晉告辭後,徑直離開忠遠伯府,秦纓一路跟出來,“那你眼下去何處?”

謝星闌已翻身上馬,如霜月華灑在他肩頭,将他本就冷沉的面色襯的愈發寒意逼人,他居高臨下地道:“回衙門,你也要跟着?”

秦纓幹笑,“那倒不必,不過這案子仍無頭緒,明日自是繼續——”

謝星闌目澤微深,撂下一句“随你”便揚鞭而去,秦纓看着他的背影秀眉緊擰,這人怎麽年紀輕輕就成這幅狗脾氣?!

坐上馬車回府,一路上白鴛都在心疼秦纓整日辛勞,秦纓心想這才哪到哪兒,反是她安慰白鴛多些,等回了侯府,秦璋早等着她一道用膳,席上聽她去了傅家查問傅靈,一時唏噓起來。

“傅靈也是個可憐孩子,你們今日離開後,她那繼母只怕要給她氣受。”

秦纓問道:“是因衙門的人上門不好看?”

秦璋點了點頭,“她這個繼母為人刻薄,對她們姐妹二人皆不親善,她姐姐那次你或許記不清了……”

秦纓的确毫無印象,秦璋見她茫然,便道:“她姐姐傅珍比她大三歲,兩年之前與人生了私情,被她知曉之後,竟直接送回了傅家族地,在那邊找了個人嫁了。”

“私情?”秦纓咋舌,“與誰?”

秦璋輕咳一聲,他一個長輩說這些小輩風月之事,顯得為老不尊,但見秦纓明眸黑白分明地望着他,他只得道:“坊間有流傳,說是和定北侯家的小公子杜子勤,說傅珍與他暗通款曲,還送了她私物,送也就送了,傅家和杜家也勉強相配,可杜子勤将那私物露在了人前,這一下流言蜚語頓起,傅家沒等來杜家上門求親,便将傅珍徑直送回了老家。”

秦纓眉頭緊擰,“那知道嫁給哪家了嗎?”

秦璋搖頭,“回了族地,悄無聲息嫁了,京城之中未辦婚宴,也未請客,可想而知嫁的人家多半是老家的什麽鄉紳富豪之輩。”

好好一個姑娘家,就因為與人生情送個信物,竟落得這步田地,秦纓頓覺心頭發酸,而今日看下來,不論是薛家二爺還是傅家夫人,都将家門名聲看的極重,便是崔婉的案子,多半也是因着名聲,才頗多謊話遮掩。

想到此,秦纓給秦璋盛了一碗湯,“旁人家的女兒因一件信物便被如此苛待,女兒從前行事無忌,爹爹卻從無怪罪,女兒實在讓您操心了。”

秦璋見狀大為感動,忙接了湯碗,疼惜地望着她,“爹爹怎會怪罪你?從你生下來起,爹爹便只想讓你高高興興,何況爹爹知道,你只是還沒長大,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什麽值得做……”

望着這張熟悉可親地面孔,秦纓心底複雜難言,按照原文,秦纓不久之後将會“意外”而死,但如今,原主被她借身還魂,不論是哪種選擇,秦璋必定都無法接受。

秦纓又給秦璋布菜,“爹爹放心,女兒現在已經漸漸知道了。”

這一餐晚膳父女二人用得其樂融融,晚膳之後,秦璋留了沈珞問話,待沈珞面色古怪地說完,秦璋詫異道:“就這麽跟着那謝星闌跑了一整天?一聲未喊累?”

沈珞重重點頭,“不僅沒喊累,縣主簡直比小人跑的還利索。”

秦璋驚:“沒有半點打退堂鼓的打算?”

沈珞搖頭,秦璋又問:“那她可查出什麽了?”

沈珞再度搖頭,秦璋聽到這話,長長地舒了口氣,“不錯,不愧是我女兒,這樣我就放心了,再看兩日吧,什麽都查不出,她堅持不了多久的,查案太苦了,何必為了崔慕之做到這個份上……”

秦璋悠哉地起身回房,沒看到沈珞欲言又止的臉。

……

将軍府中,謝堅正禀告道:“小人帶人去長清侯府、平昌侯府,還有林府查問了,府中小厮和附近鄰裏的證詞都合得上,他們昨夜都未離家,威遠伯府常用的大夫也問了,說昨夜子時前後入府,趙家小姐受驚過度,開了安神的方子,又叮囑她養上三兩日。”

謝星闌坐在漆案之後不語,謝堅道:“看樣子沒有人說謊,如此就奇了怪了,崔婉和薛銘都出身高門,誰敢這樣謀害他們?”

謝星闌搖頭,“兇手必定說謊了,只是我們還未找到破綻。”

謝堅遲疑一瞬,“今晨陛下下了令,可薛銘也死了,等于讓這案子份量更重,當夜您帶人去伯府之時,本來只打算作壁上觀的,如今這情形,可算壞事了?”

謝星闌下颌微擡,“自然不算。”

謝堅忍不住嘀咕道:“這樁案子若破了,您先前惹陛下生氣的那些事,也不能一筆勾銷了,命案到底不比朝中的案子,文州那樁科場貪墨的案子若您帶人去查個明白,能發落不少朝官,怎麽也比這次的功勞大,您真是越來越讓屬下看不懂了。”

謝星闌聽他念叨,儀采斐然的面頰上,竟生出了兩分凄涼之感,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去查文州貪墨的案子能得到什麽,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順着那條路走下去,他會落個怎樣凄慘的下場。

謝星闌默然未語,這時,外間響起了叩門聲。

“公子,謝詠回來了!”

“讓他進來——”

門扇開合之間,另外一個親信謝詠走了進來,他抱拳行禮,而後便奉上幾頁文書,“公子,您讓小人去查的,小人全都查清楚了——”

謝星闌接過文冊看,謝詠繼續道:“這位雲陽縣主,是貞元三年二月初九出生,今年十七,她母親和哥哥,在豐州之亂中染了疫病而亡,這些年一直與臨川侯相依為命,她是兩年之前喜歡上長清侯世子的,當時長清侯世子剛從軍中歸來,據說是看宮中校場比弓馬之術時,對長清侯世子一見傾心。”

“她跟太後求過兩次指婚,太後第二次本來都快下旨了,卻被陛下攔阻,據說是崔德妃從中作梗,這兩年,她行事無忌,對崔慕之多番讨好,與崔慕之走得近的女子,也都被她刁難過。”

“小人按公子的吩咐,主要查了陸柔嘉,從一月前陸崔兩家即将聯姻的消息傳出開始,雲陽縣主與陸柔嘉有過四次照面,每一次她都對陸柔嘉冷嘲暗諷,崔婉生辰宴那天她還差點大打出手,可到了晚上,不知怎麽竟幫了陸柔嘉。”

謝星闌邊看邊聽,“她還為了崔慕之拒絕過三次婚事?”

“不錯,宣平郡王家的世子李雲旗,永川伯家的世子柳思清,還有工部侍郎家的公子蕭厚白,這些是太後見她對崔慕之念念不忘,想給她賜婚的。”

謝星闌“啪”的一聲将文冊合了上,他捏了捏眉心,不敢相信自己即将護着這樣一個女人,但除了她,他找不出第二個疑似改變薛銘命格之人。

謝堅大為驚訝,“昨夜公子回府便招來謝詠,竟然是讓他查雲陽縣主?這半年謝詠查了不少人的生平了,公子到底在找什麽?”

謝星闌将文冊放入抽屜,卻見那抽屜裏竟已放了滿滿當當的同類文書,關上屜子後,謝星闌淡聲道,“龍翊衛本就是陛下手眼,自然知道得越多越好。”

謝堅半信半疑,謝星闌卻已起身回房,又邊走邊道:“距離陛下定的期限還有九日,讓底下人上心些,此案絕不能有半點錯處。”

謝堅和謝詠應是,待謝星闌離開,謝堅看着謝詠問:“你說公子到底怎麽了?”

謝詠慣常黑臉寡言,此時只搖了搖頭,顯然他也不明白。

謝堅嘆了口氣,“你記得嗎?就是正月初七那夜公子忽發狂性,後來便性情大變,過去五年公子一直謹小慎微,天大的委屈都咬牙忍了,眼看着局勢越來越好,可這半年,公子卻将所有隐忍蟄伏求來的平衡都打破了,如今四方樹敵,往後可還怎麽往上升?”

謝堅癟嘴,有些不忿道:“公子連着放了幾樁好差事,功勞都叫別人搶了去,晚間回衙門碰見韓岐他們,一個個得意極了,公子卻半點不在意……”

醜時過半謝星闌才歇下,他艱難地入睡,可剛睡沉,熟悉的噩夢如約而至。

夢裏寒風烈烈,他一襲黑袍被鮮血浸透,步履艱難地往深林中走,每走一步,釘入血肉的箭簇便多絞出一股血色,血流順着衣擺滴滴答答地落在雪地上,在他身後,火把如長龍一般圍過來,他已走投無路。

忽地,又一片箭雨淩空而至,他小腿與後背劇痛,人似斷線風筝般摔出,握劍的手一松,連往前爬的力氣都沒了,鮮血從他口中湧出,他面貼血污趴在地上,在憤恨與屈辱之中,像一灘任人踩踏的爛泥般斷了聲息……

謝星闌一個激靈驚醒過來,他冷汗滿額,赤着眼瞳大口喘息,他發狠地想,如果真的是秦纓,無論如何都要護她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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