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替罪
第13章 替罪
威遠伯府的花廳臨着一片荷花池,如今夏末初秋,殘荷凋敗,再加上崔婉的屍體是在荷花汀被發現,趙雨眠命人将那側窗扇關得嚴絲合縫。
聽聞謝星闌帶人來了,她們在門口相迎,但遠遠地,二人眉頭同時皺了起來。
簡芳菲問:“那是雲陽縣主?”
趙雨眠點頭,“是她,她怎麽和謝星闌碰上了?”
待一行人走到近前,趙雨眠發現兄長面色不甚好看,她不好細問,直将人迎進了廳內。
剛落座,謝星闌開門見山道:“薛銘死了,你們可知道?”
“知道了。”趙雨眠嘆道:“昨日下午知曉的,他是因何而死?”
謝星闌仔細看着他們幾人神色,坦然道:“表面看着是自殺,還留了遺書,但實際上,遺書是兇手模仿他的字跡所留,他是被人謀害。”
趙家兄妹和簡芳菲早有所料,但得了肯定,神色還是嚴峻起來,趙望舒道:“婉兒先被害,薛銘又被殺,你今日是要問什麽?”
“前夜歸府後,你們都可曾出門?”
趙雨眠搖頭,“我前夜回府便覺不适,還請了大夫來探病,到現在也沒踏出府門一步。”
趙雨眠今年十六歲,生得清妍秀美,此刻三分病态,嬌弱惹憐,看着也不似能逞兇作惡的模樣,簡芳菲接着道:“我那夜回家也并未出門,直到午間宮中來人便入了宮。”
謝星闌早知如此,又見她二人神色如常,并無遮掩之意,便開口問道:“你們可知崔婉和薛銘之間有何古怪?”
趙望舒揚眉,趙雨眠遲疑道:“你是說,婉兒和薛銘是否生過私情?”
謝星闌颔首,又敏銳地看着她和簡芳菲,“你們二人與崔婉走的極近,她若有何閨中之事,必定也會與你們二人說,且你們常在一處小聚,總不至于毫不知情。”
趙雨眠去看簡芳菲,簡芳菲兀自沉思着,她比趙雨眠年長兩歲,今年已經十八,行事自然也要成熟穩重許多,不多時,她看着謝星闌道:“此事與案子關系重大?”
謝星闌應是,簡芳菲便道:“其實此事不好多說,畢竟死者為大,只是剛好是他們二人出事,我想來也覺古怪,他們有幾分私情我不确定,但婉兒待他與待旁人是不同的,三年前,同樣是秋夕節,婉兒曾贈給薛銘一只香袋,此事只有我和雨眠知道。”
“雖說逢年過節大家互贈禮物也算尋常,可香袋這等貼身之物,還是頗為忌諱的,畢竟京城世家之中,也出過類似壞女子名節的事,并且,我知道婉兒不想嫁去淮南郡王府,當時我和雨眠曾私下說起過此事,但最終,我們決定閉口不提。”
趙雨眠和簡芳菲發現了蛛絲馬跡,但她二人并無曝光的打算,且她們沒有理由去謀害薛銘,謝星闌只覺這案子疑窦難解,這時,一旁的秦纓問道:“那你們可知道,薛銘可曾與旁人結仇?尤其是當夜赴宴之人。”
趙雨眠擰眉,“薛銘性子溫文,并未見過他與誰不快。”
趙望舒在旁道:“不錯,我也不曾見過,薛氏家風清正,薛銘也是一脈相承,他平時極有禮數,便是與人不快,也頗為寬宏大量。”
秦纓擰眉,崔婉與薛銘有私情,該緊張的應是他們,薛銘謀害崔婉尚有動機,那兇手為何要殺薛銘?而兇手留下那樣一份遺書,明顯不僅想要薛銘的性命,更要讓他們的私情公之于衆……
電光火石間,秦纓腦海中冒出一念,然而她還未抓住,那念頭便一閃而逝,她心底空落落的,再仔細回想,卻又進了迷霧林一般找不到方向。
“薛氏家風清正,不過按我們目前查到的來看,薛銘可算不上清正。”
謝星闌語帶輕嘲,他看不慣這些公侯世家總将家風挂在嘴上,日日宣揚自己詩書禮儀傳家,仿佛忠孝仁義刻入骨髓,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外表越是簪纓錦繡,內裏越是見不得人的爛事一堆。
趙望舒三人皆無言以對,畢竟崔婉早有婚約,卻還與薛銘牽扯不清,別的不說,單論薛銘收下她香袋,這二人也皆算不顧禮義廉恥之輩,眼下面對謝星闌的嘲弄,他們不僅沒辦法反駁,還得盡早割席為妙。
謝星闌見問不出更有用的線索,便不打算久留,他告辭,秦纓也一并離開。
見此景趙雨眠一臉不解,去問趙望舒,趙望舒古怪地道:“我也不知怎麽回事,剛才我差點失手傷了秦纓,謝星闌氣的不輕,幾乎要與我拔刀動手,他好似頗為在意秦纓。”
簡芳菲匪夷所思:“可秦纓喜歡的不是慕之嗎?此前謝星闌參了長清侯府一本,秦纓還跑去太後面前告謝星闌的狀,怎麽一轉眼兩人這般和契了?”
趙家兄妹面面相觑,沒人知道答案。
離開威遠伯府,謝星闌還對片刻前的意外心有餘悸,從正月到現在,就算他提前洞悉,卻也無法改變任何事的進程,他似一頭困獸,不惜一切地蠻橫沖撞,可結果除了讓自己頭破血流之外,仍只能按照天意,傀儡般走向既定的結局。
前世的他醉心權力之争,為了請功,早早領了文州貪墨的案子督辦,等他回到京城,只知陸氏被抄家,陸家長女已下獄,彼時他對禦醫之家并未放在心上,卻記得數日後,雲陽縣主之死令臨川侯和太後悲痛欲絕。
此番只是他不想再走老路,才帶人去忠遠伯府作壁上觀,可沒想到,陸家長女竟在案發當夜便撇清了關系,而案發第二日,本該活到七年之後的薛銘,竟慘死在了青羊觀中,在涉案的這麽多人裏,這位雲陽縣主起了關鍵作用。
他本想着陸柔嘉和薛銘的命運變了,秦纓多半也能逃過死局,可剛才的意外,卻讓他的心高高的提了起來。
他翻身上馬,下意識催馬行在秦纓馬車一側,車內秦纓聽見動靜,掀簾問:“謝欽使有何交代?”
謝星闌沒有交代,但見秦纓誤會,他不動聲色道:“崔婉和薛銘有私情當是真的,他們自以為掩飾的極好,可這些往來多的人,仍然發現了蛛絲馬跡,吳舒月、簡芳菲、趙雨眠三人知道,那必定還有其他人知曉,只是找不到動機,這案子便難破。”
秦纓颔首,又凝眸道:“兇手并非沖動作案,必定是有何隐秘我們還未查到,眼下并無指向,依我看,不如還是從案子最根本之地入手。”
謝星闌望着她,“何為根本?”
秦纓道:“死者屍體,案發現場,以及兇器。”
繞來繞去,又回到了案發之初要查問的,謝星闌道:“青羊觀荒僻雜亂,難以确定現場哪些痕跡是兇手留下,那迷香雖然上等,但并不難采買,那把割斷薛銘手腕的匕首,也頗為常見,至于屍體,死因和死亡時辰已經确定,也并無确定兇手身份的線索。”
秦纓這時忽然道:“青羊觀線索不多,但忠遠伯府呢?并且,薛銘殺了崔婉,那殺薛銘的兇手當時在做什麽?且兇手在看到崔婉身死之後,選擇第一時間殺了薛銘,倘若她知道二人私情,且還想将其公之于衆壞二人名聲,那為何不讓薛銘活着?”
見謝星闌聽得還算專注,秦纓福至心靈地道:“薛銘活着,眼看着自己名聲盡毀,受各方鄙夷唾棄,豈非更為痛苦?但兇手非要當夜便殺了他,兇手根本是為了——”
“為了找替罪之人!”
謝星闌反應極快,“兇手用寫遺書的手法,讓薛銘承認殺了崔婉,再加上兇手布置了自殺的案發現場,便是打算讓薛銘承擔一切,讓此案就此了結。”
他看着秦纓,瞳底微光明滅,如今案情錯綜,薛銘與崔婉的私情一葉障目,叫人下意識以為是薛銘殺了崔婉滅口,可若将一切聯系起來,自然叫人懷疑兇手目的。
謝星闌再度驚訝秦纓如此敏銳,又道:“我本還想過薛銘殺了崔婉,兇手又殺了薛銘,是否存在為崔婉報仇的可能,但若是如此,兇手不該将二人私情爆出連崔婉的身後名也毀了。因此,很可能是同一兇手連殺了崔婉與薛銘兩人,又将私情寫在遺書之中,兇手對這兩人皆懷憎恨。”
秦纓難得露出好顏色,謝星闌脾性變得再多,心智卻仍是極佳,她颔首道:“因此,崔婉遇害之地,包括整個忠遠伯府,還要再查為上,并且此案的關竅,當與他二人私情難分幹系,會否有人暗自喜歡她們其中一個,卻不想發現她二人早生私情,于是因愛生恨一同報複?”
謝星闌略作沉吟,招手叫來了謝堅一番吩咐,秦纓見狀放下簾絡,可等謝堅走了,謝星闌仍然行在馬車之外,好似個護衛一般。
秦纓一時想到了早前謝星闌替她擋箭的情形,感激之餘,又覺得謝星闌也并非那般不擇手段,若今日眼睜睜地看着趙望舒射殺了她,那整個威遠伯府必定大難臨頭,但他還是出手救了她。
想到此處,秦纓忍不住掀簾看了一眼,馬背上的謝星闌身披金烏,英武俊逸,儀姿斐絕,她根本想不出他滿身血污慘死在凜冬雪地的模樣。
……
待回到忠遠伯府,秦纓與謝星闌一起到了映月湖。
謝星闌叫來翊衛搜查整個映月湖畔,又令其他人将全府上下所有人都排查問訊一遍,秦纓見這是個浩繁活計,便自顧自進了假山東側的洞口。
沈珞在前打着燈籠,忍不住問道:“縣主進來是要找什麽?”
秦纓道:“也不找什麽,就看看這洞內到底多難走。”
白鴛輕聲道:“您可真是不怕,這後面出口可是死過人的,并且,您覺不覺得,這山洞內陰風陣陣的?”
燈籠在行止間微晃,三人落在石壁上的影子也跟着搖來晃去,伴着呼呼風聲,莫名有幾分悚然之感。
秦纓失笑,“不是陰風,是底下有一條排水的暗渠,因此吹來的風比外頭更冷,也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造出這樣的洞府,各處也沒個标識,頭次進來的多半要小半個時辰才能尋到出路。”
假山小道好似迷宮,再加上起伏不平,秦纓走的頗為艱難,她邊走邊回憶當夜衆人的證詞,不知不覺在洞內走了兩炷香。
正當她懷疑自己迷路了之時,一道遙遠的呼聲從入洞方向傳了過來。
沈珞側耳片刻:“縣主,好似是謝欽使在叫您。”又聽片刻,他微瞪了眸子,“他直呼您的名諱。”
秦纓耳力不比他,只聽見模糊的聲響,她幹笑了一下,“叫就叫吧,他本來也沒多敬着我。”
不僅不敬着,他惱恨的就是她們這些皇親國戚,說話間,又幾道聲音從遠處而來,秦纓這下聽清了,忙道:“在東邊,咱們過去——”
她循着聲音來處而去,但繞了兩條岔道後,反而有些迷失方向,正當她唏噓這迷宮難出之時,身後卻傳來冷冷一聲。
“秦纓!”
秦纓詫然轉身,竟意外對上謝星闌怒意氤氲的眸子,她話還未出口,便見他沉着臉大步上前,“你自己亂跑什麽?”
秦纓“啊”了一聲,“這怎算亂跑?”
謝星闌還未說話,那小道內又閃出一道身影,謝堅氣喘籲籲地追着謝星闌而來,卻被遠遠甩在後面,見他們大眼瞪小眼的,他道:“公子總算找到縣主了!奇怪了,剛才明明聽見縣主她們離得很近,誰知繞了這半天。”
秦纓只去看謝星闌,“是不是從府內仆從那裏問出什麽了?”
“沒問出什麽,是你不該……”
謝星闌本想說“你不該離開我的視線”,可望着她黑白分明的清幽眼瞳,他話鋒一轉道:“你不該私自進來。”
秦纓愕然,此處是案發現場,他應該知道她進來是為了搜尋線索,她哭笑不得,“合着你怕我單獨行動誤了你的事?”
秦纓無奈極了,如今案子繞回了原處,但謝星闌不去盯着府內衆人的證供,竟還疑上了她,見他不語,秦纓似笑非笑道:“你若真覺得不放心,不如派個人跟着監視我好了。”
這是氣話,但她萬萬沒想到,謝星闌想都不想便指向身邊之人,“行,那我派他。”
謝堅和秦纓同時瞪大了眸子。
秦纓咬牙:“你還真派!”
謝堅苦澀:“公子,小人做錯什麽了……”
謝星闌面無表情地看着秦纓,一看便沒有商量的餘地,秦纓深吸幾口氣,又将白日謝星闌為她擋箭的情形回憶了數遍,這才将惱意強按下去。
她笑着道:“謝欽使不怕麻煩,我也無謂。”
謝星闌點了點頭,似乎有些滿意,而後撂下一句“走這邊”便轉身而去,秦纓憤憤不平地跟在他身後,不出半炷香的功夫便出了假山。
此刻已是日暮西山,伯府上下包括崔涵在內,都被翊衛仔仔細細地查問着,從午間飲宴開始,到晚上案發之後,所見所聞,一事不落地細說,期間翊衛但凡覺得何處古怪,還要問清楚前後因果。
這問供十分繁瑣,光是筆墨都要費上不少,待夜幕初臨時,從朝暮閣到前院的花廳皆是問供之所,一份份證供送到謝星闌跟前,浩如煙海的證詞中,有用的線索卻寥寥無幾。
眼看着時辰漸晚,秦纓心知秦璋挂念她歸家,也不打算在此久耗,戌時過半便提出告辭,謝星闌沒說什麽,卻指使謝堅連她歸家也要跟着。
秦纓坐上馬車,掀簾朝外看了片刻,喃喃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派人護送咱們回家,一個人的性情怎能變化如此之大?”
白鴛也替自家小姐打抱不平,“龍翊衛中的幾位欽察使名聲都不太好,從前也就罷了,這半年來他行事無忌,外面都說他把他父親那奸惡之性學了個十成十,奴婢不明您為何要查案,您若不蹚這渾水,咱們便無需與他打照面了。”
秦纓哪能解釋,一時懶得去想謝星闌這古怪行徑,路上閉目養神作罷。
待行至臨川侯府外,秦纓還未下馬車,沈珞先開了口,“縣主,有人——”
秦纓狐疑地掀簾,目之所及是一道窈窕身影。
竟是陸柔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