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進了臘月,天氣越發幹冷。朔風凜冽,一旦出門,臉上便如接刀子,街上出行之人可見零星。富貴人家早早辟出暖閣,圍爐取暖,溫酒煮茶,倒也自在。
皇城各衙署公幹的官員雖有爐火供暖,卻只能勉強不讓手打顫。宮城裏,紫宸殿早在禦爐日之前便供了暖,為的就是不讓聖人受風,皇太後所居住的太極宮弘德殿自然也少不了炭火,只是今日殿內的氣氛有些冷。
皇太後褚瑩與國舅褚琪本是在話家常,不巧說着說着就說到了政務上。
太後褚瑩并非是德宗皇帝的皇後。當年德宗皇帝在東宮做太子的時候,褚瑩的兄長褚琪是太子侍讀,在得知太子因妃薨後心情低落,便隔三差五與太子說家中偶得一寶,想請太子纡尊降貴至寒舍一賞。
褚瑩的确是美人,太子對其一見傾心,不久便收入宮中做了側妃。原本也輪不到她來做大齊的太後,只因德宗皇帝的兩個嫡子早夭,而德宗皇帝又崩得早,她這才母憑子貴成了太後。
當年德宗皇帝驟然病重,臨終托孤中書令鄭熠和門下侍中裴世昭,既想讓雙方共同輔佐幼主又讓雙方相互制衡。可兩人卻因聖人年幼,且褚家無人為官做宰又無人統兵為将,于是表面和褚太後說定當盡心竭力輔弼幼主,內裏卻是為了争權奪利相互傾軋。
起初褚太後還能約束這二人,她還給母家不少人升了官,卻是一時半會也頂不上多大事,尤其兩重權臣争權奪利無所不用其極,褚太後心有氣而力不足,艱難之際,向一直留居京城的九王容牧哭訴,言說聖人有心愛護天下萬民,只是尚未親政,不忍容氏江山如此被臣子把控,煩勞他能為祖宗基業出把力。
從前容牧只是個閑散親王,人生所求不過所愛之人和所愛之物。就算他身份貴重,也不過宛如越窯産出的青瓷,看着精致,卻一摔就碎。
國朝的宰相們最初并沒有把他放在眼裏,事後嗅到容牧要分權的苗頭後便一同提議在相王的封地建王府,言外之意是想讓他離京。偏偏太後借着國庫不大豐盈,暫不行此事。而兩宰相直言讓容牧離京的時候,聖人說他舍不得九叔,離京之事日後再議。
容牧雖是嬌生慣養的天潢貴胄,但也懂得為人處世。看到兩個重臣從對立到聯手,便不顧身份去中書令府上賣乖示好,除了把一衆珍奇賞玩送到中書令府上,更是親手把王右軍的字送到他跟前。這招果然管用,他把中書令穩住了。沒過多久,門下侍中裴世昭便出了事,案發理由非常簡單——貪墨。
在查辦裴世昭的時候,容牧還撈到了中書令的罪證。他終于在前不久聖駕回銮的時候辦了中書令。中書令訴說自己絕無弑君之心,還說容牧蓄意栽贓陷害,真後悔當初沒讓他滾出長安!
哪個有罪之人會說自己冤枉?他原本也不該有弑君之心,就算沒有這條罪狀,可結黨營私、排除異己,欺君罔上的罪名也足夠他死!
國舅褚琪眼看着中書令滿門抄斬,不禁駭然,日後怕是沒有和容牧抗衡的人了。
這個時候,褚琪跪下來求褚瑩:“太後,您就別再猶豫了,就按臣說的法子辦。”
褚太後把他攙起來,卻是瞪着他:“國舅還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當初要不是我去求他,興許我和三郎早被那兩個罪臣拉下去了。哪裏還輪得到阿兄來當大齊的國舅?”
“今時非同往日。他不再是忠臣肱股,而是階陛虎狼。就拿上次聖駕回銮來說,多半是他的主意,再反咬一口。前中書令一直不認有弑君之心,偏他愣是把鄭氏一族給夷了。若他哪日有了不臣之心,還有聖人和太後的立錐之地嗎?”
“阿兄也不想想,倘若我真把他誘進宮來殺了,三郎就能立馬親政?真是依了阿兄的法子,不說他親事府的兵會殺進宮來,南衙衛所的兵也會起事,而北衙禁軍被抽掉了大半,哪裏能有勝算?我已經想過了,就算現在沒人能和他抗衡,他一時半刻也不會舉兵謀反,畢竟先帝的兄弟裏頭他是最小的,他真想取而代之,別的親王又豈能容他?屆時兵戎相見,國朝動亂,我才沒顏面去見容家的列祖列宗!”褚太後氣得咬牙道,“從前阿兄就不肯順着我,如今看着他做大又說這種話,是嫌我不夠亂嗎?”
褚祺不顧君臣之禮,幹脆跟她攤牌:“太後是還想着從前吧?就算是當年随了太後心意也不會有今日之榮,何況他當年心儀的是柳家女,而柳家還不是被……”
褚太後當即喝斷他:“夠了!別再提柳家了!”
褚太後總覺着她這兄長純粹是被榮華富貴沖昏了頭。當年要不是兄長引着先帝來家裏,她怎麽能成了當時的太子側妃?
彼時她哭求了許多次都無濟于事,進了宮也沒有許多快樂,現如今又接手了這個爛攤子,日日與臣子虛與委蛇,連他們說句話都要三思再三思,有時害怕得夜不安寝,唯恐翌日就沒了命……說她是大齊最尊貴的女人确實不錯,可說她是大齊最慘的女人也沒錯。
看太後聞柳生怒,褚琪便沒敢提他送入相王府的人是什麽模樣。
“阿兄所言斷不可行!”褚太後言辭堅決地道,“阿兄不是才讓人查過宋家的事嗎?我召相王來,要問問他。”
“一個宋家……”褚祺有點猶豫,“就算是把宋家滅了,對他來說也無關痛癢。再者說,他可是領着尚書左仆射的銜,此事涉及戶部和工部,這兩部的人大多奉他為座主,若拿宋家開刀,不僅不會有收獲,還有可能讓他報複。”
褚琪說這些不過是為了讓褚太後知道相王有多專權,好讓她聽了自己的法子。他可不想才當上戶部尚書沒幾天就丢了差事。
褚太後深知兄長的性子,兄長看不慣容牧又懼怕他,想拿下容牧又擔心自己先倒了。可既然要做事,哪能沒風險?
“這事我自有打算。”褚太後讓兄長暫且回避,便着人去請容牧了。
相王府在長安城的安興坊,占了大半個坊。
此時,相王府東北角清遠閣的正屋,充斥着刺鼻的藥味。
薛柔染上風寒已經有大半月了,總是不見好,宮裏前前後後來了三個醫正,開的藥大致相同,也都說薛孺人身子弱,得仔細養着。
容牧看她用了藥,直至她睡下才起身,離去前囑咐她身邊的人好生侍奉。
才跨出了屋,便見到了宋孺人。
宋孺人近來學乖了,前頭兄長犯下大錯,若非容牧開恩,不死也離死不遠了。是以她這幾次來清遠閣均是要做足了與王府中的側妃和諧與共的樣子。
今日她又看到容牧,才要拿出從前那副嬌柔模樣來,卻不料有通傳小跑着朝這邊趕來。通傳行過禮後,禀道:“大王,宮裏來人了。”
容牧便往正廳去,廊下留下狠狠抱住手爐,一臉失望的宋孺人。
前來傳旨的內臣說太後請相王即刻進宮一趟,至于是什麽事,內臣只道不大清楚。容牧便更衣往宮裏去了。
他一路風塵仆仆,進了弘德殿才要見禮,褚太後已道:“這裏又沒外人,快別見外了,先暖暖手吧。”
這時,有宮婢端上手爐。
容牧卻是先行了禮才接手爐。
褚太後又吩咐人煎茶給相王吃,還叮囑宮婢要煎吳興紫筍,那是相王愛吃的茶。
容牧的喜好厭惡,褚太後了然于心。她要維護容氏的江山,要維護自身利益,可到底是存了私心。當年,她不過是在曲江池見過他一面,就讓她記了這麽多年,盡管現下她貴為太後,卻依然深感遺憾,更讓她痛心的是,他連她對他的情愫都不知曉,反倒是從嫂嫂叫到了太後。
容牧略微暖了手便直言相問:“太後召臣前來,有何吩咐?”
褚太後并未繞彎子:“也不是什麽大事。前陣監察禦史上疏,提到江淮一帶有幾個州縣在疏浚河道。”她擡頭看他,續道,“面上做得還算幹淨,只是內裏有些彎繞,不管怎樣,都是括戶使宋帆的責任。”
容牧站起身,不緊不慢回:“太後所提的這事,臣已發覺,只是前陣聖人受了驚吓,太後心憂聖人,臣這才沒有及時回禀,而是先讓宋帆有所彌補,以免釀成大錯。雖是功過相抵,可他到底是不遵朝廷政令在先,宜當受嚴懲,以正國法。”
他這麽一說,反而把難題推給了褚太後。不過褚瑩也不是看不清形勢的人,便道:“倒也不必嚴懲。要真是追究起來,勢必牽連一大串人。前有中書令案發,已經有許多官落馬,再興大獄,朝廷和地方恐怕就要空了。只是這事若不警戒,難免讓廉潔官吏心中不服,既然他已經捐了錢,疏浚了河道,此事便罰他一年薪俸吧。如有再犯,絕不輕饒!”
容牧拜道:“臣謝太後寬恩。”
褚太後示意他坐下說話,又道:“聖人還小,而我只是個深宮婦人,許多事要仰仗于你。這是國事。論起家事,你與先帝乃一母同胞,我身為長嫂,不能不為你想。說到宋帆,我便想到了他妹子,我聽說,宋氏生得極好,更是彈得一手好琴。”
容牧面色寡淡地回:“太後謬贊。”
“你的府裏,楊妃早早沒了,薛氏又在小産後病歪歪的,而宋氏也不曾給你養個一兒半女,其他人更是沒個動靜。你看七王和八王,只長你三兩歲,都是兩三個娃娃的父親了,就連嗣王的人選也定了。”褚太後終于繞到了話題上,“倒是你,仗着年輕,竟未在這上頭留心。”
“臣慚愧。”
“若是府裏的人都不和你心意,不如再立個妃?日後這種事也不必我操心了。”
容牧想都沒想便擺出一副傷感至極的面容:“楊氏嫁臣不足兩年便仙逝,臣深感對不住她,不想再續弦,還請太後體恤臣。”
“你與楊妃鹣鲽情深,不另娶新人也罷。那不如再收幾個側妃?”褚太後僵着一臉的笑,“我倒是樂意給你做媒,我娘家從兄的女兒,年已摽梅,與你在年歲上是差得多了些,可她貞靜娴淑明事理,便給你做個側妃吧。”
容牧聽明白了太後的用意,先用宋帆的事給他個恩典,緊接着便借此塞眼線。
他婉言回絕:“太後母家人品貴重,女郎必定是個頂個的好,哪裏能委屈她給臣做側妃?若是太後要賜婚,大可從适齡宗親或簪纓世家之中尋一位郎君,如此方為良配。”
這話一出,褚太後分辨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反正她唯一确定的是,她心裏有些酸楚。她對他,到底是餘情未了啊!
褚太後又笑起來:“姻緣這事說不準。若是有緣分,今日拒絕明日後悔的事也有。罷了,你眼下沒這心思,我也不勉強你。倒是楊妃那邊……你方才既說有愧于她,大可給楊家人加官進爵。”
容牧微頓後,複又站起身來:“多謝太後記挂楊妃。只是國舅貴為太後兄長尚且只領戶書一職,且世上多有德才兼備之人,又怎能因臣亡妻之由而升其母家之職?況且,先帝有遺訓:國朝官員要選賢任能,段不可任人唯親。”
不管是褚太後有意試探,還是拐彎抹角想給褚家人升官,反正容牧是把她的心思給掐滅了。
褚太後面上的确有瞬間的尴尬,偏是她又立刻彎了眼睛:“我記得她有個兄弟尚未婚配,我亦可給他說一門親。”
容牧聽明白了褚太後的意思,這一路說下來,句句都是為他着想,卻言言不離算計。
彼時是先帝給他議定的婚事,要說感情,還真沒多深。可楊氏畢竟是他元妻,給他管理家事,想東顧西,面面周到,無可挑剔,更是在他患病之際衣不解帶随侍榻邊,如此貞靜柔嘉的女子跟他一場,他當然得敬着。就算她不在了,也不允許旁人來占這位置。
尤其是楊妃的父兄均在益州做官,父親楊崇盛更是擔任益州大都督府長史一職,一心為其辦事,他斷不可讓他們寒了心。
大齊制度,親王成年後多會派往地方任刺史,少數受寵親王會留在京中,遙領大都督銜,而主大都督府事宜的是大都督府長史。容牧是宣宗皇帝最小的孩子,一直備受寵愛,十歲的時候便遙領了益州大都督。
于公于私,楊家都很親近容牧,容牧也對楊家格外看重。
眼下褚太後提到給他納妃,又要給楊瑾說親,看來還生了離間他和楊家,反而自己拉攏的心思。
這次容牧沒有回絕,反而是如實相告:“太後美意,恐怕要延後了。半月前益州來信,說楊家夫人染了重病,楊家五郎已經離京了。”
楊瑾離京這事,是張長青提醒硯夕問出來的。彼時楊瑾到園子裏找硯夕說話,忽然被仆從叫走,正在一旁灑掃的張長青要比硯夕敏感,待他得了消息後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他立刻把信遞了出去。
若非褚琪告知,褚太後恐怕能被容牧的一再拒絕氣炸。可她此刻卻點頭:“倒也不急,若真是有緣人,就算耽擱些時日也是好事多磨。既是喜事,若逼着人做豈非落埋怨?”
容牧再次拜謝。
容牧前腳出宮,褚琪立刻從裏間繞了出來,他有些不滿:“太後要給褚家恩惠,可未免也太過恩惠宋帆。太後不知,若真是追究,他死十次也不夠。”
褚太後如何不氣,可她多有艱難:“阿兄不也有覺悟,就算整個宋家死絕了也不能把他怎麽樣。前頭中書令一案結了,我接連推三個中書令人選,他卻說他們宦跡有污,不足為百官之率。我要以天子名義下诏開制科盡快找官員補上空位,也好讓那些人記着三郎的好,可他卻舉出各種理由回絕,明擺着是不讓官員忠于皇帝。就在剛剛,我原本要讓阿兄入省,可他卻搬出先帝來。此時我不開恩反而嚴懲,恐怕日後無人能站出來為我母子一鳴。”
“太後有所不知,坊間已經生出太後和聖人懼怕相王的謠诼了。”
褚太後越想越委屈,越說越難受,險些要落淚,偏是強忍着:“阿兄不必拿這話來激我。若是将來三郎日子好過,眼下我如何忍氣吞聲都行。”
褚琪慚愧到面露難色。
褚瑩貴為堂堂皇太後,卻要纡尊降貴與一個臣子低三下四,如何不讓她氣惱。可眼下的形勢,她除了緩解和容牧的矛盾,一時半會也做不了什麽。
然而,她左思右想說出去這些話,又不知容牧會做出什麽舉動。
她兀自嘆氣:活了近三十歲,有兩件事最為悔恨,多年前沒有及時向他表達愛意,現如今沒有及時阻止他攬權。而她也清楚地意識到,她對他,恨的情緒反倒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