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玉藥洳茶(二):下毒
玉藥洳茶(二):下毒
劫法場一案過去,該死的人也還是死了。
一晃,大半個月過去。
二月初,王獻位居參知政事兼任戶部尚書一職,與同黨派的宰相梅雪塵,開始着手主持全國的清政變法,遭到臺谏上述反對,認為操之過急。
這日,二人與禦史臺幾位重臣,同被趙晟召見,就變法和屢屢被王獻與邵梵提起的雄殇嶺被屠舊案,跟衆位官員商量具體該如何做。
變法需要能實施,舊案翻案,也需要着力調查的證據,趙晟雖然力挺王獻,也早知當年王家被冤的真相,但如今當了皇帝,做什麽那也一個人說了算的,底下還有三省。
新朝廷如今少見舊人,約分三派,宇文平敬為勢的王邵一派,鄭慎父子為首的鄭黨一派,還有英王未承恩前,在封地招攬的各地寒門士族,高門大戶,這些政客皆為心有抱負,口有清政之人,這一派自然屬皇黨了。
三黨鼎力,互相制衡。
鄭黨禦史大夫出來發話。
“陛下,變法一事牽連甚廣,就單說這納稅,分河、橋、道、港、洲。前朝以洲納稅,設立中央派遣的中監使,調度上是轉運使,但監管混亂,筆錄失準,參知大人既然想要在稅中查漏補缺,沒個一年半載的,連基本都不得知。”
趙晟聽了,放下在看的劄子。
“這個問題,我其實已考慮過了,也問過王參知跟宰相。但須知,財政為國家支撐之本,秘書省呈報的數目,除卻前朝攜的款,恢複民生的開支用度。如今國庫裏一半不到,可知私相授受,中飽私囊之泛濫。這件事,太上皇來不及做,我便替他接着。”
禦史大夫眼轉了一轉,趙晟說,“我不想贅述,叫宰相參知跟你們解釋吧。”
無論哪朝,年輕的皇帝剛登基,都是想要銳意改革,成就一番事業,趙晟也想還趙家一個清明正大之譽,否則大可繼續當閑散親王,兩耳不聞窗外事。
禦史大夫瞧他這态度,就是很支持王獻變法。
除了皇黨,斯文的趙晟似乎跟狀元出身,滿腹經綸的王獻更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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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雪塵年高,喜靜聽,少參與口舌之争,于是王獻起來答話。
“臣已調度秘書省,官家令宗正寺與大理寺幹員四十人,左右巡院各出一百人,共二百餘人發派各州,調遣當洲府衙財政邸書,不出一月,定有結果參報。禦史大人莫要輕斷。”
王獻微笑,淡定氣派将禦史大夫回的一愣。
禦史想他跟邵梵還有趙晟已經做了讓步,讓左鄭與右邵插手共察,便不再糾纏。
對高處觀望的趙晟鞠手,“臣,臣只是擔心王參知年輕,經驗尚許不足。既官家與參知宰相已遣專人,臣無異議。”
王獻隔空還禮,還是微笑,“那就謝過禦史大人了。”
禦史大夫微微哼了一聲,撇過頭去。
趙晟又怎會看不見禦史大夫衣服下的幾根花花腸子,這一查根本便是動了他們背後王黨的利益了,但凡事看破但不能點破。
眼下,場內王獻着紅,梅雪塵着紫,倒是禦史大夫身後跟着一群着綠的官員,趙晟眼光一掃,重新提筆在劄子上給臺谏的寫回批。
“官財取自于民,民着青,官着綠,可見官為民之仆。衆卿都是我底下勤奮至極的好官,自然該取俸祿,只是這財如何取,取多少都該有個清平的論斷不是。否則,國庫,何時能滿?賬目,何時能對?”
一番話,暗遞勸告警示之意。
此話一出那些人尴尬相視,包括禦史大夫在內的,全都輕微咳嗽幾聲來掩飾心虛。
梅塵雪臉上只挂着平淡的笑容。
他看了眼緘默的王獻和耐心溫和的新帝,适時說,“官家,該談談這十六年前三萬八千人被屠于雄殇嶺的舊案了,這個案子當年草草了解,牽連的可是三萬多常州兵民的性命,刺史失蹤,成了一樁懸案,宮內宗正寺至今沒有一個清晰的案陳呈報過。”
王獻低垂的眼也萌發出了點異樣的碎光,在眼底起伏流淌。
他撩袍跪下,行禮請示趙晟,“臣想求請陛下讓親事者,右巡獄院院首邵梵入殿。”
其餘人聽這話都有些奇怪,趙晟當着衆人的面,也得裝作不知道。
“哦?他怎麽會是當年的親事者呢?十六年前,”趙晟的筆滑過葫蘆形硯臺取墨,看了王獻的腦袋一眼,“邵郎将也才八歲,尚不知事啊?”
王獻俯首,答,“他本姓王,是......前朝常州刺史,王憑之獨子。”
此話一出,平地起驚雷。
終在十六年後,邵梵的身份被提起。
王家一案背後的三萬多人的冤魂,也終在十六年後,以改朝換代為代價,才在王家後人的浴血争取下,求來一場能夠平複冤屈,洗淨污穢的審判。
禦史大夫和其餘幾人異口同聲,“此事當真?”
王獻:“豈敢欺君。”
“......”
趙晟當時被擁護,便是宇文平敬第一個找到的他,宇文平敬有權,邵梵有兵,宿在修遠侯府的庇佑下,這對半道父子互相成就。
雖說趙晟因為邵梵不請示,就故意私自将趙令悅送走心中不快,但他眼下無實權,而邵梵恰恰相反。
有宇文平敬,有邵軍和半張虎符,他有恃無恐,對趙晟明言是因為開春要打三洲,需要前郡主做人質挾制趙琇和朝內趙光,才送她到常州修養的,但趙晟只覺得,他無法無天了。
可他畢竟真的捉住了廢太子趙義,這件陳冤只好盡快提上案頭。
否則他如何能心甘情願地離開朝廷去打仗呢?
此人蟄伏十六載,找到後來長大的王獻一起合謀,不為名,不要利,只求一個重新審判。
——王憑是忠臣,而非罪臣,是英雄,而非逆黨。
王憑帶領的常洲三萬八千百姓與官兵,不是戰中叛逃遭遇埋伏,而是被自己人栽贓滅口,全數屠盡。
而這樣的颠覆案情昭告天下,當今,也只有皇帝才能實現。
也罷。
趙晟斂眉颔首,“卿先起身,讓他進來。”
*
相較于建昌宮中的二月,常州靠河南岸,濕氣和春暖都來得更早些,趙令悅還是一如既往坐在岸邊看水中放養的大鵝。
她知道邵梵為什麽要她來這裏,如無意外,開春便要攻打對岸三洲了,思及此整張臉垮了下去,偏偏這時秋和來喊她回去用飯。
“你為什麽每天都要跟着我?”她扔掉最後一把鵝食,不耐煩地轉頭,眉間冷意飕飕。
她難伺候,秋和也沒有被吓走,只是好脾氣地解釋,“我是照顧姑娘的人,自然要跟着姑娘,不然衣食住行用的,姑娘不會做飯洗衣服,想起來的時候可找誰去?”
趙令悅覺得她傻,沒繼續跟她争辯。
乘牛車回去的路上,她還有些依依不舍,頻頻看顧,秋和擇了個水果剝皮給她吃,“今早買來的,路上怕口渴,姑娘嘗嘗這橘子甜不甜?”
趙令悅沒有知覺似的吞咽了下去,憋出一個字,“甜。”
秋和微笑,緩緩道,“姑娘每日看河,從冬日看到春日,一看就是一整天,是不是想泅水啊,還是捉小螃蟹和小蝦?”
“......。”
她看着秋和這個傻丫頭,心道,自己只是想回家。
母親,哥哥,還有姊妹趙琇都在對岸,雖然她已經沒有家了,但有家人的地方,那就是家。
一覺醒來,天已經變了。
而這些情緒下的震驚,無措,恐慌,她都只能化在一場無妄的眼淚裏,從雪山一行後,她在常州的燈市上想過逃跑,但侍兵看得太緊,走快了都要提醒她,眼睛如一根繩子将她綁住。
她那時想過搏一把,拼命逃。
這樣一來她或者成功逃走,亦或被邵賊發現自己恢複記憶,重新關起來囚禁個暗無天日。
猶豫不決渾身發冷時,看見了集市門外的吊唁白獅,看守她的侍衛不讓她多問,她只是借機看熱鬧,才知道這是常州人自發湊錢,給常州首狀元,名士左思峽請了舞獅吊唁。
許多人,都在觀望。
官至輝朝參知政事的左思峽已經死了,他死在清君側的刑場上,聽說是為了保護趙義,但趙義最後也沒有回到三洲......而趙光扶持新帝上位,是新帝的太子少保,旨意從弘郡君太上皇。
官家,退位了。
新帝身邊有兩只鷹犬,一只是文人王獻,一只是武官邵梵,他們捉了趙義。
流言四起,衆人不知真相為何,只能哀嘆。
當時有一人道,“這不是我們能管的事啊,太上皇退位讓侄,這小親王倒成了皇帝,可想一想,這天底下,那哪有幫着外人不幫自己孩子的父母,我看這太上皇是被逼的,他們不是找了支大軍壓境,進了京嘛。”
那人身邊還站着個簪花的圓臉婆娘,将他一打:“哎呦快住嘴吧,呸呸呸,青天白日的你是鬼迷日眼了,說這種話,也不怕官差逮你!”
趙令悅當時也不知要如何去感受。
她渾身僵硬,跟着秋和淺粉色的腳跟,回到了車中,面目通紅,憋悶到幾乎不能呼吸,死死咬牙才忍住大哭的沖動。
趙琇為了生下王獻的孩子,承受諾大痛苦,遭遇難産,她的父親為了保她,認賊為君,及至于今日她都仍舊想手刃邵梵。
這種想法沖到腦顱,次次都會引起她牙齒顫栗。
是,她該将他殺了,才能報仇雪恨!
趙令悅吞下剩餘的橘子,掩蓋因為恨而打顫的雙唇。
這邊的秋和見她全數吞了,又剝了一個橘子給她,“姑娘慢慢吃,還有。”
“你吃。”趙令悅推給她,“你也吃。”
“甜嗎?”
“嗯,很甜的。”
秋和滿眼期待張了嘴,一瞬間巨大的澀苦彌漫舌喉,她差點沒吐出來,忍得五官皺起,勉強吞了下去。
“姑娘騙我,賣橘子的販子也騙我!”
趙令悅松松的發挽在一邊,随意用手勾了一下,取下發梢那枚純金的空心簪子。
這是邵梵唯一未曾剝奪掉的,還屬于她趙令悅的東西。
她将簪頭的空心如意把玩來把完去,想試試給再見面的邵梵下毒,看着窗外,冷笑道:“喂你什麽你就吃什麽。酸死了也活該。”